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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1

  • 作者:刘恒
  • 类型:架空历史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5:00
  • 章节字数:8492字

4月15日录

客船在苍河上行了一夜,曾经在一两个小码头停下来,在县城的大码头却没有停。县城后边的山岗上燃着成片的灯笼火把,各处都响着打枪的声音。快枪的子弹拉着一条条亮光在县城的城墙上乱飞,有几颗还飞到河上来,在船头船尾留下勾儿勾儿的回声。闹事的还在闹事,守城的还在守城,两下里的深仇是缠不清也解不开了。

客船不敢靠岸,就顺着河心一直往下走。月光从舷洞射进底舱,照着一堆堆行李和一排排醒着睡着的人。我和五铃儿挡在外边,让少奶奶挨着船壁。她们先睡了,我一直睁着眼守卫她们。五铃儿蜷在舱板上,像一只窝在茧里的蚕。少奶奶屈膝坐着,抱紧两肩,脸偏向一边搭在膝头,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呼气的声音也没有了。让少奶奶受这么大罪,我很不安。可是没有这番遭际,我永远也不能这样近便地与她相处。底舱臭气熏天,少奶奶身上的香味儿却没有断,我把鼻子凑到离她头发半尺的地方,闻了很久很久。我的手也不老实,像老鼠一样朝她爬过去,到最后关头害怕了!我没摸她的腿,没摸她的肩膀,只摸了摸她摊在舱板上的裙裾和裙片子上绣的花边儿。我的手从她脚旁绕开,从五铃儿外褂的底襟爬进去,捉住了她的小石榴一样的。五铃儿睡得很死,头横在我和少奶奶之间,噗噗地喷气。我看着少奶奶被月光映亮的鼻子,让手粘在五铃儿滑溜溜的身上。我睁着眼做梦,梦着梦着竟然勾着脑袋睡着了。

大约是在后半夜吧,少奶奶在明月的照耀中把自己投进了苍河。我和五铃儿没看见,也没有证据,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少奶奶把绿衣绿裙的自己伐一棵树一样伐倒,把这棵树丢进了苍河!她在曹宅角院的台阶上说过:这么大的鱼呀!她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条鱼,淹在苍河的浪头下面,不知游向何方了。

五铃儿一直相信少奶奶活着。我不信。我从那天早晨醒来就一直不信。舱外有雾,船开得很慢。我睁开眼,发现一只手还在五铃儿怀里,少奶奶坐过的地方空着。底舱灰蒙蒙的,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醒来。甲板上也很静,没有人走路,只有铁花桨搅水的声音顺着舱板传到舱里,声音很闷。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好了!我冲上甲板的时候,把好几个人踩得叫起来。甲板也睡满了人,横七竖八像一堆死尸。苍河的水在雾里显得很稠,像血一样。我心里刀剜一样疼,终于疼得大叫起来。

我喊:少奶奶!少奶奶!!你在哪儿?少奶奶!少奶奶!少奶奶!你在哪儿呀!

我扒拉行李,扒拉睡觉的人,舱上舱下乱窜乱跳,我彻底绝望了。我一个十七岁的大男人,在众人疯子疯子的骂声中,娘们儿一样哭起来,比五铃儿哭得还响。五铃儿抱紧小包裹,跟着我在客船上转悠,像长在我背后的一条尾巴。我们找呀找呀,恨不能从储煤的铁柜里把少奶奶找出来。可是哪儿都没有。在我睡着以后客船一个码头也没有停,船上又没有少奶奶的影子,人能飞到天上去么?!骂过我的船工头又来骂我,他说:*!哭什么哭?!找什么找?这一夜掉河里三个人,谁知道你找的是哪一个,知道是哪个也得你们自己捞,让我们捞我们就光捞人别走船了!一条河走下来,投水的人数也数不清!下一个码头赶紧上岸,在水边来回来去走走,运气好了等着收尸,运气不好就等着鱼能给你们剩点儿什么吧。我敢打赌,你们能捡回一条腿去就算不错了,我料定你们连根毛儿也见不着。我说你们是丧门星,还真让我说着了。码头在前边,下船下船下船吧!

我记住了这个人的嘴脸。

我想我以后一定杀了他!

我要卸了他喂鱼!

苍河很稠,我真想跳进去。

下船以后,我们沿河往上游走,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少奶奶的下落。我们问他们看到一个绿衣绿裙的女子没有,都说没有。我知道无望了,可是五铃儿不甘心。我们又沿河往下游走,一直走到离府城不远的地方,问遍了所有镇子和村子,问他们看见一个绿衣绿裙的美丽的女子没有,也都说没有。我们站在河岸上,一整天一整天看水,希望有个绿东西能浮上来。我们差不多花净了少奶奶遗下的盘缠,木呆呆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我不想回榆镇。

她不想回桑镇。

我们决定去府城谋生了。

我们自由了。

我在府城的米仓里扛粮食。五铃儿在城西的寿衣店里扎纸幡。挣够了吃喝,我们在城外租了一间草屋,过起了小夫妻的日子。扛粮食扛得很苦,常常想念榆镇的人和事。我发现随便谁都让我记挂着,我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我惦记太太吃没吃,惦记老爷吃什么,惦记大少爷一天比一天大的酒量,还惦记炳爷炳奶惦记古粮仓惦记那帮学会了造火柴的奴才们!可是我不想回去,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担心大少爷会让人打开我遗下的箱子。他们会发现路先生的一只皮鞋和少奶奶用过的我也用过的一条经血带子,前面那个东西会让他们纳闷,后面这个东西会让他们瞧不起我,让我受辱。不过这事静下心来想想,觉得没什么了。我自己不屏自己,谁还能屏我么?!把经血带子放箱子里,跟把少奶奶藏在心里,是一回事。我骨头架子天生仁义,下作归下作,我不丢人!

城外苍河的泥岸上常有漂来的白白大大的尸体,我听到讯儿总免不了跑去看看。明知道肯定不是自己找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跑到很近很近的地方,去看看那些脸和那些身子。看明白不是心里想念的人,不论景况多么悲惨,我都多少有点儿愉快了。不过夜里在草屋醒来,猛然想到少奶奶和路先生也会让河水泡得那么白那么大,也会让小鱼儿啄掉眼珠,心就碎了。

五铃儿和我不同,她闲下来常到街上走走,认准了有一天会在哪个街口迎面碰上少奶奶。我也在街上走,可是我从来不敢想碰上二少爷的巧事。二少爷那号怪人是属鼠的,只在暗地里布置勾当,不会让我让熟人撞上他。我和五铃儿一块儿去过城北的女子学堂,发现少奶奶讲的那道石门槛儿很低,快磨平了,只能算一条石头棱子。不过正因为低,人们不留心才容易挨绊,高了也就没有谁不高抬脚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去看那道石门槛儿。米仓离女子学堂很近,我下了工绕过去,离得老远老远就觉着绿莹莹的少奶奶正从大门里迈出来。我的心怦怦直跳,喉咙让什么鬼东西堵得满满的了。

我在心里叫一声:门槛儿!

她笑着说:唉!

门槛儿在,人没了,我真想哭。下雨天,哪怕让雨淋透了我也要去,我能听见她蹬着水的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有时候我觉着,为了看看她念过书的女子学堂,少奶奶从苍河的水底下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五铃儿一直在攒钱。她知道曹子春在槐镇的礼拜堂里养着,指望用这笔钱把小杂种赎出来,由她替少奶奶养育。她还打听街角那些江湖郎中,问有没有让蓝眼珠变成黑眼珠的药,吃的抹的贴的都行,有她就打算买。每逢这时候,我不骂她不做样子揍她,她就明白不过来。不过明白也只明白片刻,一想不幸的母子就马上又糊涂了。她不仅认定少奶奶活着,也认定不足月的小杂种活着。我与她住到一间屋里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死心眼子了。

记不清是九月初几了,总归九月是不差的,大约是秋分前后吧,府衙在城门外的旧河湾里杀人。不是斩刑,是绞刑,跑去看的百姓很多。看砍头看得乏了,人们都想见识见识绳子上的功夫。吊人是慢活儿,看着人一口一口咽气比看脑袋嚓一下掉下来有意思。刑场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和五铃儿都跑去了,本想瞭一眼就回来,不想让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被人挤到了绞人的木头架子底下。六个犯人用六个木头架子,六根麻绳套住了六条脖子。六条命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拎起来了。第二个木架子上的犯人脚尖离地的时候仓促地叫了一声。

他说:耳朵!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二少爷的声音。

人却没有人的样子了。

他挂在绳子上打滴溜,身上瘦得像一束葵花杆。他的眼瞪着我和五铃儿,嘴角上含着一丝笑意。他的嘴徐徐张开,做出要大笑的样子,可是很快就**了,又紫又肿的舌头慢慢给勒了出来,盖住了嘴唇和下巴。他头发蓬乱,脸上的伤疤脏乎乎的,我和五铃儿渐渐认准了他。他不是别人,正是二少爷曹光汉。我咽不过气来。我觉着我也让人勒住了。我想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主子会当着奴才的面被人高高地吊起来,像吊一只鹅,像吊一只四条腿儿的羊!我要抱住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他把难看的舌头收回去。他嘴里冒出了一团白沫儿。六个人都成了冒着泡沫的死鱼,给钩在钩子上不能动弹了。我们闻到了屎尿的气味儿。脏东西顺着二少爷的裤脚一股一股涌出来,沿着脚尖渗到枯干的地皮上了。

五铃儿扎在我怀里发抖。我们挤不出人群,只能听着六个人分别发出像叹气一样的奇怪声音。二少爷身上哪个地方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声,好像是崩紧的琴弦就要拉断了。人群后边有人怪声怪气地叫唤:五哥!二十年后好汉子还得数你。升天吧,五哥你有福!

我嗓子痒痒,跟着叫起来。

二少爷眼里还有一丝光亮。

我冲他喊:二少爷,你是天下第一条汉子!他们吊你是成全你了!二少爷,放心走吧!给我们少爷叫好哎!

人群里喊什么的都有,乱了。

我听到二少爷身子里啪地响了一声。

他衣裳一样软塌塌地挂着。

脊梁骨断了吧?

我琢磨他听见我在夸他了!

刑场一片骚乱,远处有枪声,近处有起哄声。有人喊打倒满清皇朝,有人喊国民万岁,民众万岁。监刑的府官退回了城门,巡防营枪口贴着百姓的肚子开枪了。除了吊死的,不知又死了几个。我的耳根子让巡防营砸了一枪托,昏昏沉沉地被五铃儿扯回家里。挨打的耳朵有点儿聋,半天听不清五铃儿跟我说什么。她脸色苍白,目光发僵。我把另一只耳朵递过去,只听她说:我见过他上吊的样子。从前他能把自己解下来,这回他解不开了。他往日为什么要那么做?吓死人。他还笑呢!刚才你夸他好汉子,我见他笑来呢!吓死我啦,亲哥!

我说:再胡说我宰你!他苦死了!

她说:疯子有什么苦不苦?

我说:我也是疯子,疯给你看!

她说:我喊人来吊死你!

我说:看谁把谁吊死!

旧河湾的行刑吓坏了我们俩,都急着找些事做,让自己挣出来。我们在草屋里相互捉住了身子,闹着闹着,快活就把害怕赶跑了。我提着五铃儿的两只脚,要把它们提到草屋的木梁上去。五铃儿大鱼一样乱翻。闹着闹着,悲伤呼一下涌上来,把快活又给淹住了。

我由二少爷想到了少奶奶。

少奶奶从学堂的石门槛儿朝外蹦。

四周满是咯咯咯咯的笑声。

我掐住了五铃儿的脖子!

我大叫起来。

玉楠!

玉楠!

玉楠呀!

五铃儿哭了。

她说:我怎么能跟她比?!

我说:死的比不过活的!

她说:耳朵哥哎,你让我怀一个吧!

我说:你怀吧,我喂你颗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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