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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 作者:刘恒
  • 类型:架空历史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59
  • 章节字数:6064字

4月13日录

我在琼岭道边的灌木棵子里等着,见炳爷沿着石板道走出了镇街。镇子里没有灯光,天上是很大的明月,人走在白白的路上,举动很清楚。炳爷挎着一只竹篮子,有两个枕头那么大,上面蒙了一块旧衫子。炳爷浑身哆嗦,牙碰着牙,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接过篮子就走,炳爷一把揪住了我,揪得很紧,老手像只铁爪子。

他说:利索点儿,别让他受罪。

又说:耳朵,我真是不想活了!

我懒得说话。篮子很轻,想不到二十天一个小崽儿这么没分量,还顶不上一棵菜。我疑心篮子是空的,又疑心孩子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么一想,篮子沉起来。

炳爷说:干净点儿,别留下破绽。

我说:放心吧。

他又说:你打算怎么着?

我说:不放心就跟上我。

炳爷松了手,说:耳朵你别耍小聪明。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你遭不了报应,遭报应轮不上你,报应迟早落在我头上!咱们做奴才的对得起曹家了。耳朵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别耽搁。曹子春,杂种,爷对不起你了。

炳爷碰了碰篮子,我不等他再说什么,赶紧上路。老东西不想活了,还惦记着别留破绽,惦记着干净点儿,真让我受不了。篮子里没有声音,翻过琼岭我再也忍不住,就找个背风的地方擦了根火柴,揭开布衫一看,吓了我一跳。粉嘟嘟的小东西像个剥了皮的兔子,闭着眼,合着嘴,看不出跟洋人有多大关系。我又擦了一根火柴,还是看不出名堂,只看到比酒碗大不了多少的脑瓜顶上滋着一层金黄的胎毛。我想扒开他的眼皮看看,看看五铃儿告诉我的那片蓝颜色。没敢动。怕动醒了他,收拾不了。我借着月光赶路,奔向槐镇的礼拜堂。我没走柳镇的中街,没走码头,从镇南的石头岗子上绕过去,穿过大片的稻田,直接走进槐镇。我怕槐镇的狗,更怕神经过敏的教民。我伏在镇口呆了半天,最后大着胆子往里走,居然让我顺顺当当走到了礼拜堂的栅栏门。我搁下篮子就走可能就没事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着了魔似的就想看看他的蓝眼珠,不看就好像对不起我。我擦一根火柴拿着,另一只手扒开了他的眼皮,我看见路先生的眼珠正瞪着我!没错,是蓝的。我去扒另一只眼,孩子哇一声哭起来了。

曹子春唤醒了槐镇的狗。

槐镇的狗唤醒了多事的教民。

我丢下小杂种撒腿就跑,还没跑出镇子狗叫声就响成了一片。孩子的哭声听不到了,可是能听到教民咋呼的声音和拉枪栓的声音。啪一枪!子弹从我头顶很高的地方拉着哨飞过去,啪又一枪!礼拜堂的钟也嗡一声嗡一声地响起来,我心说糟了,这一下跑不掉了!

我蹿进了稻子地,斜着插向琼岭。走到半山腰,发现身后的槐镇早就静下来,只剩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的哭声。我的耳朵说不定听差了,可是直到翻上琼岭我还是能听见他在哭,苍河的水汽带着他的哭撞在琼岭的村子里,也撞在我的心上。我想我对得起路先生和他的后代,也对得起少奶奶了。人的命在老天爷手里掐着,是死是活,单看有没有那个福气。槐镇礼拜堂的后院有个小小的育婴堂,常常喂着七八个没人要的孩子。槐镇以外的人常说教堂喂肥了他们,马神甫就把他们当牛排一样炸熟了,在礼拜上帝的时候分给教民。这事我信不过。就算是真的,神甫肯把长蓝眼珠的东西炸着吃了么?我不为这些事担心。我担心的是槐镇的狗,我怕它们蜂拥而上把孩子啃掉。那样,我泼上命跑到槐镇,只等于给恶狗们送上一块好肉了。不过听孩子那么吓人地一哭,狗们也会让他吓住。只要挨上一会儿,马神甫准能蹿出来把篮子拎走。蓝眼睛对上了蓝眼睛,纵有多大难处也不用操心了。

我后半夜回到榆镇。炳爷不踏实,自己在门楼守夜,见我悄悄摸回来,不仅不高兴,反而更紧张。他缩头缩脑地闪我,好像怕我走近了会杀掉他。

他说:耳朵,怎么处置的?

我说:我把他塞在鲇鱼窟里了。

他说:不怕水攻出来?

我说:不怕,压了块大石头。

他说:这我就放心了。

炳爷舒了口气,让我回去睡觉。我走路走得很累,躺到竹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路先生可能知足了,魂儿不再从床底下爬出来缠我,可是我老听见他儿子的哭声,哭得我没有一点儿睡意。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哪一件也想不清楚。哭声渐渐地变了调子,不是婴儿了,换了妇人。爬起来想仔细听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五铃儿事后告诉我,夜里断断续续鬼魂一样呜呜哭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奶奶。起初是老仓哥儿的媳妇把孩子抱去喂奶,后来是炳奶把孩子抱出左角院,说是老爷太太要看看。孩子迟迟不回来,炳奶也不露面,少奶奶像是让猛雷击痛了,一下子就明白出了大事。生子之后,少奶奶一直没有缓过来,身子很弱。五铃儿劝不住,只好陪少奶奶挣扎着冲出上房,万万没想到大少爷光满早就在廊亭里坐着,像是一直在等着她们。石桌上放着罩子灯,大少爷的脸圆圆胖胖的,刚喝了不少酒,五铃儿站在少奶奶背后也能闻到。

少奶奶说:大哥,我的孩子呢?

大少爷说:郑玉楠,你要聪明你现在就回屋去。你问不着我,我还没问你呢!曹家对得起你,你对得起谁你心里明白。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孩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姓曹,往后他跟你没关系。你别跟自己过不去,把曹府闹翻了天,对谁也没好处。你好好坐你的月子,出了满月,我们送你回娘家,你娘家不是早就想接你回去么?!我们成全你了。

少奶奶说: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大少爷说: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想把你怎么样。我们榆镇人也惹不起你们桑镇人。我们曹家的脸面已经丢尽了,现在我是当家的,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得给我个面子。我不想让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些事,你懂吗?我想让老人多活几天,你个臭婊子你懂吗?

他一边嘟哝一连着小葫芦喝酒,有点儿醉。他骂了臭婊子之后,少奶奶浑身哆嗦!没再开口。五铃儿把少奶奶扶回屋,一迈进门槛儿就看见少奶奶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起初只是落泪,后来就止不住呜咽了。炳奶也溜回来跟着一块儿哭,问老太太孩子的下落,死也不答话,哭得比少奶奶都伤心。依照五铃儿的说法儿,她们几个哭得正欢的时候,我可能正顺着槐镇的空街抱头鼠窜。孩子是知道他母亲在哭,所以他也在一片狗叫声中哭个不停的吧?不管怎么说,母子俩今生的缘分十有是断在这一刻了。两个人都是凶多吉少,谁也顾不上谁,只能踏踏实实听天由命。少奶奶心头的万般滋味儿,任谁也想不出。她是淹在一口深井里,又淹了那么久,独自忍受了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五铃儿告诉我说:少奶奶软得泥巴一样,不行了。

我说:咬咬牙熬过这一关,都有救。

五铃儿说:她人垮了,熬不过去了!

一年前那么活泼的一个人,让颤悠悠的轿子颠来,在宅子里街里丢下那么鲜亮的笑声,竟然一个跟头栽倒,眼看就熬不下去了。我不敢想。一想就心碎。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的时候就想五铃儿,想五铃儿两条软乎乎的白腿。我找不到与她戏耍的机会,就趁黄昏或夜色把她挤紧在夹道的墙上。我摸她。我还不管不顾地撩起她的裙子来。我两只手抓着她的头发,想撕了她!

我说:熬不过去也得熬,当心她寻死!

五铃儿说:寻死也罢,我和少奶奶一块儿死。

我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戳死你!

五铃儿说:耳朵哥,别让我怀上!

我说:怀就怀,我戳死你!

我发了疯了。

夹道里有蛐蛐儿的叫声。

远处有人在哭。

到处都有人在哭。

不知道大家在哭什么。

我怕明天就死了。

死以前我要造孽!

五铃儿哭了。

我也哭了。

想死。

想去找先死的人。

心,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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