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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1

  • 作者:刘恒
  • 类型:架空历史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4:59
  • 章节字数:7830字

4月14日录

炳爷以为我把小杂种处置了,大少爷又以为炳爷把小杂种处置了,事情紧跟着就告了一个段落。大少爷吩咐打一口薄棺,由炳爷领着家丁抬出去草草地埋了。那是下着小雨的早晨,天蒙蒙亮,镇子里的人一看让黄幛子缠着的尸箱,就明白断了的是曹家的根苗。不久,府里府外的人都知道,那提早来到人世的小东西患的是黄水病。黄水病是恶病,凡是孩子沾过的一切物件都要烧掉,从左角院墙根腾起的黑烟,笼严了整个镇子,又浮上琼岭,与岭尖上的白云彩搅在一处了。五铃儿告诉我,少奶奶一直坐在廊亭里,看着炳奶领人烧掉了孩子的衣被。少奶奶还嫌不够,又让人把屋里的家具搬出来烧掉,人们自然不肯搬,少奶奶便亲手把二少爷和路先生坐过的硬木椅子扔出门外,把梳妆盒子与相片框子也摔在上房的台阶上。只动了几下,少奶奶便喘作一团,再也支撑不住。

相片框子是红木制的,没有坏,相片也没有坏,只是玻璃摔成了十几瓣,凑不整了。五铃儿把相片收起来,事后偷偷给我看。我从远处看过这个相框子,相片上是什么一直没看清。原来是府城女子师范学堂的合影。十几个女学生排成两行,后边一行站着,前边一行跪着或坐着,样子很随便,都笑嘻嘻的。少奶奶坐在前排,裙子大喇叭花一样扣在草地上,看不见她的腿。她笑得真好,头发上用桃花枝子弯个头饰别着,像个啥事也不愁的小姑娘。这个相片让人看了不舒服,肋骨后边发虚,好像有人把里边的东西挖走了,揪走了,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五铃儿要把相片还给少奶奶,我不让,我让她给我。五铃儿不愿意,我说你还回去小心少奶奶撕了它!我把相片抢过来,揣在怀中的内衣口袋里,被挖走揪走的东西又回来了。我的身子贴着少奶奶的脸,我觉着暖和。我要誓死卫护她!她已经不存指望,已经泥巴一样垮下来,我倒一天比一天有了主心骨了。

焚病焚衣那天是曹府里一个少奶奶的倒霉日子。大少爷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之后,向老爷太太去禀报曹子春的死讯儿。太太辟谷已辟到一个境界,不仅不吃饭,而且不说话,连表情也没有,一副不死不活的怪样子。引她成仙的老尼姑举着两只白白净净的嫩巴掌,像逮蚂蚱一样捂在她的脑瓜顶,为她纳气走气。多日不进食,除了呆一些,太太的肤色尚好。不过,在禅房侍奉的女仆私下里嘀咕,太太白天一口不吃,夜里灭了灯却能听到她嚼东西咽东西的声音。饭似乎多少吃了一些,只是吃得不够数,所以就有气无力也恍恍惚惚了。大少爷跪在禅床前边,一五一十告诉太太,说二少爷的小公子如何患病不治,如何埋掉焚衣,说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话。老尼姑不耐烦,请大少爷走。她说: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情搅扰她,你母亲半世的凡心已灭了!

大少爷退出来,去找父亲。老爷正攀在梯子上,在藤萝架的花丛里画一群蝴蝶。大少爷跪着把事情说了,老爷很镇静,坚持着画完一只翅膀。

老爷说:我听到有人哭,是玉楠么?

少爷说:是。

老爷说:孩子叫什么来着?

少爷说:曹子春,是您给起的。

老爷想了想,从梯子上爬下来,大少爷赶上去扶他。老爷退几步看看大扇面,很得意。

老爷说:再加几笔,它们准能飞起来。孩子死了,也不让我看看。就埋了?做爷的一眼也没见过他,你们就把他埋了?光满,你安的什么心搞的什么名堂?!光汉在繁衍上高你一头,你心里不舒服么?你们把曹子春抬回来,我要见他!赶紧派人下苍河,把光汉也找回来,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你听到没有?!

大少爷有苦难言,跪下来给父亲叩头。

大少爷说:怕您担心,有件事没告诉您,孩子得的是黄水病,角院里正烧着呢!

老爷问:黄水病?!

大少爷又说:光汉去向不明,就是能找上他也赶不及了。光汉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都是曹家的根苗,如今夭折了,我替光汉来送他!您尽管放心就是了。

老爷跌坐在椅子上,再不关心别的事情,不停地自言自语,黄水病黄水病黄水病!大少爷爬起来,流着泪出去了。老爷在屋里喊他:烧净点儿!别稀罕东西,该烧的都烧掉。老爷把一直站在门口的炳爷招进来,让他把大少爷刚刚跪过的蒲团拿去烧了。不一会儿,又把大少爷扶过的褂子脱下来,也拿去烧掉了。最后,因为踩过大少爷留在屋里的脚印,便把鞋袜脱下来让炳爷拿去烧。炳爷提心吊胆,再这么烧下去老爷非把自己烧了不可,不烧踏实不下来。炳爷烧完了鞋赶回正房,发现什么也不用烧了。老爷光着脚踩在梯子上,穿着一个红绸子兜肚儿,一手拿笔,一手端着墨碟子。老爷没有画画儿。老爷的脸埋在白瓷碟子上,正一口一口地喝墨呢!

炳爷喊:老爷!

老爷冲着一群蝴蝶笑了。

我在炳爷的房里睡觉,路先生的魂儿不来缠我,缠我的是活生生的炳爷。炳爷良心上过不去,总觉着是他亲手把曹子春塞在鲇鱼窟里了。弄来弄去的,炳爷把老爷吃墨也算在自己的账上。他怕我不信,一遍遍讲述吃墨前后的种种情景。我怎么能不信,吃墨算不了什么,实在算不了什么!炳爷缠得我心烦,可是我不打断他黑灯瞎火的唠叨。炳爷叹着气说:曹家临了劫数了!可惜曹家临了劫数了!咱们做奴才的有劲也使不上。真能管用,就求他们把我的老命拿了去。我一把老骨头顶得了什么?!跟着主子一块儿往下出溜罢了。

我不打断他。我让他说。他的话总有几句能落在我的心坎儿上。我想等我上年纪了,就是炳爷这副样子,像一条瘦骨伶仃的老狗,围着主人的宅子伤心落泪。我觉得很惨。炳爷说炳爷的事。我想我的事。我捏着少奶奶的相片,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上和肚子上。我掐算着满月的日子,日子一到少奶奶和五铃儿就要离开榆镇,说是回娘家,知道底细的恐怕都明白,她们永无归日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们,一想到左角院剩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曹宅还是过去的曹宅,我可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不想再做管事,也不想去古粮仓。火柴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可恶的东西。

我一听剁梗机呱嚓呱嚓的声音脑袋就涨大,憋得只想发疯!我明白二少爷为什么野魂儿一样逃到山外去周游了。我也明白他为什么着了魔地做那些要命的事情。我自己真想变成一只炸弹,把曹宅和榆镇崩到天上去,把整个盆地崩到天上去!炸掉了该炸的一切,少奶奶、五铃儿和我留在云彩上,我的白日梦就圆满了。云彩上再加几个我喜欢的人和我惦记的人,梦就更圆满了。我把少奶奶的相片贴到嘴上,亲她。相片太小,屋里又黑,我可能亲到了别的女学生。不过没关系,在我眼里这些女子学堂的学生都是神,是我在人世上仅有的一些姐妹了。我在小竹床上背过身去,忍不住划了一根火柴,相片上少奶奶小姑娘一样的脸一下子显现出来,我忍着忍着忍着还是热泪盈眶了。

我真想为她死!

死了就不见这发臭的人世了。

死吧!

老爷终于不行了。他派人把我叫过去,裹着被子朝我眨巴眼睛,呆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想吃屎。我一点儿都不惊慌,只是磨蹭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着他的面,往小药锅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没有反应。我叩了叩鞋壳,把里面的土屑儿倒在他的茶碗里,他还是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盯着椅子腿儿,满是害怕的意思,好像正有一条毒蛇窸窣地爬过来。除了害怕还有痴迷,好像盼着毒蛇别来咬他,只需钻到他嘴里让他囫囵着吞下去就好了。

我说:老爷,咱们吃谁的好呢?

老爷脸红了,说:太太的吧。

我说:不行,太太好些日子不吃饭了。

老爷说:我不管。耳朵你去想办法。

我说:老爷,您自己的行么?

老爷说:我有么?

我说:您有,我知道。

老爷说:你知道什么?我整年拉稀。

我说:您放心,我去想办法。

老爷说:耳朵,我想来想去,这事不难吧?我熬呀熬呀熬白了头,总算把想办的事说出来了。我很舒服。我等你,到餐堂去找个漂亮点儿的瓷碗,我现在浑身舒服,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你,快端来,耳朵听见了么?

我说:听见啦,您等着!

我又往小药锅里吐了口唾沫,老爷还是没有反应。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数了。我去餐堂找了一只青花瓷碗,又找了一块炸糕。我让厨子把炸糕切成条儿,往上边裹了一层红糖粉。我用一张纸盖住碗口,给老爷悄悄端了过去。老爷看着我走近,像看一只虎,不过他一上嘴就完全放松了。他不紧不慢,闭着眼吃光了一碗炸糕做的屎。他当然不可能吃不出是什么东西,可是他居然对我说味道不错,还拖着一尺长的口涎问我:谁的?把我也闹糊涂了。我离开正房时,老爷对我说:耳朵,关严门,小心蝴蝶飞出去。我逮着它们不容易,飞出去哪儿找去呀!

我没敢看那个扇面就逃了。

一天早晨,少奶奶让五铃儿摘掉了角院门口的红帘子,走到正院向老爷太太辞行。离满月的日子还差好几天,她已经等不及了。大少爷一开始不让她走,说不出满月就放人是算曹家逼她呢还是算曹家害她呢?!少奶奶提早走的意思很坚决,大少爷拦了拦觉着无趣,就随她的便了。我奉命把少奶奶和五铃儿送过苍河,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陪着少奶奶向主子们告别。前前后后找不着跟少奶奶说话的机会,更找不着与五铃儿相亲的机会,我急得火烧火燎。少奶奶在太太的禅房里呆了一会儿,在老爷的正房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许多人呆在门外,我在人堆儿里用手钩五铃儿的手,她也钩我的手,钩得又凶又紧,俩人的手指头咔吧咔吧乱响。我们能听到老爷跟少奶奶说话的声音,我们自己也说话。

老爷说:孩子死了就死了,榆镇的孩子生十个有三个活下来就不错。死的都是该死的。该死的不死才真叫晦气呢!等你从娘家回来,光汉也该回来了。我早说这浪荡崽子配不上你,你肯容他是曹家的福气。你受了不少罪,在娘家好好养养吧。好日子归你们,没我这号人的份儿!我今天还说话,谁知道明天天一亮我还喘不喘气呢?玉楠,你给我看看那面墙上的蝴蝶,好好看看,它们飞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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