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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看到自己的彩虹

  • 作者:小鹏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07-03 19:49:12
  • 章节字数:102380字

2007~2010

就像三毛、格瓦拉或某个路人曾给我的支持与鼓励一样。我所做的,是告诉年轻人,人生不只是房子车子,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未必要成为职业旅行者,但只要还有梦想,肯为此坚持为此努力,就一定会在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彩虹。

改写我人生的短信

2007年6月法国,昂提布

昂提布位于戛纳与尼斯之间,从这里开始,地中海岸边的海滩材质正式从戛纳的细碎黄沙过渡为光滑的鹅卵石。

昂提布老城已有千年历史,各式各样的老房沿着岸边崎岖的道路或者蜿蜒或者错落。老城内的古董市场能淘到许多宝贝,比如无名氏的画作,瓷碟瓷碗,单筒望远镜等。如果有耐心和店主讨价还价,有的东西能便宜到一欧元一件。古董市场旁边的农贸集市内有最新鲜的水果、蔬菜、海鱼等售卖。最喜欢法国大樱桃,个个硕大殷红,咬出的汁水能把心脾都浸润。

每年旅游旺季,昂提布当地人大多选择外出度假,而把空出来的老房租给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如果是超级富豪也就不用临时租房,一些大牌明星如贝克汉姆、汤姆·克鲁斯、斯皮尔伯格,都在小城附近拥有自己的私人别墅。毕竟在这样安静的小城,既能享受悠闲时光还能免去“戛纳尼斯”们的喧嚣。后来明星们在此安家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当地旅游局都以此为噱头招揽游客。于是兴许能和明星们在街头不期而遇,就成了许多追星族奔赴昂提布的主要理由。

其实在昂提布还有比小贝们更大牌的明星,他就是毕加索。毕加索曾在昂提布的城堡里居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城堡干脆被改建成毕加索博物馆,展出他在此地创作的50多幅作品。毕加索的天才性毋庸置疑,这表现在他作画时往往一挥而就,绝不修修补补拖泥带水。他的画风受到塞尚印象主义影响,同时融合埃及壁画中将重要部位突出的原则,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立体风格。正是这种颠覆传统画法的崭新尝试,让毕加索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在昂提布老城闲逛的时候,我看到街道两边有许多来自捷克的学生正在实习采风。个个支起画架,或素描或水粉,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并重新塑造着小城的美。当我把镜头对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专注又成为我眼中的风景。

此时身边那些开得招摇的鲜花正笑得灿烂。也许,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明星。没有它们,怎能吸引来小贝、毕加索这些最狂热的粉丝?

我常想,一座城市究竟靠什么吸引旅行者,是名胜景点还是有风格有特色的生活方式?我选择后者。

2006年年底我把手机号码从神州行换成全球通,之前那个号基本不用了。就在写作《莲花之上》收官阶段的一天早晨,我为了查号码就把旧卡插进手机,刚开机就进来一条短信。“小鹏,6月是否有时间,我想请你去普罗旺斯旅行。”显示的发信人是齐勇,法国旅游局媒体负责人。

我之所以把这条短信看得那么重要,是因为这像中彩票一样是小概率事件。如果我把旧卡扔掉,或者没查号码,齐勇肯定找不到我。后来我问过她为什么要找我,她说我第一次从戛纳回国后写了几篇不错的文章,而这次她的御用撰稿人有事情去不了,她就想到了我。但如果联系不上的话,她还有别的选择。

这条短信的另一个意义在于打开了我的思路,原来除了自己花钱旅行之外,还有一条和各个国家旅游局合作的道路。不过这也与时代背景有关,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越来越多的国外旅游局把目光投向中国这片沃土。

现在回头再看,正是那次普罗旺斯之行,为我后来成为职业旅行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07年6月初,我终于完成《莲花之上》全部初稿的写作。对我而言,印度已经走入一天中的黄昏,就像演出散场后的舞台灯,正慢慢地暗下去。却也没有任何夕阳无限好之后的感慨和遗憾。因为我知道,新一天的黎明已并不遥远。

时隔两年,我再一次回到欧洲,这一次我没有印着CCTV的名片,而名片上唯一的Title是自由撰稿人,我只代表我自己。

拒绝比尔·盖茨的酒店

2007年6月法国,尼斯

如果城市有颜色,那尼斯的色彩一定是属于地中海的蔚蓝。从18世纪中叶开始,尼斯就是欧洲各国富商显贵每年度假的不二之选。高端客户的蜂拥而至必然要求尼斯不断提升接待品质,而那些尊贵客人最关心的就是居住环境的优雅和舒适。

1913年,一间名为耐格列斯克(Negresco)的顶级度假酒店在地中海岸边开张迎客。酒店由荷兰宫廷设计师负责设计,由精明的罗马尼亚商人负责管理。本来定位如此精准的酒店一定会让老板赚得盆满钵满,可人算不如天算,转年就是世界大战。随着闲云野鹤日渐减少,酒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还曾一度被军队收编改成战地医院。直到“二战”结束,蔚蓝海岸的旅游业才再度复苏。1957年,耐格列斯克由奥吉先生和太太接手管理,在他们的精心打理下,终于重振雄风,并于1974年被法国政府列为历史纪念性建筑。时至今日,酒店的绿色圆顶已成为尼斯的主要标志之一。

我觉得一间酒店的名气应该由以下几个方面组成。首先它要有流芳于世的良好口碑,而口碑的形成无外是重要客人之间的口耳相传。曾在此住过的名人不计其数,有明星,比如迈克尔·杰克逊,索菲亚·罗兰;有商人,比如迪斯尼,比尔·盖茨;有政客,比如杜鲁门、丘吉尔。据说一位阿拉伯王子曾随身带了1000件行李入住,看来已把酒店当成自己的家了。

吸引这些名流下榻于此的原因除了这里的服务贵族化,房间宫廷化,餐饮米其林化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布置得太像一间博物馆了,且无一件赝品。从下至上,几乎每一层楼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各种来自中国的、埃及的、印度的、罗马时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拿破仑时期的以及当代或者后现代的艺术品填满。位于一层的两间大厅是耐格列斯克的精华所在。一间叫做凡尔赛厅,完全按照法国宫廷原貌设计,使用暗红色和金色营造奢华感觉,繁复的水晶吊灯,重达10吨的壁炉,还有全法仅存三幅的路易十四画像(另外两幅在卢浮宫和凡尔赛宫)都让这间规模宏大的展厅闪耀着低调的华丽光泽。另一间展厅叫做皇家厅,呈椭圆形,比凡尔赛厅明亮许多,四周摆放着各种现代艺术作品,有抽象派,也有现实主义,就连大厅中央的圆毯都有出处。而在我入住的一间海景房中,在墙上悬挂的竟然是一幅《钟馗捉鬼图》!能够照顾到每位客人的喜好和习惯,是这间酒店名扬天下的法宝。

口碑有了,客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找到了,如果能再增添一两个传奇,那一切就会更加完美。

耐格列斯克的传奇与它的女主人有关。奥吉太太虽然不是艺术家,却拥有艺术家的眼光。酒店内所有艺术品古董都是她花费毕生精力从世界各地网罗而来的。现在的耐格列斯克在经过那么长时间被那么多艺术精品润泽之后,也已经慢慢变成一件巨大的艺术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太太已经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奥吉太太现在已有90岁高龄,丈夫去世后,一个人住在位于酒店七层的豪华套房。每天早晨会到酒店周围散步,取回当天的报纸,然后到那间布置得如同旋转木马的餐厅吃早餐。每天傍晚,也会一个人到一层的另一间米其林星级餐厅享用晚餐。我有幸在那家餐厅见到了她。她穿着得体,妆容相宜,根本看不出已经有90岁年纪,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自信与风韵被优雅的举止彰显得恰到好处。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点了简单的餐食和一杯红酒,还会不时抬头看一眼今天的客人,可目光中却不再有焦点。她吃完后一个人安静离开,并不需要侍者搀扶。此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她看到那扇通向厨房的暗门被不小心打开时,她皱了一下眉,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像每一位细心严谨的家庭主妇,不允许被客人发现家中的任何瑕疵与不完美。

在入住耐格列斯克之前,我曾听司机说起几年前比尔·盖茨想把这间酒店买下,可无论开价多少,老太太就是不为所动。当了解背后的故事之后,我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家换成一张支票,二是每一件艺术品都是无价之宝。

生活的艺术,艺术的生活

2007年6月法国,圣保罗德旺斯

总觉得那些现代派画家都是趋光性生物。他们集体选择法国南部作为创作灵感源泉,是因为这里的每个海港,每座山谷,每条街道,被上帝赋予的光线和美都不同。于是他们来到这里,追逐光线的变化,捕捉色彩和阴影。

圣保罗德旺斯就是这样一座被画家们发现的小城。画家们发现,这里虽然不是防御工事,却高居山顶。从天堂泻入人间的阳光覆盖了小城的每一间房、每一棵树、每一口井,并在它们身后留下或长或短的阴影。这简直是上帝的杰作!画家们在心中情不自禁地赞叹。时至今日,小城的性格几乎完全被艺术家们所改变。你看,在这人口不足1000的小城中竟然开设了70多间画室、美术馆、工作室。无论你是印象派、立体派或者后现代的拥趸,都能在这里找到让你不忍挪动脚步的艺术精品。

在离小城不远的山坡上有一间乳白色的美术馆,主人马埃是法国最著名的私人收藏家之一。美术馆中收藏了大量米罗的美术与雕塑作品。这位超现实主义巨匠擅长使用红黄蓝三原色作画,线条简单,比毕加索更鲜艳也更抽象。有一间展厅滚动播放着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我驻足仔细观看,发现他作画使用的不是传统画笔,而是十根手指。他用手指蘸上颜料,然后在画布上毫无规则地随意涂抹。但这种随意却不会让人感觉哗众取宠,因为他的严肃和专注,我相信那是艺术家在复制内心深处的色彩。

在城门旁边看到一间紧靠山崖的饭店。入口处极狭极窄,似乎只是普通民宅。可一走进便觉豁然开朗,露天的餐桌能容纳百人同时进餐。走入店内,看到不太明亮的厅堂四壁悬挂着许多精美画作。再看画布上的签名,毕加索、米罗、夏加尔的字迹依稀可辨。正疑惑间,餐厅主人微笑着说,你没看错,这些都是真品,那些艺术大师也都曾来过。原来20世纪20年代,那些为了追逐奇异光线而来到圣保罗德旺斯的艺术家们大多还未成名,囊中羞涩的他们就和饭店老板达成一个约定——用画作交换吃喝。后来画家们有的出了名,留下的作品已可卖出天价。可老板并没有见利起意地把画卖掉,与暂时的财富相比,他更希望人们认可他沙中拣金的眼光。

小城依山势而建,高高低低的宽街窄巷通向未知。终于明白那些画家被这里吸引的原因,因为我的每一步,都能从那些闪着金光的店牌、人们脸上的光彩、地上晃动的树影间看到光的不同变化和影的不同形状。于是在这样的小城里闲逛就变成了和阳光的捉迷藏游戏。

突然听到前面不远处悠悠扬扬地响起大提琴的鸣奏,随后是小提琴、吉他的音色也加入共鸣。赶忙过去,是一支四人弦乐队,正在街心广场合作贝多芬的《欢乐颂》。我注意到身边的游客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或者倚靠在街角,或者坐在喷泉边,都认真倾听。不光是游客,连小城内的居民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美术馆里探出头,抹干净洗杯子的手。一曲终了,掌声几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来在那一刻,整个小城都在聆听。

在法国南部这片被上帝眷顾的土地上,我不仅看到众多斑斓美景,还感受到法国人那种优雅到极致也散漫到极致的生活态度。我想所谓生活的艺术,是指用心去研究生活中的点滴趣味。做鞋可以有上百道工序,葡萄酒可以分出上千种等级,就连阳光,细心观察的人都能区分出闪烁其间的上万种颜色。而所谓艺术的生活,则是那种享受点滴趣味的心情。是否有心情为一幅心仪的油画停下匆忙的脚步,是否有心情去聆听一场邂逅的音乐会,是否有心情去享受那一瞬间照耀在脸上的阳光味道?

从法国回国后,就忙着《莲花之上》的出版。由于是自己的孩子,每项工作都尽可能亲历亲为。排版、校对、甚至跑印厂去看是否偏色。

2007年10月,《莲花之上》出版了,这一次收获的赞誉比第一本要多。而且在背包客中获得了不错的口碑,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去印度旅行的背包客都会在背包中塞一本《莲花之上》,这是对写作者的最高认可。

冬天要去温暖的地方

2007年11月菲律宾,忘忧岛

螃蟹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地航行。这种船属于菲律宾特有,顾名思义,船的两侧伸出数条铁爪,爪的末端再用一根横杆连接。妙处是船体可以永远正直不会侧翻,弊病是当船快速行驶时会加大船身阻力。几个水手站在迎风的船头,都倒背双手,那唯我独尊的气势,就像海洋中的无冕之王。

此行的目的地叫做忘忧岛,岛旁的沙岸很浅,孔雀蓝的海水辉映着白色的沙滩。大船无法直接靠岸,游客要被转运到另一艘更小的螃蟹船中。船身很小,前后只能坐两个人,如果把螃蟹爪拔掉,就更像一艘皮划艇。海浪上上下下拍打着船身,此时蟹爪的作用得以充分发挥,任凭风大浪高,也一点儿不担心船会翻沉。

岛上有个渔村,村子由错落的木头房子组成。房子比地面高出一两米。即使涨潮,海水也不容易倒灌入室。

岛上居民世代以捕鱼为业,途经菲律宾的温暖洋流带来无穷无尽的鲜活鱼虾。吃喝不愁之后,人们就有了娱乐的心情。于是我在村中看到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桩上都拴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大公鸡。这些公鸡当然与下蛋无关,它们活着的意义是等喙磨锐之后,靠击败其他公鸡为主人赚钱。

忘忧岛上会有不定时的斗鸡表演。通常是两家主人各抱公鸡入场,裁判两手各抓一只鸡脖,然后同时放手。公鸡真是骄傲的动物,容不得更骄傲的同类。此时它们脖颈子下那一撮非常好看的鸡毛会傲然挺立,仿佛开了屏的孔雀。比赛一定会延续到其中一只再也无法站起为止。裁判倒数三下,然后抓起那只站到最后的公鸡并宣布它的胜利。此时双方主人也大多与自己的爱将有着相同表情。要么趾高气扬,要么垂头丧气。

下大雨了,雨水把一地鸡毛冲刷得干干净净。虽然已到了雨季末期,可每日仍有大雨定时定量从天而降。最兴奋的是村里的孩子们,跑着笑着跳着,让雨水把自己浇成落汤鸡。

让我惊讶的是,大雨似乎并没有打乱岛上居民生活的节奏。织网的仍旧穿针引线,采贝壳的仍旧把一个个稀奇古怪的贝壳扔进提篮。除了每家屋檐下那只用来盛接雨水的大桶有了明显变化,不断上升的水位让雨后村庄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不同。

不过这变化也只有像我这样对事事好奇的游客才会注意,对当地人来说,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这是属于岛居生活的平淡,日子也在平淡中慢慢消磨。

2007年初冬,我一个人来到菲律宾。出发前曾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气温骤降,北京终于进入冬天。每年这个时候,总会想去一些温暖的地方,把冷热交替的刺激进行到底。”

总有朋友询问最佳的旅行时间。我会推荐反季节旅行,就是冬天时去东南亚海岛,夏天时去更北的俄罗斯或者跨越赤道到南半球过冬天。这样每年都会度过几个夏天几个冬天。

另外我不会在过年时旅行。记得2006年春节时我去了泰国,这是除了留学那年之外,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除夕那天给爸妈打电话拜年,他们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自己在外小心。放下电话后我却感到异常内疚,毕竟我是家中独子,哪个家长不希望过年时合家团圆。曼谷的鱼翅砂锅虽然好吃,可我更想念老妈做的年夜饭。后来几年我再也没有在过年时旅行,因为不想让父母在家清清冷冷地过年。

那年选择菲律宾并没有太明确的动机。只是无意间,我的视线落在世界版图上这深入太平洋的国度。她被蓝色环抱,与任何大陆板块都相距遥远。我想自己是被那种隔绝于世的孤傲所吸引。

我是在薄荷岛的沙滩酒吧完成的这篇游记。从身旁走过的菲律宾女孩指着我写的这些洋洋洒洒的方块字,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意思?我笑着说,是在写自己与一个漂亮菲律宾女孩的邂逅。明知是我信口杜撰的恭维,可她仍旧笑得合不拢嘴。

“可我还不知道那个美丽女孩的名字。”我说。

“Mariafe,”她笑着说,“Maria是女神,Fe代表和平。”

“真是好听的名字。”这可不算恭维,而是我的由衷赞美。

他们的生活,像一条河

2007年12月中国,凤凰

2007年的圣诞,我在凤凰。沈从文先生的书籍被摆放在古城每一间书店的醒目位置。如果以知名度为索引给千古苗人拉张榜单,那独占鳌头的必是蚩尤,而排行第二的一定是他。他21岁时丢下枪,拿起笔,一生撰写美文无数,是我国近现代文学群峰中的珠穆朗玛,也是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一位中国人。

之前只看过他的《边城》和与之类似的湘西爱情故事。这次无意中在书摊间发现了一本《湘行散记》,发现它,如同发现一座隐秘的宝藏。

再然后,无论我流窜到凤凰的哪间饭馆、哪家酒吧,点单后都会把这本书摊开,就着窗外的灯光看起来。有时完全融入书中,忽略了身边流淌的沱江,眼前浮现的只有那条被无数生命涤荡过的长河。

1934年初的那个晚冬,刚过而立的沈从文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他的轻舟沿沅水逆流而上,两岸被白雪覆盖的林木,一道道顺流时从不曾注意到的激流险滩,如一幅看不够的画卷,在他身前铺展。

水中行舟20余日,长久的寂寞也催生了沈从文的创作。可这一次,他却把视线放得很平,不再去描写苗族青年鸳鸯蝴蝶的爱情,而把焦点落在沿途万万千千讨生活的普通人身上。此时独站船头的沈从文发现,刚才还增了几分豪情添了几分酒量的绝色风景竟变得有些模糊,而在命运洪流中始终一往无前的弱小生命却一个个清晰具体起来。

那吊脚楼上烈性的风月女子,却能为个水手等到望眼欲穿。那有些滑头的77岁老纤夫,干起活来却比年轻人还拼命。那当过土匪性格莽撞的水手,却把沈从文给他抽荤烟的赏钱换成几斤橘子送给这体面书生。

无论妓女、纤夫、水手,他们的影子本来渺小得微不足道,他们的故事本来零碎得称不上故事。“他们百年前或百年后的生活可能跟现在一模一样。但他们仍旧忠诚地活着,担负起自己那一份命运,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也从不逃避为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湘行散记》)

是沈从文把这些细碎片段串连成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这条河,不在北京,不在巴黎,不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她只专属湘西。这条河,会有波涛,会有暗涌,会刮风下雨,也能看到彩虹。

沈从文的轻舟终于穿过沅水回家了,他的文学生涯也因为这次穿越而通达伟大。

沈老最后一次回家是1988年,这次是永久性定居,不再走了。

他的侄子,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在叔叔长眠的地方写下这样的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原来河流的最终归宿不是注入大海,而是回到开始的地方。

我也要沿着一条河流行走,去追溯两岸的生命轨迹。我对自己说。

凤凰的素年锦时

2007年12月中国,凤凰

沈老的墓碑位于听涛山上。山不算高,终年苍翠。墓碑旁伴着五彩石与野菊花,还有沱江水的日夜流淌。来看望他的人不多,有的低着头,努力回忆着边城往事,有的干脆找个地方坐下,摊开书,无声地读。这里真安静,竟形成自发的气场,笼罩着每个人。而这种静,恰好与一里地外凤凰古城的闹形成了对比。

凤凰的闹是有原因的。200多年前,这里原本是清政府为平定苗疆叛乱而修建的军事基地。枪声与炮火,最先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后来苗汉相争的故事少了,人与人、人与自然学会了和谐相处。军事基地的作用变得名存实亡,却慢慢演化出许多城镇功能。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人从乡下到城里赶集,卖炭的、卖水果的、卖米面的,都大声叫卖。人声的快乐喧哗,让这里越发热闹。

凤凰现在的闹还与中外两位作家有关。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沈从文,凤凰因为沈老家乡的身份而被国内读者熟识。另一位是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他把凤凰形容为“中国最美丽的城镇”。这毫不吝啬的褒扬也让许多外国读者认识了凤凰。正是这两类中外读者奠定了凤凰最初的辉煌。

不过凤凰之后的命运很像丽江与阳朔,被高密度的旅游经济占据,酒吧、餐馆、客栈和各类工艺品店几乎把古城每一条石板路两侧的空间填满。凤凰变得更热闹了,从早到晚,无止无歇。

来凤凰旅行的,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人。第一种先看报纸,从花花绿绿旅游广告中一眼看到一个名称好听、花费又不太昂贵的地方。“凤凰?这地方便宜啊,从北京双飞还不到2000元,走!”于是凤凰古城内外到处都能看到被导游赶着跑的旅行团。另一种人把沈从文当成偶像,把凤凰当成梦想。所以大概去过沈老墓地的人数就正好不多不少是第二种人的数量。

我应该也算第二种吧,在凤凰游荡了一周时间,没去任何明码标价的旅游景点。只放任自己的脚步在古城中游荡。是在这来来回回的游荡中,我发现:

凤凰女人喜欢打麻将。通常就在露天空地支起牌桌,哗啦啦围起四方阵。这里的麻将没有东南西北中发白,只保留万子筒子条子108张。所以起手没有杂牌,看上去齐整,也更容易和牌。

凤凰男人喜欢下象棋。沱江边任何一处空地都能成为战场。往往对战两人从容不迫,倒是旁边观战的七八观众成了风景:强闭着嘴,紧皱着眉,个个在心中掐算步数,让活泼思维热闹跟进。

凤凰女人喜欢吃鸭霸王。一种麻辣系数极高的当地小吃,味道有点儿像香辣蟹,只是把螃蟹换成鸭。往往第一口就让人不再感知口舌存在。吃它的最高境界,是明明已经辣到失掉了心跳,却仍义无反顾地往嘴里填鸭。

凤凰男人喜欢喝自酿米酒。糯米、高粱、玉米、猕猴桃都能成为酒中调味的原料。也有当地人把酒售卖给游客,一家叫凤凰红的就非常有名。盛酒容器都用葫芦,满满一葫芦不到两斤,挂在腰间,颇有江湖豪杰风范。这种酒初喝甘甜爽口,如蜜水糖汁,却不堪豪饮。一日约了三五好友畅饮,五个葫芦就让所有人不省人事。

凤凰人知足于这样的生活,日子过得自然比那些拉纤、赶船、卖唱的先祖们更安全也更有趣味。可一旦你适应了这种慢生活,喜欢上这里的安全与趣味,便会有一种不自知的风险悄然生长。这风险只当你重返都市时才会发现——原来调节心理时差远比调节海外归来的生理时差艰难得多。这也该是许多人还没离开就开始想念,刚一回去就想再来的原因吧。

每晚夜上浓妆,凤凰真正到了一天中的素年锦时。吊脚楼、红灯笼,沱江中顺流而下的纸灯与祝福,一个个远年风景的残存片段尽数复活。吊脚楼里不再有浅吟低唱的风流女子,取而代之的是架子鼓、摇滚乐,或者其他什么都市人喜欢的节奏。

我也点了首歌,在吉他伴奏下,借着酒劲,带着点儿兴奋还夹着点儿孤独地唱起来。怎么眼前的景象都不是在凤凰?怎么开始回忆了?怎么老了?

原来凤凰提供了这样一个地方,让人把遗忘的时光重新品尝。

我喜欢写不同地方不同人的生活状态。凤凰的生活已经很慢了,不过一个月之后我又发现了一个活得更慢更舒坦的地方。

旅行不是经济学

2008年1月突尼斯,突尼斯城

突尼斯是个杂糅染缸,论文明,迦太基最早;论古迹,罗马人留下的最多。可如果说到文化传统,那阿拉伯人的信仰、观念和生活习惯则一定是无可争议的主流。

阿拉伯人在突尼斯的主要生活区叫麦地那,建筑格局是以清真寺为核心,再向四周扩散出民宅、商业摊点及各种公共娱乐设施。

游览麦地那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休闲购物式,这与麦地那的社区功能有关。麦地那在古语中是市场的意思。中世纪时,这里商贩的经营业态还要符合一定规矩。比如一些与脏乱差打交道的行业,什么卖炭的、打铁的都被集中在外围区域。而卖鲜花、香水、金银饰品等满足上等人生活需要的店铺则大多在清真寺旁边挤得水泄不通。现在麦地那的商铺早已打破传统界限,因为家家户户都只做游客生意,售卖商品也基本相同,从突尼斯特产的地毯、鸟笼、呢帽,到全世界哪里都有卖的冰箱贴、马克杯、明信片。于是吸引游客驻足购买的决定因素就取决于老板是否能用N种语言说“你好”,或者看谁脸上能挤出一丝貌似真心的微笑。

游览麦地那的第二种方式叫做体验式,即把自己想象成安家于此的阿拉伯人,如果我是他,将如何度过一天?

根据我的观察,阿拉伯人除了每天五次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固定方向的礼拜之外,还有三件乐事值得尝试。

第一件是吃。突尼斯人嗜食辣椒,甚至已到无辣不成宴的地步。当地人认为,辣椒代表激情,当突尼斯男人发现自己老婆做饭的口味已经淡出鸟来的时候,他就明白这段婚姻可能已经到头了。在突尼斯,哈里萨辣椒酱几乎是每餐必上的开胃菜,拌上橄榄油用面包蘸着吃,嘴馋的都能吃饱。

第二件是洗澡。在突尼斯有这样一句俗谚,这世界有三样东西不会改变,一是泉水,二是朋友,三是哈曼。哈曼在阿拉伯语中是公共浴室的意思。记得三毛曾在《撒哈拉的故事》中写过沙漠人如何洗澡。哈曼属于她提到的洗外面(洗里面是用海水灌肠)。好奇心也使我走进哈曼,体验了一回纯正突尼斯瑜伽桑拿的滋味。首先进入一间类似桑拿房的地方,那里面简直是个蒸锅,而光溜溜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如果坐着,肚皮上的沟壑很快能贮满一条小河。蒸完之后还有上年纪的搓澡师傅先观察我身上的泥垢是否已完全松脱,然后决定是否可以开始瑜伽式搓澡服务。他们大多高大威猛,也只有这样才有足够力气帮任意体型的人分筋错骨。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他老人家强力拉伸后竟然能摆出一整套类似瑜伽修炼的复杂动作,不得不惊讶自身潜能的不可思议。

吃完了,洗爽了,就可以找个咖啡馆打发时间了。这里的咖啡馆除了供应原产土耳其的上等咖啡,还有薄荷茶以及各种口味的水烟。烟雾缭绕中,或者看一场电视里转播的足球比赛,或者望着往来行人发呆。体验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羡慕突尼斯人的暗爽生活。而当我开始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说明在这里的旅行已经到位并趋向完美。

既然写到体验式旅行,在这里还想说一些我对自助游的思考。

很多人一想到自助游,就马上联想到吃苦。的确,我在旅行中也会经常挤夜车,睡廉价旅店。但如果说自助游就是吃苦,那显然是以偏概全。自助旅行在我看来,应该是增加阅历的个性化体验。该吃苦的地方吃苦,该享受的时候也要充分享受。比如在米兰,我看过那个世界顶级劲旅的主场比赛。比如在维也纳,我会去金色大厅听一场未必能懂的音乐会。如果遇到世界独一无二的豪华酒店,我当然也不会错过。我把这样的旅行叫体验式旅行。即凡是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花再多钱我也不会吝啬,可一旦尝试就浅尝辄止,再好的酒店住第二晚也会让边际效益递减。体验式旅行关于风景、金钱、时间三者的逻辑关系是,首先要去看最好的风景,即见未见过的,吃未吃过的,玩未玩过的。在这样的前提下,花最少的钱与时间。这不同于中国大多数人的旅行观念,他们的观念又可进一步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种。第一种,吃必须饕餮,住必须五星。而后一种则在最近几年开始流行,标榜自己花很少的钱走很多的地方,把省钱作为旅行目的。

我觉得,旅行应该是美学、建筑学、历史学,而绝对不应该是经济学。如果在巴黎转机就算去过法国,那我绕地球一圈,哪儿用得了3000美元?

这是我的第一次非洲之行。邀请方不是旅游局,而是一本旅游杂志。我和杂志主编在法国南部的旅行中同行,回国后帮他写了一篇从普罗旺斯到蔚蓝海岸的长篇报道,读者和他都很满意,于是向我发出了去突尼斯旅行的邀请。

同行的还有一位摄影老师,他在常规旅行结束后就回国了,而我把机票延期,一个人跑进撒哈拉。

在撒哈拉仰望星空

2008年1月突尼斯,撒哈拉

作为这个星球最大的生命禁区,撒哈拉承载了许多人挑战自身极限的梦想。也是在这里,海市蜃楼、绿洲隐泉、大漠落日圆等种种景象与奇迹才变得触手可及。

北撒哈拉的门户是一个叫做度兹的小镇,这里也是进入撒哈拉之前的最后一站补给地。镇上的各类旅社为游客提供量体裁衣式的一揽子服务。参观线路、时间安排、食宿标准都变成可以排列组合的元素。如果是旺季,还会经常遇到一驼难求的局面,驼主也大多不情愿安排超过一天的沙漠骑行。通常是下午两三点出发,经过四小时骑行后抵达某个看日落的地点,日落后还要骑上骆驼再走一段,最终抵达露营地。晚餐由驼夫准备,然后在沙漠中过夜,第二天清晨早餐后返程。当然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预订为期10天到半个月的长途远征。要知道这是跨越生命极限的冒险,出发前一定要对自己的体力、耐力充分评估,否则轻者脱水昏迷,重者就会在沙漠中永远安息。

日光照耀下的沙漠是骇人的。一是因为炎热,在沙漠中克服炎热的方式不是把衣服脱得精光,因为这会加速体内水分蒸发。聪明的办法是和当地人一样把自己包裹得只把眼睛留在外面。骇人的第二个原因是沙漠中的过分安静,无论你用多大力气呼喊,声音都会被空气稀释得无影无踪。如果让骆驼停下脚步,甚至能听到蜥蜴在沙漠上踏沙无痕的簌簌声。

露营地距看日落的地方不远。连排的几个帐篷,里面有简单的床和卧具。

驼夫把篝火点燃,干柴助燃下火苗很快蹿出一米多高,把身体烤得一阵干爽的暖和。一个人躺在沙毯上,仰望星空。一大朵乌云遮隐了月光,却把星星映衬得更加明亮。本以为这样一个撒哈拉之夜会如此平静而过,突然从无际黑暗中射出两道强光,一辆四驱越野车随后驾到。车上下来四个打扮时髦的阿拉伯年轻人,两男两女,看来这个夜晚注定不再寂寞。他们是来这里度假的,几个人都很健谈。其中一个讲起古老的阿拉伯故事。虽然完全听不懂他的语言,但从虚张声势的语调中判定那一定很精彩,说不定就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大家安静地听着,篝火的影子在每个人脸上跳舞。

沙漠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狼嗥,故事停了一下又继续,还有什么比这撒哈拉的夜晚更刺激好玩?

我喜欢这种浩瀚的大景观,即使一个人也不觉得害怕,再说还交到了四个阿拉伯朋友。记得那天晚上其中一个女孩对我说,如果我们不来,那就只有你自己和漫长的夜与沙漠,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与之抗衡啊。就为这一点,他们都把我当成朋友。

我们喝啤酒,喝伏特加,玩真心话大冒险,把衣服脱光围着火堆跳舞。后来为了不让野狼侵入营地,我们还结伴去沙漠中寻找填充火堆的可燃物。

玩了整个通宵,天很快就亮了。随着太阳的热力重新笼罩大地,体力也马上恢复。当我和他们说再见时,已经有点儿依依不舍了。

一串钥匙,就是家

2008年5月中国,成都

今天遇到一个阿坝来的老奶奶,76岁。

她讲的土话连四川人听着都费劲。

她的胳膊上打着夹板。她让我摸她的肩头,一个很尖很硬的凸起。

我通过翻译转问她疼么。她笑着摇摇头。

她说她想失散的女儿,那可能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离开阿坝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我说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她说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吃。

她身上的衣服很杂,都是志愿者送的。只有一条破旧的蓝围裙是她一直穿着的,从没换过。旁边的人告诉我说,那蓝布口袋里面有一串钥匙,是她老家房子的。

虽然可能连她自己都清楚,房子没了,门没了,锁也没了。可对她来说,那一串钥匙,就是家啊。

在5·12汶川地震发生后不久,我成了一名志愿者。

还记得5月19日全国哀悼那天,我来到广场。当默哀结束,广场上几万人竟毫无征兆地自发举起右手,所有人齐声高呼,中国万岁!加油中国!可其中并不包括我的声音,因为我已哽咽到发不出声,只是高高地举起拳头。一次又一次,我分明能感受到一种力量,那是团结的力量。

随后买了一张飞往成都的机票,我的行李很少,随身携带的都是同学、朋友托我带过去的心意:奶粉、卫生巾、药品、帐篷。CheckIn柜台后的客服帮我把超重的行李办了免费托运,那个时候,全中国的人都是善良的。

抵达成都后我没去所谓的前线,而是到了成都军区总医院,和另一个北京飞过去的哥们儿一起照顾一名战士。小战士在救灾时腿被房梁压断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喂饭喂水,端屎端尿。

小战士隔壁病房住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她的双脚和右手都打着绷带,那种痛苦是大多数人都不曾经历的,可我却经常看到她在微笑。所谓坚强,不是在灾难面前不哭,而是要笑着面对以后。

一个星期后,小战士的面色红润起来。我知道,我也该继续自己的旅行了。

趁着雨季去湄公河

2008年6月老挝,廊多

从廊多开往孟威村的渡船,船身瘦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顶棚和船帮被漆成淡绿色,与两岸夹江而立的青山十分映衬。山都不高,被江面腾起的水雾笼罩,仿佛山与山之间隔着一层柔白色的面纱。江水呈现浑浊的暗黄色,是适合在激流中咆哮的颜色,可在南乌江这条波澜不兴的水路,就显得有点儿英雄迟暮。

刚上船时,掌船人不停调配两边乘客的重量,在他眼里,无论人、猪或是行李,都会被快速换算成公斤。船舱左右两排木凳上坐了20几个乘客,逼仄空间让相视而坐的两个人只能膝盖抵着膝盖,像几十条蜷缩在一起的螃蟹腿。

乘客可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种人:本地人和背包客。前者有到城里赶集的村民,各个满载而归;有身上裹着橘黄色袈裟的和尚,鸠形鹄面又黑又瘦;还有几个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背包客则来自世界各地,英国、法国、中国、以色列……他们也更容易辨识,背着大包,裹着头巾,戴着太阳镜,www.youxs.org。

攻略上关于孟威村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抵达孟威就像梦幻一样的经历,那里与世隔绝,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却保持着纯美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

孟威村并不是此次探访湄公河旅程中的一站。但显然,“有些旅行者只想到这里住两天,可收拾行囊时却发现已经待了几个星期。”这句话影响了我的选择与决定。可见旅游攻略的评论部分最考验写作者功力,对一个阅读者从未去过的地方,美丽漂亮之类的形容词往往并不能让白纸染墨,而“那座古塔有看日落的最佳角度”、“那里的菜场可是摄影师的最爱”这类侧面的描述却总能点燃旅行者心中那条连着冲动的引线。

渡船开行不久就下起大雨。雨点把江面打出无数奶黄色水泡,又噼噼啪啪地砸在船顶,像非洲鼓手的疯狂表演。

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没人大惊小怪。毕竟已经过了6月,进入了雨季。每天时间不固定的大雨成为人们心底固定的预期。这热带的雨与北方不同,后者更像一首关于失恋的情歌,黏稠冰冷,避之唯恐不及。这里的雨却像神的恩赐,裹卷能量和激情。总让我幻想在大雨来临时冲入雨心,昂起头,把双臂伸展成翅膀,任凭那磅礴把自己从上到下淋得通彻透明,也仿佛承接了那能量与激情一样。

没人被大雨影响心情。背包们继续用比船头马达和瓢泼大雨更高的分贝聊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打算在孟威住几天?之后的话题通常会扩展到音乐、书籍和电影。

坐在身旁的是个六七岁的当地女孩,躺在妈妈用臂窝搭成的枕头里,摇着摇着就睡着了。掠进船舱的雨点舔着女孩浓黑的头发,慢慢在发梢汇聚成晶亮的水滴,待时机成熟就啪嗒一声,落入妈妈的肘心。母女对面是个本地男孩,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牛仔裤T恤衫,还把头发染成黄色,是到了懂得时尚的年龄。他从身前的菜篓里拿出一条冰镇丝瓜,用刀剜着吃。又故意剜出一小块放在女孩唇边,丝丝凉气让她的眉毛在梦中皱了一下又慢慢舒展开来。

大雨来去匆匆,雨霁后的天空没有出现彩虹。我把头后仰到船舱之外,直到头发碰到江面,天地就倒转过来。江边的水牛,水中的湿地,捕鱼的小船,都好像飘浮在空中之城。

一路行船要经过几个江边村落。大多数村庄没有泊船的码头,只用岸边碎石搭起一条通往村口的土路。那母女下船的小村也不例外,停船的位置和岸边还有两三米远。母亲先跳进齐腰深的黄泥汤里,再把女儿和行李抱到岸上。站在岸边的女孩望着远去的渡船,不停挥舞着小手,如同风中摇曳的烛光。

当每个转弯不再有惊喜,当两岸风景不再让视觉兴奋,突然发现视线所及的最远处闪烁着几个彩色斑点,渐渐那些模糊的斑点扩展出房子的轮廓。是十几间建在江边错落分布的竹楼。船行渐近,连房顶的芦苇顶棚都清晰可见,层层向下铺展得整齐顺滑,像水鸟抖擞后的羽翼。马达声渐渐小了,孟威村的码头已近在眼前。

码头边停着十来艘渡船,都以船头抵岸,一下下吻着岸边湿滑的礁石。每艘船的颜色都不一样,混在一起色彩斑斓,却被阳光晒得有点儿浅。船尾则各自散开,像打开的巨大花瓣。

马达停转后,掌船人从船舱里抽出一根竹竿,双手交错握着,把竿子一头插入水底,再一拧劲,船身就像圆规一样在水面画了四分之一个圆,和岸夹成直角。船头从散开的花瓣中找到一处缺口,然后笔直插入花心。

当地人先下了船。行李多的扛起大包挎着小包走过船头和码头间临时搭起的踏板。行李少的干脆把并联的船头当成浮桥,一步一跳地抄近路回家。

背包客随后下船,并不是因为谦让,而是得先活动活动被僵住的腿脚,才有力气支撑起背包的重量。

在这里我想分享一下自己喜欢的音乐、书籍和电影。

行走那么多年,总会有累了倦了的时候,当我彷徨不自信时,除了从朋友那儿获得支持和鼓励,还会找出那些曾为自己插上梦想翅膀的音乐、书籍和电影。

音乐。比如喜多郎的《敦煌》和电影《燃情岁月》的主题音乐,它们适合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聆听。心情就像被风吹过的海面,会兀自澎湃起来。

书籍。比如《托斯卡纳阳光下》和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它们不仅为我带来远方的风景并且告诉我生活总在高处和别处。

电影。比如《荒野生存》和描写切·格瓦拉青年时代的《摩托日记》。别人可以用青春去冒险,我为什么不可以?

正是这些音乐、书籍和电影让我腾地一下跳出五谷杂粮的现实世界,让我再次品尝最初的梦想和感动。对我来说,它们百听不厌,百翻不烂,百看不烦。

我说过要沿着一条河流旅行,我选择了湄公河。这条河的国内段落叫做澜沧江,源头在青海,一路向南流经云南,出国后叫做湄公河。湄公河灌溉滋养了中南半岛的五个国家,又被称为东南亚的母亲河。

本来在东南亚国家旅行的最佳季节是从每年11月到转年3月,那时日光晴好,也不会热得彻夜难眠。我选择六七月份的雨季是因为湄公河只在这个时候才水量充沛,既然我要写这条河和这里的人,那就要在这时去才有意思。

从成都到昆明,再从云南边境的磨憨出境后,我来到老挝北部佛教圣城琅勃拉邦,而孟威村距离琅勃拉邦还有约六个小时的路程。村子不通公路,每天只有一班船进,一班船出,是现实版的世外桃源。计划只会在这里待两天,可离开时发现已经住了将近一个月。

流浪者告诉我哪里是家

2008年6月老挝,孟威村

孟威村有一条与江水平行的主路,本来铺着一层草绿色的毯子,可路的中段由于人来人往而被踩出焦黄色泥土——下雨时变成泥,太阳出来又很快干燥成土。道路两头人迹罕至,青草才有机会崭露头角。

路的两边各有一条很深的排水沟,是落在村里的大雨流向南乌江的通路。也有村民把垃圾扔进沟里,不定时的大雨又承担了清扫垃圾的工作。

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阳光很偏很斜,透过斑驳竹叶,一截一截射下来。眼睛睁开又合上,合上时就看到眼皮上的红光一闪一闪。

喜欢在日暮时分拿起相机在异乡街头无目的、无主题地拍摄。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日暮”时光线已不太强烈,不用担心曝光过度;同时万物身后还拉出一条长长阴影,让画面饱满丰富。“异乡街头”保证了每一样景物都是从未见过的新鲜,让每一步充满惊喜。而“无目的无主题”则把旅行的自由感觉贯彻始终,此时一朵长着牛角的流云,喜鹊飞走后仍旧震颤摇摆的枝丫,一晃而过的孩子们的笑脸,都有可能被镜头锁定。这很像听音乐台广播,永远不知道DJ下一分钟会放哪一首歌。有意无意地听着,可能就有一句唱到心里。

孟威村的黄昏也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田里劳作的农民三五成群地往家走,戴着斗笠,扛着锄头。准备晚上打鱼的男人已睡了一天,醒来后借着一天中最后一缕日光织补渔网。女人们正围着厨房打转,在土灶上蒸一大锅糯米饭,把青笋切丝再混上咖喱辣椒,或者在案板上把丈夫打来的活鱼开膛破肚。

年纪更大的女人早已把厨房交给儿媳。她们坐在自家屋檐下的织机前,一遍遍重复蹬踏抽拉的动作。织机上飞旋着十几个梭子,从那已经完成一大半的花布上可以看出图案的复杂与精致。这种传统纺织技术放在中国只是景点招揽游客的噱头和表演,而在当地却仍是人们身上衣物的主要来源。孙女们在老太太身旁负责纺线,把纺车四角架在石块上,摇着摇着,棉花就变成了线。

打鱼种田,纺纱织布,是生活在东南亚雨林深处人们的主要生产与生活方式,几百年来都如此。而比这更加根深蒂固的,则是他们的信仰。

孟威村主路尽头连着一座庙宇。庙前有一座木桥,桥下是块墨绿色池塘,几株紫色莲花正暗香浮动。庙门口还有十来级向上的台阶,两旁护栏上盘旋着张牙舞爪的三首金龙。

庙门不过是块半人高的栅栏,推门而入,正中是间禅房。门开着,一个老和尚与四五个小和尚面对面盘膝而坐。老和尚双目微闭,每念一句佛号,小和尚就晃着脑袋重复。我赶忙把脚步放轻,不想打扰他们修行。禅房左边的正殿用来供奉佛祖,如来居中而坐,宝相庄严金身护体,怎奈头顶却是无数蛛网搭起的顶棚。

禅房前的空地上晾着两块袈裟,这艳丽的橘黄色块被远山深绿浅绿的背景映衬得更加醒目。风把半干的袈裟吹起,像卷开的舞台幕布,整个村庄就在眼前呈现。此时街头的烟火气息被身后传来的咿咿呀呀声淹没。晚风吹来清凉的空气,深吸一口,仿佛给内心的尘埃作了一次扫除。

阿莱克斯是我在孟威村闲住时的邻居,我俩各自的房间通过一条悬空走廊相连。

阿莱克斯来自意大利威尼斯,他的妈妈是吉普赛人,在他出生后离开,在他三岁时去世。他和三个姐姐被寄养在不同亲戚家中。幼年时的阿莱克斯性格执拗,一次差点儿将欺负他的同学掐死。他从14岁开始在欧洲流浪,20岁来到亚洲,转眼已经十几年。这次他到孟威村是为了收集当地原生态的图案设计,然后印在他手绘的衣服上,再拿到印度果阿的跳蚤市场售卖。

他食素,赤足行走,一身白色亚麻衫是他亲手缝制的。他有一个女儿,是在泰国时和同居女友所生,现在女儿跟随妈妈在荷兰生活。阿莱克斯在孟威村的日子可以被概括为禅修、瑜伽、绘画、阅读。他随身带着一本被翻译成英文的佛经,会让我随意翻开其中一页,念一句,他接着往下背诵。

我和阿莱克斯的交谈更像学生与大师的对话。

每个傍晚,当烛光点亮,就进入倾诉与聆听时间。我的苦恼来自梦想和现实的矛盾。为了实现梦想,必须远走高飞,但这样就无法在父母身前尽孝。

他说,你的矛盾正说明你爱他们。

可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担心什么?

旅途中的意外。

在家就百分之百安全?

也不一定。

只要让他们知道你爱他们,无论你在哪里,他们都会开心。其实我很羡慕你,旅行结束后知道哪里是家。旅行就像一根弹簧,走得越远,弹簧绷得越紧,回收的力量就越大。家对你的意义显然要比那些从不曾旅行的人珍贵。可对我来说,那根弹簧已经没了弹性,所以我只能流浪。

没错,我知道哪里是家。

旅行中最快乐的事情

2008年6月老挝,孟威村

孟威村不是泰姬陵或金字塔,不会给旅行者带来那种预期的震撼与感动。但与孟威人接触日久,我发现他们的性格质朴无华,就像未曾雕琢的水晶。当然只有朝夕相处,才能慢慢融入这种跳出三界外的生活,而要融入这种生活,与当地人交朋友显然是最简单快捷的方式。

村里能讲英文的人不多,除了导游就是客栈老板。如果想和更多村民交朋友,我总结出几个办法。

第一是帮他们干活。城市长大的我向来四体不勤,能做的也仅限于搬砖、铲土、扛竹子之类的粗笨活。每天工作结束,收获的不仅是件被汗水浸臭的T恤,一顿免费的晚餐和一壶烧酒是一定少不了的。

除了干体力活,我还有另外一个交朋友的独门秘籍。

我在孟威生活的一个多月中,有两次因为换汇和延期签证而返回琅勃拉邦。当我在一家柯达店把数码照片刻成光盘时,听见老板一边看我拍摄的照片一边自言自语地感叹,这些孩子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村子,他们天天被别人拍,却未必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

的确,拍照是旅行者记录旅程的重要方式之一,不论自拍还是拍风景,多数人只会把拍摄的照片存进自家电脑作为旅行记忆。我想自己反正还要返回孟威,为什么不把照片冲洗出来,回去送给那些孩子呢?当老板把洗好的一本相册交到我的手上时,我发现自己的笑脸映着照片中孩子们的笑脸。

回到孟威后,不用说你也能想象挨家挨户发照片是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在街上随便叫住一个孩子,只要让他看一眼照片,他就会兴奋地拉住我的手去照片中那个孩子的家里。当看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的照片时,我注意到那些树根一样的手在微微颤抖。

接下来我身后孩子的数量会从一个变成两个,他们跟着我再一起到下一家。不到一小时的工夫,身后就多出十几个孩子,刚才还在照片上的他们——卖菠萝的,背着书包上学的,踢藤球的——突然一下子就活了起来,跟在我身后又跳又叫。

走在最前面的我回头看到身后的浩浩荡荡,那感觉就像是个等待加冕的国王。

在旅游圈中流行一句话,除了脚印,什么都不留下;除了照片,什么都不带走。

可这就足够吗?那些天天被拍的孩子们付出了笑容,他们得到了什么?

有的人会留下一支铅笔或者一块钱,但长久为之,会让孩子们的笑容变得不再纯真。

即使你不能像我一样留下照片,也要让孩子们看到镜头背后有一张温暖的笑脸。这样,他们下次还会笑的。

独臂阿仔的故事

2008年6月老挝,孟威村

孟威虽小,却也五脏俱全,竟然还有间小型图书馆。

这是一间二层砖房,图书馆在一楼。走进图书馆,看到左边墙面的一半被一张巨幅英文字母表占去。房间中央是张低矮木桌,桌上摆着文具和画笔。右边是书架,上下三层。最上面是佛教书籍,下面两层摆满英文小说。

图书馆的主人名叫阿仔,20多岁的年纪却满脸沧桑。其实来到孟威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那条缺失的臂膀实在让人过目难忘。后来跟他成为朋友,才知道在他12岁的一天,上山砍竹子时发现一个黑色的圆盘,刚要拾起看个究竟,那圆盘就砰的一声炸得粉碎。原来是秘密战争时美军扔下的炸弹。阿仔在这次意外中失去了左臂,一只眼睛也近乎失明,可毕竟命保住了。

事故刚发生那几年,阿仔曾自暴自弃,甚至一度想结束生命。可看到妈妈因操劳而生出的白发,他说他想要更好地活下去。后来他开始努力学习英语,慢慢变成当地最好的导游。他对生命的执著以及周到的服务感动并感染了许多外国游客,这也让他获得了丰厚的小费。眼前的这间图书馆就完全是用他自己攒下的钱建造的。

在这里借阅图书不收取任何费用,特别适合我这类长期居住的游客。当然,作为回报,我有时也会去图书馆做几天义工,教当地儿童最基本的英语词汇。

我问阿仔对于未来有什么想法,他只简单地说,孩子是村庄的未来,没有知识就没有一切。

后来我和几个背包客聊天。大家都说到在东南亚国家旅行时有过被偷被骗的经历。这时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女孩竟然毫无征兆地哭起来。我们连忙劝她,问她哭泣的原因。她止住抽噎,红着脸说道,我觉得十分内疚,正是我们这些游客的到来,让当地人变得贪婪起来。

听到这里,我给她讲了孟威村阿仔的故事。其实人生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改变的。

不低头的人生

2008年7月泰国,清迈

与泰国餐馆开遍世界各地不同,泰拳手与人妖一样,只在泰国这片土壤中才能生存。这也是泰国贫苦出身的男孩改变人生的两条出路。泰拳手从童年开始就要接受严格乃至残酷的训练,这样才能获得更快的速度,学会更凶狠的攻击和更顽强的抵抗。只有击败对手,那些曾喷溅在青春上的鲜血才会变得有价值。

清迈的泰拳学校考虑到学员大多是老外的特点,课程设置灵活多样,并不关注实战格斗,只教授基本技法。当然这只是入门课程,如果希望成为真正的拳手站到聚光灯下,则至少需要五年苦功。

拳击学校所占空间不大。一方拳台,几个沙袋(训练肌肉爆发力),几个轮胎(站在有弹性的内胎上前后左右跳跃,练习步法)。课程分成几部分:热身与步法训练,单项攻击与防御训练,一对一格斗训练。每项训练都会有专业拳师现场指点。

热身通常是10分钟不间断跳绳。注意关键词是“不间断”,能短时间消耗大量脂肪并且让筋骨得到充分伸展。步法训练的目的是为了自由调控身体重心位置,真实格斗中就可声东击西,通过灵活步法打乱对方阵脚。

由于泰拳没有规则,没有招式,击打任何部位都有效,所以也是最凶悍并且观赏性十足的拳法。与世界其他格斗术相比,泰拳中最有效的攻击不是拳脚,而是膝与肘。后者往往能带来致命伤害。

基本招式掌握后,就要到拳台上和拳师进行一对一格斗。我打他时用了全力,但在拳师看来,那也仿佛慢动作。有时还故意让我,笑着在我拳或肘碰到他身体的刹那假摔出去。他打我自然假打,点到即止,否则只一下,我就不知要断掉几根肋骨。

在我的诸多老师中,有一个相貌英俊,配上精瘦身材和那满身伤疤,很像一个冷血杀手。他还有一个花名,叫做蝙蝠侠。当天训练课结束之后,蝙蝠侠将代表这家泰拳学校参加清迈拳王争霸赛。所有学员自然前去捧场。

卡拉威拳击场距清迈城门不远。场地四周早已人山人海。当晚共有11组选手捉对厮杀。蝙蝠侠在第五组出场,他的对手是个爱尔兰人。比赛开始前,地下赌场已为这场比赛开出盘口。www.youxs.org,也就是下注1000,赢了赚300,而对方是下1000赢了赚3000,从盘口看蝙蝠侠的实力应该是对方的10倍。

比赛开始。第一局双方互有攻守,通过快速移动试探对方虚实,有效攻击并不多。第二局,蝙蝠侠很快占据主动,以一记凶狠肘击把对方逼到死角,再一拳,打到爱尔兰人额头,撕掉一块皮肤,顿时爱尔兰人血流满面。与赛前赔率预测一样,蝙蝠侠已胜券在握。所有人都变得歇斯底里,荷尔蒙的气息充斥拳场的每个角落。

简单治疗后,爱尔兰人示意比赛继续。本来以为这场比赛会以他被打倒而很快结束。没想到从第三局开始涅的爱尔兰人就像失去控制的野兽,凭借体能优势,一阵暴雨般的拳点逼得蝙蝠侠节节败退。蝙蝠侠由于体力急剧下降,被赶到拳台一角只能以手护头,却无法阻挡对方的膝盖一下下顶到胸前。第三局结束的铃声暂时救了蝙蝠侠的命,可泰拳比赛不是柔道,还有两局等在后面。

此时场内的观众早已倒戈,他们更愿看到反败为胜的戏码。只有我们这些蝙蝠侠的忠实拥趸依旧不遗余力地为他加油呐喊。

第四局开始。当裁判的手势刚落,爱尔兰人就冲到蝙蝠侠跟前,拳脚相加,膝肘并用,招架不住的蝙蝠侠轰然倒地。裁判在旁边计数,1,2……8!9!10!比赛结束,场内瞬间沸腾!

离场时,看到担架上的蝙蝠侠已经不省人事。暗自庆幸自己的旅行生涯不需要拿命赌明天,也默默祝福蝙蝠侠早日康复。

离开孟威后,我继续沿湄公河旅行。坐船到泰国,船速很慢,开了两天两夜,两天中看完一本半小说。

清迈是个清幽小城,张国荣生前常来这里度假。我发现这里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比如学泰拳、学禅修、学做泰国菜等。有时候这种不必应付考试的学习也是一种美妙的旅行体验。

闹鬼的房间

2008年9月加拿大,金斯顿

1867年10月9日,深夜,一团乌云将英军要塞亨利堡完全笼罩。突然,云层间冒出一道奇异的红色光线,那城堡大门仿佛被一股超自然力死死锁住。紧接着尖锐的呼救声从城堡中远远传来,仿佛被鞭笞的灵魂发出的绝望呼喊。从那之后,没人敢靠近这座堡垒……

作为加拿大曾经的首都,拿历史说事自然是金斯顿人的最爱。可单靠泛黄的历史簿还不足成为吸引游客的卖点。当地人就顺时就势把历史罩上一层阴森鬼气。夜游金斯顿的“见鬼游”项目也就应运而生。不过亨利堡毕竟只有一个,寻常百姓若也想沾染一些鬼气,就得想办法在自己家里做文章。这不,在金斯顿入住的FrontenacClub家庭旅馆就阴气森然。

这是一家三层旧式楼房,古老得就像加拿大的历史。据说在改成旅馆之前,本是一家小型信贷银行,而在银行之前竟然是一家牙医诊所。

办完简单入住手续,旅馆内的工作人员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不光工作人员,也没看到任何其他住客的身影。

黄昏之后,我穿着白色睡衣在偌大的房间里闲逛,发现这里简直是拍摄鬼片的完美场所。你看,所有的灯都开着,却照不到一个人影。那刻着牙医名字的铁牌在风中摇摆不定。暗门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虽然打开之后,不过是冰箱或者微波炉,但开门瞬间脑子里想的却是莫非这个入口通往纳尼亚世界?

最恐怖的还是卧室。壁炉里的火光忽隐忽现,映着紧挨着的两个黑皮沙发若有所动,仿佛两个人正窃窃絮语。就在这神情紧张的时刻,突然看到巨大落地窗外有人影一晃而过,恍然间醒悟,我住的可是二楼!

转天醒来,当阳光重新照耀大地,昨晚的恐怖感觉也蒸发得无影无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主人夫妇已在餐厅里忙碌着准备早餐。那自摘的蓝莓浆果和煎得软硬适中的炒蛋,让人胃口大好。

和女主人聊起昨晚的见鬼经历,她微笑着不置可否,却煞有介事地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刚搬进这座古宅的时候,一天晚上到顶层打扫房间,突然听到有人按响门铃,她就下楼开门。下楼之前她清楚地记得已经把房间的灯关上。等她再次回到楼上,却发现门被反锁,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竟然从门缝中看到隐隐烛光。

说到这里,老太太轻拍我一下,吓了我一大跳。她继续微笑着说,这样的事后来还发生过三四次,但我从没觉得害怕。三个月后,房子里的鬼就再也没有出现。可能原来的主人已经接纳了我们。

受加拿大旅游局的邀请,我作为团队中唯一的自由撰稿人和申雪、赵宏博夫妇一起到加拿大旅行。行程一共15天,从尼亚加拉瀑布到多伦多、金斯顿、渥太华,再到卡尔加里、班夫、落基山、露易丝湖、梦莲湖、冰原大道、阿萨巴斯卡河、加斯帕和埃德蒙顿。

戴着假肢奔跑

2008年9月加拿大,渥太华

渥太华景点众多,无论维多利亚岛上的原住民村庄,还是逶迤流转的城市运河都是客流密度最大的地方。但在我的参观清单中,这些并没有被排在首位,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青铜雕塑。找到它并没费什么周折,几乎每个渥太华人都能说出雕塑的准确位置。

雕塑位于国会大厦正对面,赭红色大理石基座上是一个正在奔跑的人。他一头卷发,穿着T恤和短裤,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腿——那分明只是一根钢架结构的假肢。他叫泰瑞·福克斯,是曾经鼓舞千百万加拿大人奋勇向前的长跑英雄。

泰瑞18岁那年被确诊右腿患上恶性肿瘤,必须截肢才能保住生命。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从小热爱长跑运动的泰瑞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当他的右腿被从根部截肢后,那种从健全人到残疾人的巨大身心落差让他一度想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转机发生在泰瑞一次卧床期间的阅读。当时他正随意翻看着同学带来的运动杂志,当他读到一个同样被截去右腿的人康复后竟然可以借助假肢跑了26公里时,他仿佛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同时一个计划正在他的心中酝酿成型:我要从加拿大的东海岸跑到西海岸,我要让人们知道意志远比身体更有力量,我要把这次长跑叫做“希望马拉松”!

即使对健全人来说,完成这样的长跑都需要付出极大勇气和毅力,更不用说对泰瑞这样用假肢奔跑的人。为了这个目标,泰瑞开始刻苦训练。刚刚装上假肢的泰瑞就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是的,他得先学会走,才能慢慢通过假肢与左腿的配合产生跳跃动作,进而才能向前跑动。慢慢地,他的身影成为家乡人眼中最熟悉的一道风景。

1980年4月12日,泰瑞的长跑计划正式启动。他先在加拿大最东边大西洋的海水中把假肢浸了一下水。然后穿上跑鞋,按照计划,在他横跨加拿大10个省之后,再把假肢浸入太平洋。无论风霜雨雪,无论酷日严寒,他那孤独的身影就像电影中的阿甘,成为穿过丛林的一阵风。这一年的7月,泰瑞抵达渥太华,他的长跑终于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当他在大城小镇中穿行而过时,那夹道欢迎的人群呼喊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就在他更换了9条假肢和12双跑鞋之后,意志坚强的泰瑞终于被自己的身体打败,不得不重新住进医院。扩散的癌细胞在转年6月28日夺走了泰瑞的生命,此时距离他23岁生日只差一个月。

可是,泰瑞发起的“希望马拉松”并没有结束。越来越多的人跑在泰瑞身后,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夕阳下丛林旁那个孤独的身影,他应该可以欣慰地看到,他的希望和梦想正被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接力。

有的人为了梦想而奔跑,虽然未抵达终点却了无遗憾。

有的人没有理想地活着,虽然活满一生却也不值得骄傲。

诺阿诺阿

2008年12月大溪地,帕比提

即使在飞机往来繁忙的现代,抵达大溪地仍旧不算舒适的旅行体验。先从北京飞东京,再转乘大溪地航空,前后16个小时的空中飞行让人感觉异常疲惫。可当我走下飞机舷梯,却无法不被眼前的风景惊艳。那是十来个身穿白色沙龙(类似裙子的布)的女人,她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褐色,虽然腰身圆润,但耳畔招摇的栀子花与她们脸上的微笑一样明媚耀眼。她们给每个乘客戴上白色花环和一串珠贝项链。当高更第一次来到这座天堂岛国时,是否也曾遇见过这些白衣使者的祖先,是否也曾被那花香与微笑惊艳?

高更来到大溪地时已经进入创作中晚期。为了逃离所谓的文明世界,他托朋友搞到一个派驻大溪地文化交流特使的身份,这样既可以免费获得船票还不用和大兵们挤腥臭不堪的三等舱。

经过63天的漂漂荡荡,高更终于抵达这座位于太平洋之心的天堂小岛。可他的失望也溢于言表,他说,这儿还不如里约热内卢。更让他沮丧的是时机选得也很背时,岛上国王已病入膏肓,法国总督也把他当成被雇佣的间谍。

但一切初来乍到的阴霾都在他觐见王后时烟消云散。王后叫做马鲁,是犹太人与毛利人混血。显然她身上的毛利血统占据上风,虽然她的相貌与神采都不算出众,但却流露出一种高贵的品性。她身上的沙龙布用无数鲜花装饰,仿佛被她接触的东西无一不是艺术品。当然这种美好的气质在艺术家眼中还有另一种读解方式:“一座岛屿从海洋中涌现,花木迎着第一缕阳光发芽。”

国王驾崩的噩耗让全岛肃然,但天性乐观的大溪地居民很快就从悲伤中复原。高更注意到为国王送葬之后回家的路上,有一个毛利女人蹲在溪水中,把裙子撩到腰际,用清泉为走得发热的双腿降温。清凉之后,她挺起胸脯,**上的两片黑色贝壳在纱裙下竖起,身上发出混合了动物与檀香的气息,“诺阿诺阿(好香啊)!”她悠然说道。

高更被大溪地女人散发出的自然香气迷醉,决定住下潜心绘画。他没有选择住在繁华市集,而是独自来到另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岛。对于动手能力极差的艺术家来说,吃饭成了每天需要解决的棘手问题。虽然自然赋予岛国居民丰厚的食物,但高更却没有能力下海捕鱼上树摘果。很快邻居们发现了他的尴尬,一天高更在门外发现一串烤熟的香蕉,同时发现给他送香蕉的是个像鹿一样蹦跳着跑开的少女。这也是他画的第一个大溪地女人。

一天这个好心的女邻居又来给他送午饭,她瞥见画架旁一张马奈的《奥林匹亚》照片,由衷地说,诺阿诺阿,那么美。高更于是问她是否能给她画像,她先是犹豫着拒绝,随后竟然回家换了一条十分美丽的沙龙。高更说,你这样美,我甚至能听到你耳畔鲜花的香味。诺阿诺阿,他自言自语地重复。

随着岛居生活的继续,高更自感已经远离文明世界,同时也越发觉得,相比那些天性淳朴的原住民来说,自己可能更像是个野蛮人。

高更遇到的第四个大溪地女人是他的妻子,一个13岁的毛利族女孩。她虽然年纪幼小,但身材丰硕结实,透过近乎透明的纱裙,可以看到她肩上和手臂上金黄色的皮肤以及胸前两只凸着的**。经过简单的婚礼仪式,高更与她正式生活在一起。后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起来,他们彼此缠绕,像两棵并生的树木,已经无法分开。与大多数到大溪地探险的欧洲人那种浅尝辄止的态度不同,高更的生命之火是在大溪地烧到最旺后渐渐熄灭的。他把全部才情都交付这一片自然天堂,以及天堂中像精灵一样的女人们。

大溪地与夏威夷同一时区,在太平洋中心,与欧洲等大。无论来自哪个大洲,无论采用怎样的交通方式,都要经过漫长跋涉。只有内心至纯至净,才心甘情愿赶赴这场天堂开设的华美盛宴。一旦抵达,你会发现一切都值得。那里的海水至纯清澈,那里的人民爽朗好客,那里的鱼群斑斓得像一首儿歌。

梵高和高更曾在同一间画室切磋画技,后来因为意见不同而分道扬镳。我因为对梵高的热爱于是就对高更不太感冒,并恨屋及乌地因为不喜欢他的人而对他的画作视而不见。但是后来我发现在每一家世界顶级博物馆中,有梵高的地方必有高更。这对原先的画友,后来的冤家现在又以自画像的形式在同一屋檐下聚首。梵高的作品拥有强烈的地中海性格,向日葵、橄榄树、咖啡馆、星空都以夸张的笔法和丰富的色调铺展出艺术家内心的狂乱。而高更的作品却不同,那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拥有棕色皮肤且棱角分明的女人,自然地袒露着饱满的,身上只裹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沙龙,旁边是各种热带水果。这些画旁的注解只有一行小字:大溪地的女人们。

总有人让我比较马尔代夫和大溪地的区别,因为两者都是顶级海岛度假地,我想我更喜欢大溪地吧。因为在这里生活着许多很质朴很实在的大溪地女人,从她们嘴唇中发出的诺阿诺阿清香让我们这些外来客如沐春风。

水上屋的一天

2008年12月大溪地,波拉波拉岛

在大溪地的旅行又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旅行体验。我住的水上屋如同长在海面上,房间里有一块巨大玻璃地板,趴在地板上往下看,能看到许多把珊瑚当成迷宫的热带鱼群。

每天早上,我那拍摄日出的微茫冲动都被坚强的睡意抵消得一干二净。南太平洋的日出实在太早,早到彻夜狂欢的我没睡几个小时就已经感觉天光大亮。不过也用不着沮丧,因为不多时,一阵早餐的清香已从海面上遥遥飘来。送早餐的侍者划着独木舟,一个头戴鲜花的美女微笑着走上水上屋的码头阶梯,把放在餐篮中烤得焦黄的吐司与南太平洋水果摆在餐桌上。

吃完早点,此时的太阳已经足够刺眼,如果不想被晒成焦炭,最好就在房间里安静阅读。关上空调,头顶还有悠悠转动的风扇,不仅节能而且环保。

看书看得累了,那就打开窗,眺望远处平静的水面,又或者只看脚下那自在游弋的鱼群。发现它们也是很聪明的生物,先是慢慢从房屋投射的阴影里游到阳光下,那炽热光线让鱼群犹豫了一下就退回到阴影里。等下一次再靠近明暗交界线时,有了经验的鱼儿就不会再越雷池半步。

下午太阳的光线已经不像早上刚出炉时那般彪悍,此时可以换上泳装,戴上蛙镜跳进大海。看到不远处一个邻居竟然穿着全套潜水衣站在水里,这身打扮在这深不足一米的湖中显得有点儿多余。

黄昏将至,一个人站在连接水上屋的木桥上等候日落。到各个房间打扫卫生的大溪地女孩骑着自行车从身前经过,她耳鬓的白花留下一阵清香。我问她,自行车能借我骑一下吗?她笑着答应。木桥很窄,两边又没有护栏,挂在胸前的相机让我差点儿失去平衡落入水中。我把车骑到木桥的最远处,一个人坐在桥边安静地看日落太平洋的景象。那最后一缕光线柔和地打在脸上。我不想笑,却又发现忍不住。

这一次仍旧是和国外旅游局合作。与旅游局多次合作之后,我也发现其中的一些问题。比如这种旅行大多为媒体考察团,虽然吃住行都是顶级,但行程被安排得十分紧张,每日自由活动时间有限。而且基本无法与当地人接触,少了那种原生态的生验,就很难被称为一次有价值有意义的旅行。因而这种媒体团还不是最佳的旅行方式。

除此之外,旅行团中一些自恃大牌的媒体总让我如鲠在喉。比如一个来自某国家级媒体的记者,张嘴只说英语,且只对旅游局领导笑脸相迎,而把其他人当成空气。

看来参加媒体团只是成为职业旅行者的过渡阶段,将来还是要一个人旅行。

旅行者都是好“色”之徒

2008年12月突尼斯,西迪布塞

突尼斯北部有一座平静祥和的小镇,叫做西迪布塞,站在这里远眺,如果天气晴好,甚至能看到西西里和科西嘉。由于她过分显眼的位置,千百年来,一直是欧洲列强必争之地。无论是罗马人还是法国人都把这里看做打开非洲宝藏的第一道大门。现在的小城早已丧失曾经的军事功能,但她的今生今世也并不寂寞,仍凭借自身的审美价值让世界各地的游客趋之若鹜。而构成这种审美情结的手段只是蓝与白这两种最纯粹的颜色。

小镇中央是一条主路,两边就是那让人目眩的蓝色门窗。虽然这里也不能免俗地与大多数旅游城镇一样拥有售卖各式工艺品的商贩,但他们都自觉集中在山脚处的一小块区域。一旦踏上石板路,属于集市的喧嚣则自动消失。沿着主路朝山顶走去,道路两旁的白房蓝窗无疑是这场流动影像的绝对主角。当然,与满目蓝白交相辉映的,还有各家窗台上开得面红耳赤的鲜艳花朵、几只毛色纯正的野猫和在路边奔跑打闹的孩子们。

石板路两边的民宅都不过三层,最吸引游客眼球和相机镜头的则是那一扇扇最具北非风情的蓝色大门。对称的木门上用铜钉镶嵌出充满寓意的阿拉伯民族图案,星星代表平静,月亮代表和谐。或许还能在有些大户人家门口看到阿拉伯宫殿造型的白色鸟笼,即使里面没有金丝雀或者会说话的鹦鹉,却同样也能让人如同一脚踏入《天方夜谭》中的阿拉伯时空。

在当地有这么一种有趣的说法,只要你卖蓝色油漆和白色石灰,就永远不会失业。这满目蓝白不仅让游客心情舒爽,其实更是出于生活上的考虑。因为地中海夏日炎热,白色是最好的散热器,用这种颜色涂抹外墙,可以保持室内如空调吹拂一样的凉爽。而这一地区又是优质石灰的主要产地,所以选择白色就更加理所当然。

小镇中一间介绍当地人生活的民宅博物馆吸引了我的注意。与艺术作品相比,可能当地人的原生态生活更像艺术。这家博物馆应该是当地官员的一所豪宅,无论广袤的占地面积,还是装修的豪华程度都足以与一间真正的博物馆媲美。走进大门,里面的房屋格局错综复杂,起居室、会客厅、厨房、阁楼分布在任意一处出其不意的空间。中堂还有一口古井,井边摆满各种取水器皿,一棵华冠巨树给整个院落带来一丝夏天的清凉。

古宅里的家具全为木质,主要房间中放置了许多蜡像,是突尼斯人日常生活的昔日重现。男人一边抽水烟一边聊天,女人则坐在内室互相比拼缝纫实力。

虽然这里看不到白墙蓝门,却被更多的蓝白组合填满。比如白色桌子配上蓝色坐椅,白色瓷砖与蓝色地毯的搭配,又或者蓝色花瓶里插满白色茉莉。

我沿着旋转楼梯走到二层露台,这里的观景平台虽然不高,却可以恰到好处地把整座小城尽收眼底。此时的蓝白又一次成为视线主体,再与不远处的地中海对接,当地人的生活就在眼中成了传说。

一年中第二次来到北非小国突尼斯,因为年初我在这儿拍的一幅照片获了奖,于是被突尼斯旅游局邀请。

喜欢旅行的人大多都是好“色”之徒,我们总能被旅行中邂逅的缤纷打动。无论是印度的粉城金城还是希腊小岛和突尼斯的蓝白,无论是人工色还是自然色,总会让相机自动把焦点对向那些炫目的色块。

我觉得摄影应该像写作一样,是对一瞬间所见所感的记录,是对一个人成长的记录,永远不要追求被大多数人认可。当一个人的自信心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建立自己的审美体系和价值标准的时候,还有谁会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评价?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跟着走。而在这样的时候,你的信念你的坚持你的特立独行已足以把别人感动。

比职业旅行更棒的工作

2009年3月美国,纽约

在纽约的八天,去时代广场成了一种习惯。由于去的次数太多,竟发现被摩天大楼合围的时代广场连日出日落都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晚去得更早。不过这里不是寻常人家,不需日光灯照明。这里是舞台,那一块块硕大广告牌上的灯箱、霓虹、LED屏足以把一切照得比白天还耀眼。

49街的Ambassador剧院,八点整,舞台与观众席的灯光瞬间转换。鸦雀无声,是暴雨将至的前奏。随着指挥一个由静到动的手势,音乐刹那响起。而比音乐更响亮的,是观众席上的掌声轰鸣。各位主演在掌声中微笑着走上舞台,站好自己的位置,随即笑容陡然收敛,是已进入各自角色,正式开始今晚的音乐旅程。

她是希望改变平淡生活的酒吧歌女,却因为杀人事件而成为阶下囚;他是神通广大的律师,处理与女人有关的案件色利全收;还有他们和她们,是狱卒是明星是记者是经纪人。或者是追光灯下的独角戏,或者是载歌载舞的群戏,《芝加哥》的繁华与悲凉就这样一幕幕忧欢上演。

平均两天一场戏的高密度让我对百老汇音乐剧有了更多感性的体验,也渐渐明白这种传统演出形式何以长盛不衰地占据着世界经济心脏的中央舞台。

一台成功的音乐剧究竟需要哪些要素支撑?在我看来,表演、主题、音乐、灯光、舞台布景及段落一样都不能少。

表演。这是整场演出的核心。曾经一直坚定地认为一边旅行一边赚钱是世界上最棒的工作,可看到舞台上那些演员脸上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的坚定打了折扣。是的,这些每天在不同人物不同性格之间穿梭往来的音乐精灵,不仅能体验绝不雷同的人生,还能在演出结束后回归自己并且收获观众最诚挚的掌声,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但真正站在舞台中央的毕竟凤毛麟角,是实力与运气让他们在金字塔顶端笑傲。实力当然是要具备唱歌、跳舞、演戏的全面能力,但这只是门槛。若想登堂入室,还必须有个人特色,这才是区分刘邦和项羽的关键。而运气就在制片人的闪念之间。不过由此也可反证所有能在百老汇叱咤风云的明星都绝非等闲之辈。

主题。音乐剧主题由于卖票看戏的商业模式而约定俗成地一定要快乐、光明、大团圆。说白了,观众花钱进场是来找乐的。所以在这种潜规则约束下,爱情与励志成为音乐剧创作者最拿手的两大主题。但也不是整场演出都花开向上其乐融融,聪明的编剧不会让进场观众审美疲劳哈欠连天,而一定会在情节中放进曲折、波澜和胡椒面儿。或者加入一个反角(《狮子王》),或者让主角之间冲突不断(《美女与野兽》),或者让主人公有一个不太愉快的童年(《跳出我天地》),但结尾一定是正义战胜邪恶,矛盾圆满化解以及梦想最终实现。

音乐。所谓经典音乐剧,它的成功不在于当晚演出收获多少掌声,而在于事隔经年当观众早已忘记情节、演员和舞台设计,却能在不经意间哼唱起其中一段旋律。这要属《音乐之声》中的《雪绒花》最为经典,当然还有《歌剧魅影》的同名歌曲以及《猫》里面的《回忆》。除了这些经典旋律,现场音乐伴奏也能让观众收获惊喜。不论是钢琴独奏(《男孩在唱歌》),四人乐队(《祭坛男孩》),抑或搬出整个交响乐团(《芝加哥》),现场感十足的变奏与演员丰富的表情配合总能让观众眼前一亮。

灯光。在我看来,音乐剧中灯光师的作用与电影中摄影师的功能类似。前者通过追光、全景灯的灵活运用达到后者光圈变化的效果。当追光投射到主角身上时,观众的视线也会自然追踪到那里。

舞台布景。这也是创意的舞台。通过对有限空间的无限利用,让演员的表演更加立体丰满。就像直到现在仍被粉丝们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西贡小姐》的最后段落,舞台上竟然真的出现一架直升机。

段落。惯常的处理手法是这样:舞台灯变暗,一束追光打在角落处的一个演员身上。演员先独白,然后开始小声歌唱,慢慢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舞台灯也次第点亮。同时会有更多伴舞伴唱出现在背景之中,随后观众情绪被充分调动,随着最后一个高音的弦停音止,以及演员最后一个颇具爆发力的定格手势,全场起立鼓掌。

曾经在大陆火得一塌糊涂的费翔毅然抛下一切到百老汇闯荡,硬实力如他在起始阶段也只能扮演《西贡小姐》里的美兵甲。要知道身怀绝技在纽约租着公寓等待机会上位的追梦人大有人在。或者坚持到观众、制片人认可,或者梦想被现实的权杖击碎,没有任何中间路径。

当然费翔还是成功了,作为主角全世界巡演,风光一时无两。虽然序曲有点儿悲凉,却最终流淌成宏大交响。而更多的小配角,甲或者乙,A或者B,则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另外的舞台上追逐自己的音乐剧梦想。

杰克是个矮胖子,认识他是在一个排队买票的下午。胖子杰克在大声推销着一台叫做《八个永远不多》的戏票。我知道这不是百老汇正戏,而是外百老汇演出剧目之一。所谓外百老汇是指在传统39家百老汇剧院之外的小剧场进行演出。小剧场座位大约只有200多个,剧目题材更加诡异多变,表演形式包含更多试验性质,更关注现场与观众互动,票价也相对便宜许多。

当天想买的戏票提前售罄,而我显然不打算浪费一个晚上无聊地躺在酒店里看电视,于是就朝杰克走去。胖子杰克递给我的戏票上印着主要演员,他自己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演出场地不大,比冠军领奖台宽不出多少,也没有太多灯光效果。观众来自世界各地。这场试验性质的演出几乎没有剧情,看点完全在于与观众的互动。

演员角色全部由观众设置,兔子邦尼、奥巴马、小红帽,然后分配不同演员。他们要在把角色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前提下,还能让角色之间发生符合逻辑的故事。兔子总是豁着牙,小红帽总是眨眼睛,每次奥巴马都说“我们能”!如果观众对台词不满,还有权利起哄,演员就要现场修改。八个自成段落的故事在笑声中谢幕,此时才理解名字的含义,八个真的一点儿不多。虽然胖杰克们演出的场地不是顶级,但其艺术性绝对无可挑剔。

从受到纽约旅游局邀请到买好机票、办完签证再到登机只用了10天时间。住在曼哈顿上城54街,八天八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

在纽约时,一个从毕业后就来到美国打拼的大学同学请我吃饭。他说虽然他身在美国,却能深刻感受到这两年在中国发生的巨大变化。之前大家都觉得美国是天堂,削尖了脑袋往这儿挤,可现在许多人都有了回国的打算。我说我也特别感谢这个时代,让我的职业旅行之路成为可能。

莫奈的两座花园

2009年6月法国,吉维尼

莫奈作为印象主义画家中最杰出的代表,他的两座花园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一座是现实中的花园,由莫奈亲自采种亲自栽培,就在法国小镇吉维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莲、黄色的金盏花和蓝色鸢尾每年都会吸引大约50万游客。2008年,莫奈《水莲》系列作品中的一幅竟卖出8800万美元的天价。

我坐上从巴黎往西开行的火车,一阵淅沥小雨,如同场景之间的转换幕布。开合之间,巴黎的繁华已完全被法国乡村的沉静取代。

1883年,刚过不惑之年的莫奈也在从巴黎开往西部的火车上被小镇的明媚光线、纷繁色彩和田园风光吸引,于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正是这看似偶然的决定标志着那两座花园的正式诞生,但一切来得并非偶然。

莫奈出生于1840年,幼年读书时就对学校所学表现出强烈的厌恶,他的反抗方式是在课本边角空白处给老师画肖像。他的绘画才华显而易见,于是父亲请来画师教莫奈画画。启蒙老师建议他从对事物的精致描摹转向对色彩和光线的捕捉。而莫奈在阿尔及尔的军旅生涯让他对色彩和光线的理解更加深入,那北非浓烈的阳光和穆斯林浓厚的宗教色彩让他回到法国后也希望能找到一个色彩丰富光线饱满的地方潜心作画。而吉维尼小镇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当我走进莫奈的花园,发现这里简直是花世界的联合国大会。莫奈并没有把花园打扮得像传统法式园林般一丝不苟,而是任由各种花木自由生长。因为他非常明确自己对色彩的需要,就是要在粉色郁金香后用橘色桃花做背景,让黄色雏菊后长满更加金黄的向日葵,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饱满丰富的色彩。

后来莫奈觉得一座花园已很难满足自己的绘画需求,于是又买下紧邻的一处空地,开凿出池塘,岸边种上高大乔木,墨绿色的池塘里种满水莲。在池塘两岸最窄处又建了一座日本桥。按照莫奈的说法,每天日夜晨昏不同时段的光线在莲花上都会雕刻出完全不同的质感和纹理,而这种在普通人眼中微小但在画家眼里却十分巨大的差异成为莫奈在美术史上留名的根本原因。莫奈晚年足不出户,每天就在自己的花园里随意找个地方支起画架,把色彩和光线映进心中的第一感觉在画布上涂抹。此时莫奈专注于系列作品的创作,光《水莲》就有22幅之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时间不同,季节不同,所以阴影不同,色彩不同。而莲花究竟开出多少瓣花朵,荷尖上又停了几只蜻蜓,则不是他笔下的重点。

据说后来莫奈的作品在巴黎沙龙展出,一个批评家刻薄地说,这完全是印象派!完全没有价值!可后人却用这评语的前半句为无数杰出画家盖棺定论。这包括毕加索、梵高、高更,他们的作品究竟是否有价值,看看这几个印象派兄弟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中所占的位置就可见一斑了。而且人们看它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是仰视。

花园正对着莫奈老宅,一座精致的淡黄色小楼,被翠绿色的爬山虎藤蔓缠绕。走进老宅发现室内装饰的颜色也炫目好看,孔雀蓝色的卧房,鹅蛋黄色的客厅。当年莫奈站在二楼窗台,看着室内室外两座花园,艺术家的成就感是否会油然而生?

莫奈曾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人们都在讨论我的画并且争先恐后地说他们看懂了,好像看明白是多么重要多么彰显身份的事一样。其实我作画时也不怎么明白,只是对那一瞬间光线和色彩的热爱。

写完莫奈,我的印象派画家之旅也要告一段落了。我看到梵高的偏执,莫奈的色彩,还有高更和他的大溪地女人。与他们邂逅,是在旅行前不曾预料的惊喜。

2009年的年度旅行持续了70天。坐火车从巴黎到北京,穿越15个国家。

记得2003年2月,我住在巴黎市中心的青年旅馆。下铺是个比利时青年。聊天后得知,他刚刚完成从北京穿越西伯利亚再到欧洲的长途旅行,而采用的交通工具竟然不是飞机而是火车。听着他的侃侃而谈,我羡慕不已。

后来几次乘飞机往返北京与欧洲之间,显示屏上的飞行轨迹总要经过俄罗斯、波罗的海。每一次都对这轨迹经过的苍茫大地浮想联翩。如果有机会,能够坐火车一步一停地慢慢行走,应该又是一段非凡的体验。

促成这次旅行的还有一个客观因素,就是中国人获得签证越来越容易了。比如这次我只需拿到申根签证和俄罗斯签证,就能完成穿越15个国家的旅行。如果把时间回调到2004年,一到东欧就会寸步难行。

这次选择的路线以自然风光为主,同时兼顾人文风情。无论阿尔卑斯的风景还是托斯卡纳的阳光,无论布拉格的查理桥还是俄罗斯的洋葱头教堂,都在旅途的调色板上添加了饱满的色彩。

就着阳光吃法国大餐

2009年6月法国,安纳西

每周二、五、日上午,安纳西老城会比平时提前几个小时迎来一天中的时段,各家店铺也知趣地从下午开始营业,把所有空间都交给从阿尔卑斯山区远道来赶集的农民。

如果你是摄影师,那一定会被这里丰富的色彩迷得晕头转向。火红的番茄,乳白的大蒜,绛紫的樱桃,五颜六色的橄榄,你会一边疯狂按动快门,一边思忖存储卡是否够用。如果你像我一样对美食缺乏抵抗,那很快就会为准备一顿丰盛午餐而不得不在各种美味诱惑之间作出艰难取舍。

卖樱桃的女孩很漂亮,背带裤外面套着黑夹克,这朴素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更显清纯。我问她是否有个姐姐叫玛利亚·凯莉,她马上开心得合不拢嘴。除了相貌甜美,她家的樱桃个儿大而且实惠,同样的个头放到尼斯、戛纳要20欧元一公斤,而这里的价钱只是人家的五分之一。

奶酪是因人而异的重口味食物,但是在法国,奶酪其实像我们的味精一样每日必不可少。集市奶酪店中经营的奶酪不下百种,品质有软有硬,有表面平滑的,也有孔孔相连的。其中最地道的是羊奶奶酪,由阿尔卑斯山上放养的牛羊鲜奶精制而成。

在法国吃饭又怎能缺了长棍面包。当地人管这种外脆里绵的面包叫做“巴盖”,是主食中的主食。经常能看到法国人背包里斜斜地插着一根巴盖,就像背着一把激光剑。

地中海气候栽培的优质橄榄也不能错过,当然还不能放弃熏肠和沙拉。本来干瘪的背包很快就鼓胀成孕妇的肚子。

林林总总买了一条巴盖、一小块奶酪、50片熏肠、一斤大樱桃、一盒沙拉、一盒橄榄,加在一起不到20欧元。来到安纳西湖边,把午餐一样一样铺在草地上,光看着绿色上的五彩缤纷,就已然心情大好,再就着阳光一口一口把它们吃掉。恐怕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把摄影师眼中的鲜活色彩过渡到美食家口中的淋漓畅快。

美食是旅行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从路边摊到顶级饕餮,我向来来者不拒。记得在印度旅行时,即使每天吃着火车上用报纸裹着的咖喱三角饼,也没有一次感到肠胃不适。可如果你问我最喜欢哪个国家的美食,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法餐,因为它总能给我惊喜。

每次点法餐时菜单上只有主料和配料,就拿羊排来说,由于不同地区出产的羊排品质不同,厨师做法不同,端上餐桌时就会变化出成百上千种花样。

当然像在安纳西湖边午餐那样的吃法也十分惬意,无论奶酪、熏肠、橄榄,在入口瞬间总能让人联想到法国农民在制作它们时的精心与精致。这就像用舌头欣赏一门艺术,会让人感到回味无穷。

东欧也有798

2009年7月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

马特库瓦艺术村与卢布尔雅那火车站隔街相望。它的前身是南斯拉夫一所兵营。南斯拉夫解体后,这里被城市艺术家接管,它很像北京的798或者纽约的SOHO,自由和激情是他们在这里创作的两大元素。

世间艺术家可以大体分为两种。第一种专门负责制造真善美,比如法国的闻香师和意大利的鞋匠,但他们却因为利益的潜移默化而更接近于匠人。另一种只遵循自己内心的表达,不管是否被接受,无论是否真善美,他们只用画笔、音乐及一切破铜烂铁渲染生命中压制不住的色彩。

如果你喜欢后一种艺术,那你也一定会对这里着魔。这里无一物不设计,无一物不诡异。原来的兵营被改造成酒吧,露天空地成为造型奇特的舞台,一切都按照反传统的方式。

比如入口处的一面刻满乳白色怪物浮雕的墙壁,让艺术村一下子从四周单调的建筑群中脱颖而出;比如在这里可以看到世界最大的涂鸦老鼠,光尾巴就比一辆汽车还长;最夺人眼球的一组设计是几个长着大脑袋表情夸张的精灵,莫非《指环王》的导演就是从此处汲取的艺术灵感?

政府里的保守派和挑事闹事的光头党都把这里看做眼中钉,但艺术家们却一次次用生命捍卫着这一方自由天地。

直到今天,这里仍旧吸引着无数艺术圣徒赶来朝圣,但他们信仰的不是耶稣,而是内心的那一点儿纯净。

波西米亚生活

2009年7月捷克,布拉格

波西米亚本来只是个地名,专指捷克境内包括布拉格在内的广大区域,可现在这词却被潜移默化地当做形容词用。波西米亚服装、波西米亚啤酒、波西米亚生活方式,仿佛只要与波西米亚沾边儿就和特立独行、离经叛道差不多远了。而这词的核心卖点就是怪诞,捷克政府自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来炒作自己的旅游生意。

骷髅教堂位于小镇昆塔霍拉郊外,与布拉格相距90公里。从外面看这里与一般教堂无异,浅灰色外墙,头上顶着十字架,建筑规模也不算大。可一旦走进教堂,就好像走进了白骨精的洞穴。数以万计人骨排列组合成视线所及的全部。中世纪时一场瘟疫让周围村民死伤过半,教堂里积骨如山,后来埋不胜埋,坟垒几乎把教堂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教士为了化解这场人骨危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工匠先把尸骨分门别类,再用这些骨头制作成教堂里的所有装饰摆设,这样既可以让往生者的灵魂与上帝同在,又能让教堂与众不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一盏位于教堂正中的人骨吊灯。灯架是粗壮的大腿骨,吊坠是互相勾连的下颌骨,头颅充当烛台,这种噬魂的华丽让每一个慕名而来的参观者都会仰视至少半分钟。

最近几年,刑具馆和蜡像馆在捷克境内如雨后春笋般开成了连锁店。它们也不负众望地多次在好莱坞恐怖电影里出镜。无论是《客栈》里把几个年轻人折磨得魂飞魄散的屠宰场,还是把真人扔进蜡油锅的《恐怖蜡像馆》,都让我在参观前心里预支了一份恐怖。在布拉格查理大桥旁边的一幢四层楼里,有一座捷克最大的刑具博物馆,里面用实物、图片及影像展示了中世纪刑罚创造者的丰富想象力。原来那些砍头分尸的斩立决刑具并不可怕,真正的恐怖来自于意识尚存时的身心折磨。所谓生不如死,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痛苦等在后面。

与世界其他蜡像馆明快的光线设计不同,布拉格蜡像馆的调子都偏黑偏暗。而且看上去每尊蜡像脸上都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当然现在最火的蜡像属于刚刚过世的流行天王迈克尔·杰克逊,他被安排在蜡像馆的压轴位置。谁敢说他的一生不是波西米亚的最佳注脚?

还记得那天早晨,我在里昂的酒店洗澡。听到CNN新闻中传来MJ的名字,以为那50场音乐会又加场了,赶忙裹着浴巾跑出来。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担架、直升机,脚标还挂着LIVE的字样。随后噩耗传来,KingofPop,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我对着电视的面孔一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因为这一切都像玩笑,就像几年前那个愚人节一样。

随后我又走了许多地方,发现他从未在眼前消失。无论捷克小城的蜡像馆,还是戛纳街头的艺人表演,他永远是主题,永远是那个让人停下脚步的理由。他用他的舞步、他的歌声、他的极致、他的独行,把自己的传说变成传奇,把传奇变成神话。其实MJ永远都不会走,在爱他的人心中。

查理大桥走九遍

2009年7月捷克,布拉格

坊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只有把查理大桥走过九遍才算来过布拉格。初听此言我嗤之以鼻,来来回回不过是座大桥,走一遍和走九遍能有多大差别?但机缘巧合,由于所住客栈位于老城,而布拉格古堡在沃尔塔瓦河对面,查理大桥作为联通两地的捷径,每天从老城到古堡的习惯性散步的的确确让我把这座桥走了九遍。走过之后,发现每次过桥看到的风景竟然都不一样。

清晨过桥时,阳光正好把河对岸的古堡照得熠熠生辉,如同高高在上的君主正在接受整座城市的朝拜。傍晚过桥时,光线又把老城照个亮堂,市井的喧嚣成为布拉格夜生活的主流。而逆光下的古堡也仿佛困了倦了,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条黑毯披在身上,打个哈欠,沉沉睡了过去。

出太阳的时候桥上最热闹,商贩和游客的密集程度让我只能以每分钟一米的龟速慢行。而下雨时的查理桥一下安静下来,从淅沥雨声中我却听到另一种更加磅礴大气的乐音,那是沃尔塔瓦河流淌的节奏,正是这节奏给了许多捷克艺术家以灵感,让卡夫卡写出《变形记》,让斯梅塔那写出《我的祖国》。

一天中除了早晚,其他时段过桥时的风景也不尽相同。如同商量好了似的,查理桥上的街头艺人都不在同一时段出现,这应该是出于良性竞争考量。他们也知道游客如果把硬币扔给第一个,那后面的除非技艺炉火纯青,否则被青睐的可能性就会大打折扣。上午堵住大桥的是个四人乐队,三个老头儿弹爵士,一个老头儿用低哑的嗓音吟唱着什么,仿佛是在诉说大桥的历史。下午通常是几个从交响乐队跑出来赚外快的演奏者,他们只弹不唱,吸金能力有所下滑。一天中最精彩的表演由一个谢顶老头儿在黄昏时呈现,只见他把所有乐器都“穿”在身上,双手双脚和嘴同时发力,滴滴答答,一个人组成了一个乐队,难怪此时查理桥总是水泄不通。

一来一回总是双数,那九遍之说从何而来?开始我也被这个数字游戏迷惑,但随后豁然开朗:最后一遍过桥后我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沿河走到另一座跨河大桥之上。没想到从这里远眺查理桥,却无意中获得一个全景视角。古堡、大桥、老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布拉格,看到这里,我终于对查理大桥走九遍的说法深信不疑。

在查理大桥旁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拿着相机拍风景,而她自己又成为男孩镜头中的风景。其实查理大桥不用走九遍,只要你在看它第一眼时就确认它就是你眼中最美丽的风景。

6个人,12种血统,60种观点

2009年7月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

结束了一整天在布拉迪斯拉发的城市里游览,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酒店。一摸口袋,房卡没在,应该是在背包里吧,于是坐在酒店大堂沙发上翻包找卡。这时值班经理走到身前,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问我,请问先生是不是使用黑莓手机?我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不是,又继续翻腾我的背包。他不屈不挠地继续问,您在找房卡?这时我才瞟了一眼这个能未卜先知的人,心想,我用的虽然不是黑莓,但与黑莓一样都是全键盘。也忘了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只用期待的眼神等着答案。

经理没再继续说话,而是像魔术师一样从制服口袋里“变”出了我的手机和房卡,托在掌心,问,这是您的?

简直不能再是了!房卡上写着我的房间号,手机是中文界面,许多按键都已被磨得模糊不清。我的幸运并不是失物复得,而是在此之前竟一无所知,省去了许多因为号码簿完全丢失而产生的焦虑。

经理看见我疲惫的脸上闪过亮光,也笑起来说,你把它们都丢在了老城的喷泉广场,被一位先生捡到,他在原地等了你20分钟没见你回去,就按照房卡上的地址按图索骥地送到酒店了。对了,我记下了那位先生的手机号码,他现在应该还在老城喝酒,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去当面谢他。

再次回到老城,竟然感到身体已经不再那么疲惫。拨通手机号码,听筒那头传来一声沙哑的斯洛伐克语问候。当他知道我就是那个马大哈后,赶忙笑着说不用谢,又说正在和朋友们聚会,要不要一起喝酒?

那是一间传统的斯洛伐克酒吧,褐色木料架构的屋顶呈人字形,下面已经高朋满座。捡到我手机的先生叫劳尔,看样子有50多岁,身材高壮,面庞红润,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劳尔旁边还有五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先生,而主座上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大家都对他十分尊敬。

劳尔告诉我,那些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都是他的高中同学,而主座上的老先生是他们的高中物理老师。今天老师正式退休,所以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一起为老师庆祝。说着拿过一份摆在桌上的红皮证书,我看到里面写的全是斯洛伐克文,他指着那些字逐句翻译:提姆,斯洛伐克本世纪最伟大的物理老师。下面是六位同学龙飞凤舞的签名。他让我也把名字签在下面,这种礼遇让我受宠若惊。

随后劳尔帮我叫了一杯啤酒,他抢着付费,并说,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们大声聊天,为了照顾我,大家都说着不太熟练的英语。他们说起自己的祖籍,其中一个说他爸爸是法国人妈妈是波兰人,另一个说爸爸来自俄罗斯妈妈来自克罗地亚。大家竞相报出自己的祖籍,竟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斯洛伐克人。这时已经喝得有点儿神色呆滞的劳尔站起来对着酒吧里的所有人大声宣布,这是一个没有根的国家!

而当说起究竟苏共时代和欧盟时代哪种社会制度更加优越时,他们竟自发分成两派争论起来。当然再激烈的争吵,也在碰杯之后烟消云散。

坐在我旁边的物理老师对我说,这6个孩子到现在一点儿都没变,6个人,12个国家的血统,60种完全不同的观点。只是他们长大了,我也老了。

和他们一起畅饮到酒吧打烊,在回酒店的路上我惊讶地发现,那原本稀疏的路灯竟也变得温暖起来。

斯洛伐克首都初看上去是个没有太多生机的城市。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影,即使已经进入城市中心,马路上所见人数总和也要以个位计算。

本来以为布拉迪斯拉发是漫漫旅程中最平静的一站,可这几位偶遇的先生让它变得不再普通。

其实我们对一座城市的印象并不在于她能提供多少让人过目不忘的景点,而只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天气、心情、一场邂逅的音乐会,又或是一两个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都能让这座城市在记忆中变得不再普通。

自娱自乐的最高境界

2009年8月俄罗斯,贝加尔湖

渡轮靠岸时等在岸边的汽车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各种排量和体型的货车、公汽、私家车,都等着爬进渡轮肚子。车上乘客被要求步行上船,我们都把最厚实的外套穿上,因为船上无顶无棚,而贝加尔湖上的风又实在有点儿冷。

贝加尔湖以她2500万年的资历和1600多米的深度,当之无愧地成为世界最古老最幽深的淡水湖泊。科学家们相信,贝加尔湖的面积还将继续扩张并可能成为地球上的第五大海洋,当然那又将是千万年之后的事情了。

渡轮只在初夏到晚秋这段时间运行。一入隆冬,湖面上积起一米多厚的冰层,即使巨型货车都可以跃然而上。只是每年在冰层形成与融化的间隙,位于湖中的奥尔洪岛就会变成与世隔绝的孤岛。

奥尔洪岛的英语译音很像OurHome(我们的家),是贝加尔湖上面积最大的岛屿。如果把贝加尔湖比做一只蓝色的眼睛,那奥尔洪岛则是蓝眼睛中最明亮的瞳仁。

在岛上的几天我住在尼基塔客栈。这家客栈被旅行手册隆重推荐,并史无前例地用半页篇幅介绍了尼基塔先生。他是苏联乒乓球冠军,退役之后的一年夏天,他本来只打算到奥尔洪岛上看望老友,可住下之后就再也不想离开。尼基塔先生从上岛之后就致力于发展当地落后的教育事业,每年夏天都会组织孩子们到欧洲各地旅行,当然采用的是最节俭的旅行方式。虽然路途艰苦,但那些孩子回来后都觉得无论对生活还是学习都更有自信了。

后来尼基塔先生把全家接到岛上,并在1994年开办了这家客栈。经过15年的运营发展,客栈已经成为小岛的金字招牌。正如旅行手册中的善意提醒,每年七、八两个月,客栈就像电影节时的戛纳一样天天人满为患。所以一定要提前一个月预订,提前半个月确认,否则很有可能遇到无床可睡的尴尬。即使你上岛后没有住在尼基塔客栈,也一定要来这里参观,无论建筑还是装饰,都可以用艺术品形容。

走进客栈,一眼看到身穿蓝色衬衣的尼基塔先生。他听说我来自中国后,马上微笑着用中文说了一句你好,并告诉我在每年冬天客栈停业期间,他都会沿着西伯利亚铁路到中国旅行。

尼基塔客栈简直就是一座木屋博物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木房子就像手牵手的兄弟姐妹。其中一间最大的圆形木屋是客栈酒吧,二层的镂空阳台可以看到村庄全貌,也是岛上最佳观景点之一。看到许多游客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本子上写着画着,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还是沉迷于眼前的风景?

又看到几个长发瘦脸的艺术家在木屋的外壁上用画笔创作。一问得知他们只是这里的房客,可也像尼基塔先生一样,住下之后就不想走了。

客栈实行全餐制,每天十几位工作人员为游客准备了丰盛可口的当地佳肴。早点有煎蛋和茶,午餐和晚餐有鱼有肉。所谓靠水吃水,贝加尔湖的欧姆鱼味道十分鲜美,而尼基塔客栈的欧姆烤鱼更是一流。

每天聚居在客栈中的游客密度呈现规律性变化。早餐过后,人群也像鱼群一样散去,或者徒步,或者乘坐快艇到附近岛屿观光。傍晚时客栈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归来的旅行者们在走廊中畅饮聊天,还可以去尼基塔家的私人餐厅听一场音乐会。演奏者都是左邻右舍的村民,无论服饰和乐器都很民族。难怪几个背包客听得入神,那发自内心的微笑,仿佛在盯着镜头拍摄一张开心的照片。

后来在贝加尔湖边,我看到几个穿连体衣跳舞的人。他们看上去都已年纪不轻,穿在他们身上的连体衣只有三种颜色,白色是天空,黑色是大地,蓝色是湖水,与自然浑然一体,与他们灵动身体互动的只有轻风与潮声。我觉得这才是自娱自乐的最高境界,与其在世间忙忙碌碌,不如在湖边跳支舞,管别人怎么说,此时此刻,我最快乐。

走到哪里都是家

2009年8月俄罗斯,伊尔库思科

你好,我叫瓦迪姆,是个啤酒销售员。坐在我旁边的大块头可以讲一口地道的英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那长满毛的大手就像刀一样把我身前的空气劈开,我也赶忙握上去。此时我们乘坐的大巴已经离开奥尔洪岛开往伊尔库思科。

握手之后就算认识了,瓦迪姆那张大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开了火。我卖的是荷兰啤酒,可我把远东跑了个遍,还没去过荷兰总部。我相信普京两年后会再次上台,虽然有些俄罗斯人不喜欢他,但是他的许多政策还是不错的。我妈妈是个会计,可退休后的工资只有不到一万卢布……他的话题从政治到经济,从生活到气候,过渡得自然流畅。这让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出色的销售员,因为他的语速快得刀扎不进水泼不入。瓦迪姆绝对是个热心肠,当得知我还没有预订酒店,他就打电话让老婆把汽车开到车站,拉着我到处找酒店。许多当地酒店不接待外宾,碰壁了两次之后他就用他的俄罗斯身份证帮我订下房间。然后发现酒店不能刷卡而我的现金不够了,他又拉我去找自动取款机。总算交费入住,他还帮我细心查看电视是否有信号、澡盆是否有热水。一切安排妥当,我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伊尔库思科是个已经没落的城市。它一定曾经繁华过,市中心矗立的庞大建筑就是证明。但这一切却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异常破旧。

我来伊尔库思科只是为了看一座两层的蓝色建筑,找到它却颇费周折。先要搭有轨电车。车上无人售票,乘客要把纸片一样的车票塞进打票机中,再按一下像订书器一样的长柄,就印上了日期。开车的俄罗斯大妈戴着硕大的迪奥墨镜,一边抽着烟卷一边把着方向盘,显得十分帅气。电车开行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看样子并不比大妈年轻多少。

伊尔库思科的城市基调仍旧是社会主义式的。两条最繁华的大街一条叫马克思,另一条叫列宁,他们老哥俩的雕塑更是不厌其烦地出现在公园、广场、路边。不过社会主义远不是这座城市的文明起点。比社会主义来得更早的是一群理想主义者。我要找的那间两层小楼就是他们曾经的居所。

下了电车后又在像丛林一样的老式建筑间步行了大约10分钟,才遥遥地看见它。显然它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要华丽许多,那蓝白相间的墙面和雕梁画栋的装饰让这里少了一分荒凉而多了一分优雅。

关于住在这里的人,我是有所了解的。那是1825年的12月,一群反抗沙皇政策的贵族军官发动了起义,后来起义被血腥镇压,其中一些人被当场处死,剩下的被流放西伯利亚。由于他们是在12月起义,所以被叫做“十二月党人”。在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中有四句这样写道: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当时就被那种理想主义化的赞美感动。不过在这次长达几千公里的流放中,最值得尊重的却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

原来,在下达流放的命令之后,沙皇为了让这些革命者彻底死心,又马上撤销了禁止离婚的法令。他以为贵族军官的妻子们为了继续留在锦衣玉食的圣彼得堡一定会马上选择离婚,要知道当时的西伯利亚可是个野兽比人还多的地方。可出乎沙皇的意料,这些伟大的妻子们只是回家默默收拾好行李,然后就来到西伯利亚陪伴自己的丈夫。如果用世俗价值观来看,一定会觉得她们傻透了,竟然放弃奢华的生活而去追随那看似不可能完成的理想。但是这些曾经的贵妇们不仅像男人一样抡起锄镐,开荒种地,还组织了读书会,发展当地的教育和医疗事业,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亚播撒下最灿烂的文明之花。直到现在,伊尔库思科人提起这些被流放的美丽贵妇仍旧充满感激之情。

在这些妇人之中,伊万诺芙娜活得最久。她曾经说过,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儿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半年之后的隆冬时节,瓦迪姆来到北京。我成了他的全陪导游,陪他到百脑汇买数码相机,请他去簋街吃麻辣火锅,还到秀水帮他给嫂子买裘皮大衣。我做这些不仅是因为他曾经对我的帮助,更是因为已经把他当成了远方的兄弟,让他回北京像回家一样。

他回国时对我说,兄弟,以后来伊尔库思科,我开车带你绕着贝加尔湖转一圈,去看看西伯利亚真正的风景。我说,一言为定。

背包10年,我发现自己的朋友已经遍布天下,走到哪里都不再陌生,走到哪里都是家。而那些走过的城市与国家,正是因为朋友的存在,而变得与众不同。

我不羞愧

2009年12月柬埔寨,暹粒

暹粒国际机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身份转换机,无论你之前的身份是绝望的主妇还是贪婪的证券商,一到这里,都会自动脱掉晚礼服、制服而换上一身清凉装扮。没错,这是为游客量身定做的机场,因为大家都是为吴哥而来。

一下飞机,我也马上脱掉厚重棉衣,换上短裤T恤,准备迎接这一年中的第二个夏天。当我推着行李车走向机场接机大厅时,一眼就看到那个举着我名牌的接机人,他的白衣黑鞋、洁净面孔,一下子就和那些赤脚油面的突突车司机区分开来。他看见我点头示意后马上递上一张笑脸,那脸仿佛被咧开的嘴撑大了,这应该是我从安曼梭罗酒店收获的第一件礼物。

黑色奔驰在高速路上开得并不快,司机仿佛故意拉长了机场与酒店之间的距离,好让满眼好奇的我透过车窗慢慢欣赏这个被雨林覆盖的国度。司机也像接机人一样穿着黑白两色制服,后来发现这种低调简明的设计其实是安曼梭罗的基本配色原则。比如它的白色院墙和黑色大门,也同样低调得一塌糊涂。

欢迎回家。刚一进酒店大门,就听见经理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本以为“回家”两个字只是随口而出的客套,没想到接下来几天的住宿体验竟真的让我感受到一种像回家一样的温暖舒适。

安曼梭罗酒店的前身是西哈努克亲王的行宫,戴高乐、肯尼迪都曾下榻于此。被安曼集团收购后经过改建扩建,才成为今天的模样。虽然至今这里只有24间客房,却配备了由100多名员工组成的庞大服务团队。

每当有新房客入住,都会先由总经理亲自引领参观酒店内各处设施,包括餐厅、泳池、水疗中心等。这种参观有时更像一种探险,因为总有不期而遇的惊喜在角落等着你,比如某间客房的屋顶竟是一间可以一边烧烤一边欣赏月色的露天餐吧,又比如在一排客房背后竟然隐藏着一条25米的标准泳道。

总经理的工作完成后,再由高级经理带我进入房间,同时办理入住手续。每间客房棕褐色的木门外都铺着地毯,地毯正中摆放的香炉中冒出缕缕白烟。推开房门,室内的冷气马上让人心中一爽。房间呈流线型布局,从后往前分别为写字台、KingSize大床、摆着时鲜水果的原木桌、软皮沙发、纯白色浴缸,纵深能摆下那么多东西,可见空间之大。浴缸里已经放好半池温水,水面上漂着几片花瓣。看到落地门外还有一个院子,迫不及待地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除了种植高大椰树外,竟还有一个私人泳池!池水清澈透明,让人跃跃欲试。院子三面被白色墙壁包裹,因而私密性极佳。

再次回到房间,经理递给我一条格子围巾,说这是酒店送给每位客人的礼物,又补充道,当地人出门都会戴一条这样的围巾,擦汗、防风、担东西,用途很多。随后又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黑皮书,翻开第一页,是安曼事先与我沟通后量体裁衣制订的完整行程,后面是吴哥地图及行程所列庙宇的详细介绍,还附有不同庙宇的最佳游览时间。

工作细致到这种程度,让人不禁感动,看来安曼的确是把每位客人都当成来自远方的亲人,所做的一切只为让他们能够获得回家的舒适体验。其实真正的奢华并不仅是指硬件设施的品牌与造价,更是一种精益求精的服务态度。后者虽然看不见,却能让人感受得到。

我在博客上发了阿曼梭罗酒店的照片之后,竟在留言中看到许多触目的字眼儿。

有的人,口气类似长者的劝诫,他们说,年纪轻轻就贪图吃喝玩乐,活得那么消极,不觉得羞愧吗?我笑。

有的人,口气类似只知道反刍家长里短的八婆,他们说,你有那么多钱天天旅行,一定是富二代,一定继承了遗产。就差说天上掉下金砖还不偏不倚地砸到我脚边了。我大笑。

更有的人,口气类似手捧语录的红卫兵,他们说,哼,小心了,你已经被盯死!我狂笑。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不羞愧,一点儿都不!

我不羞愧,因为我的所得是我努力将近10年的结果。我不是富二代,也不是什么遗产继承人。我只是天生喜欢旅行,喜欢用好奇心打量世界,希望每天过不同的生活。我写游记发照片,只是告诉你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

我不羞愧,因为我得到的和失去的一样多。当你朝九晚五上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我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风餐露宿。没有什么事情完美无缺,我为了梦想放弃安逸,代价之大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作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说我会感到一丝羞愧的话,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的父母。他们是传统的人,也希望我能过上传统的生活,而我的奔波流离一直让他们很操心。尤其每次回家看到妈妈鬓角的白发,我总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想请问那些留言的人,你为什么只选择性地关注我旅行中奢华的一面,而我在肮脏公车里与小偷同眠,过海关时被脱光了检查,你却视而不见。而看到这些所谓的悲惨经历,你是不是会马上获得一种心理平衡,哦,原来他的旅行也挺危险的,还是待在家里安全。其实我想说的是,正是这种极致奢华或者极致冒险已经让我和你的人生判若云泥。正是你的故步自封,无法认同世界需要不同生命形态才会丰富多彩,让你只能在网络上匿名骂人。

其实有更多的年轻人被我的经历鼓舞,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坚持与努力,就像三毛或者格瓦拉或者某个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曾经给我的支持与鼓励一样。我所做的,是要告诉年轻人,人生不只是房子车子,应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你未必要成为职业旅行者,但只要还有梦想,肯为此坚持为此努力,就一定会在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彩虹。

所以我不羞愧!我问心无愧!

艺术家的人生苦旅

2009年12月柬埔寨,暹粒

安曼梭罗酒店餐厅旁有间图书馆,布局简洁的书架上摆满各种与柬埔寨吴哥窟有关的历史文化书籍。每天晚上,这里还会为下榻客人安排一场座谈会,主讲人都是在吴哥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专家学者。我也曾两次去聆听,这让我在平面化的参观游览之余,还能从深度和广度上扩大对吴哥的了解。

第一天晚上的主讲人丹尼斯女士是大英博物馆东方艺术研究员,刚刚完成一本与柬埔寨舞蹈有关的书籍,叫做“吴哥的舞蹈,众神的狂欢”。她讲到柬埔寨舞蹈艺术虽然脱胎于印度神话故事,却在一代代的传承中加入了许多本土化改造,现在已成为特点鲜明的艺术形式,通过艺人的灵动手指和流转眼波来讲故事。早期舞蹈只在祭祀仪式上演出,是国王在向诸神展示功绩,以获得让神开心、让国王高兴、舞蹈艺人的社会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的三赢结果。

说到这里,丹尼斯话锋一转,可舞蹈艺人真的获得荣耀与尊重了吗?

14世纪的泰柬之战以泰王大胜而告终,胜利者把吴哥城内的舞蹈艺人悉数掠走,但背井离乡并不是他们最悲惨的命运。20世纪70年代红色高棉当政,暴徒一样的独裁者视艺术如粪土,竟然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舞蹈艺人野蛮杀害,侥幸活下来的也不得不隐姓埋名到乡下以种田为生。此时丹尼斯用已经明显颤抖的语调继续说道,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这种把艺术从身体中阉割的痛苦要远远大于的陨灭。

如果丹尼斯还只是从局外人的视角去阐述吴哥艺术在传承中所经受的磨难,那第二天座谈会上的故事却是讲述者的亲身经历。提姆出生于演艺世家,父母都是著名滑稽剧演员,他也继承了家族的演艺天赋,从小能把笛子吹得又响又亮,五岁时就开始登台表演。可随着红色高棉掌控全国政权,提姆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旅程。全家被惨绝人寰地杀害,他靠装死才逃过一劫。后来被抓走当了游击队员,曾经杀过人,也看过战友在身前一米倒下。他说,那时候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着。后来他越境逃到泰国,遇到一位美国神甫,美国人成了他的继父,把他带回家。再后来红色高棉倒台,提姆才敢再度回到家乡,并且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资助下寻找劫后余生的老艺人,并用高保真录音设备把他们的艺术留存下来。

他说,当那些花甲老人谈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无不潸然泪下,可一说起自己的艺术,就又变得目光炯炯,神情中充满骄傲。

这两次聆听也影响了我之后几天在吴哥的旅行。我不再仰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把视角放得很低很平,会为在墙角发现几尊描绘婆娑舞姿的精美雕塑而兴奋不已,也会停下脚步去欣赏一场路边的音乐会。演奏者大都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有的断腿,有的盲目。总能从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悠扬笛音中,想起提姆的故事。

提姆在他的讲座最后总结说道,希望更多旅行者来吴哥是因为这里的文化和艺术,而不是它的战争与苦难。

听过了笛音看过了舞姿之后,我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饱受战争苦难的人继续选择坚强?我在巴戎寺找到了答案。

佛祖的微笑

2009年12月柬埔寨,吴哥

巴戎寺是我最喜欢的一座。已经来吴哥不下千次的导游米恩第1000次对我重复着心中的感触。我们在黄昏时来到这里,逆光下的巴戎寺整体看很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寺内一座座塔峰的轮廓则像巨兽脊梁上凸起的纹路,在逆光中成为黑色的剪影。

可一旦走入庙宇,第一印象的压抑感觉就被从心底腾出的温暖驱散,因为我看到太多的笑脸。寺内一共54座佛塔,每座塔分四面,每面都刻着一张笑脸。那四方的脸庞,微垂的眼睑,宽厚的嘴唇,上扬的唇角,会马上让人心神宁静。

可笑脸看多了,也容易审美疲劳,并心生疑问,这些笑容是不是有点儿虚伪?战火屠城时,他们在笑;杀戮漫天时,他们仍然在笑。我把疑惑抛给米恩,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说,其实这是一种关于人生的智慧。当苦难来临时,难道我们不该用乐观面对?你看,只要足够乐观与坚定,就像他们一样,坚定了1000年,就总有一天能看到乌云散尽。

在女王宫外的莲花池塘所见的一幕让我坚信了那微笑的力量。虽然女王宫以红色砂岩和精美雕刻而在吴哥诸寺中木秀于林,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一个女孩。当时她着身子,从池塘中摘了一朵莲花,然后跑向妈妈。她奔跑的样子让我想起在西贡战争博物馆中看到的那张让越战提前结束的照片。照片上也是一个女孩,也在奔跑。可她的身后战云密布,她的脸上写满恐惧。而眼前的女孩却手中握着莲花,嘴角挂着微笑。

日出后竟然听到掌声

2009年12月柬埔寨,吴哥

越野吉普车在茫茫夜色中疾驰,晨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这热带的风竟然也有丝丝凉意,让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汽车停在吴哥寺的后门,导游米恩打着手电走在前面。从这里步行五分钟即可抵达看日出的最佳地点:在一片莲花池塘旁边,能看到两个太阳从天上和水中同时升起。此时天色仍旧黑得像块烧焦的炭,而满天星辉仿佛炭火未烬时燃出的火星。

先是从吴哥寺五峰塔后冒出一道微茫的白光,随后那白光仿佛来者不拒地把月华星光吞吃得一干二净——那光越亮,四周就越暗。此时的吴哥寺更像是用千年石块搭起的宏大舞台,而真正的主角就是那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阳。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朝阳一点点把云朵染成玫瑰的紫色。此时天地间静得只剩快门咔嚓作响,还有池塘中几声不连贯的蛙鸣勉强与之应和。等到太阳费尽全力才把那肥胖的脸庞完全从嶙峋塔峰后挪出时,突然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随后这掌声也像情景喜剧里的笑声一样迅速蔓延,刚才的沉寂一下子被石破天惊般打破,掌声、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如同一场演出谢幕时经常能听到看到的情景。所有人的脸上都罩着一层淡淡的红光,比那红光更炫目的是他们的笑容。

旅行时听到的掌声一定都是发自真心,这不是领导讲话后的应付,而是最隆重的礼貌,也是对生命的喝彩。

小海豹的守护者

2010年1月南非,开普敦

豪特湾在开普敦的名气不输好望角,因为几乎所有游客都会从这里乘快艇前往海豹岛。海风巨大,把快艇吹得像断线的风筝,也让船上的我们东摇西荡,惊声尖叫。

海豹岛面积不大,或躺或卧了几千只海豹,几只公海豹在为争地盘或者女友兀自厮杀,母海豹则在旁边懒洋洋地观望着。似乎在她们眼中,重要的不是男伴的输赢,而是阳光是否灿烂。

从海豹岛上岸后,看到岸边停着一辆汽车,车的主人是一位女艺术家,她在海边空地上售卖用鸵鸟蛋壳制造的灯罩。她对我说,卖蛋钱其实是为了维持她丈夫的拯救海豹中心的运转。她又指给我看她的汽车,车窗上贴满呼吁人们停止猎杀海豹的标志。一个个血红色的“StopKillingSeal(停止猎杀海豹)”触目惊心。我问她是否可以参观海豹中心,她点头同意。

那是一个凸在港口外的双层建筑,马特先生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他长得高大健壮,一头凌乱的金发随风飞舞。

他带我去看海豹保护区,几百只小海豹有的躺在岩石上晒太阳,有的正在浅海中洗澡嬉戏。这里的海水不太蓝,却能保护小海豹自由成长。马特先生让我不要靠近小海豹,是怕人类的气味影响了它们的野性。

他说小海豹皮毛在国际市场售价极高,而一旦长大了,海豹皮毛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这个拯救中心的任务就是发现小海豹并把它们喂养到成年。他又给我看了一部纪录片。纪录片里详细记录了猎人的捕猎过程。他们先把小海豹圈在一起,然后利用它们自己的恐惧让它们自相残杀,随后为了不损伤皮毛,绝对不会用子弹一击毙命,而是用乱棒打死。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0年,靠妻子售卖工艺品的收入和一些国际组织的援助维持,每年都会有1000多只小海豹在他的保护下幸免于难。

2009年一部叫做“海豚湾”的纪录片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人类的贪婪再次昭然若揭。但是有多少人能像马特夫妇一样为了这个星球的未来而战?我不能,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不能。我们能做的只是向他们致敬。

曼德拉把南非变成彩虹

2010年1月南非,比勒陀利亚

非洲之傲列车像条身形细长的青蛇,缓缓爬过大地母亲的胸膛。它行进的速度很慢,从比勒陀利亚到德班不过600公里的路途却要开整整55个小时,这不到11公里的时速让它荣登世界开得最慢的火车榜首。火车的确开得很慢,因为我们要让乘客看清车窗外的风景。列车长乔对我说道,他制服笔挺,面容和善,是非洲之傲运行20年来第一位黑人列车长。你看,跟那些全封闭的快速火车不同,非洲之傲的每扇车窗都可以打开,不仅能让乘客与窗外的风景亲密接触,还能呼吸到最清新的空气,那青草的气息、奶牛的气息、天空的气息……此时我和乔正并肩坐在火车最后一节观景车厢里,手中各自端着一杯南非著名的阿玛茹拉酒。乔说这酒连大象喝了都站不起来,所以又叫“大象酒”。

由于火车开得不快,经常能看到黑人男孩沿着铁轨追着火车奔跑,一个跑不动了,下一个再继续,就像在进行一场接力比赛。经过一个村庄时,几个正在玩足球的少年唰地拥过来,抱着足球追跑了很长时间。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道彩虹,一道完完整整贯穿天际的彩虹。两条虹臂间距足有几十公里,恐怕只有在南非草原才能看到如此巨大的彩虹。

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把南非称为彩虹之国,一是因为这里空气清新,折射率高,经常能看到彩虹高悬,一道、两道、甚至三道一起出现都不算稀奇。二是因为自从种族隔离制度的藩篱被冲破后,不同肤色的人们可以在同一片天空下和平共处。

没错,我是白人,但我生在非洲,也在这里长大,我认为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南非土著,所以请叫我白祖鲁。自称白祖鲁的费女士出生在坦桑尼亚,她的身份是阿德摩尔瓷器作坊的主人。这个作坊是非洲之傲抵达终点前经停的最后一站。

费女士戴着一条用动物牙齿串成的项链,像地道祖鲁女人一样笑得慈祥爽朗。瓷器作坊正中摆着一个原木桌子,桌上摆满了她的宝贝。比如一个瓷盘边缘一前一后奔跑着猎豹和斑马,这是有关祖鲁人狩猎的主题;一群妇人正用陶罐取水,这是有关祖鲁人生活的主题;几个黑人把一个头戴高帽的英国士兵逼到死角,这是有关殖民战争的主题。动物、原生态生活、土著与殖民者的战争都是她的设计主题,不过在她的版本中,获胜者永远是非洲土著。

这些作品让我不禁感动,也更加钦佩曼德拉的伟大,正是他,让黑与白这两种互斥色彩也融进了彩虹。记得Beyond乐队曾以一首《光辉岁月》为曼德拉高歌,歌中唱道:

可否不分肤色的界线

愿这土地里

不分你我高低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非洲之傲是世界七大豪华火车之一。这不仅由于每节车厢只有三间包厢,每间包厢中还有大床和浴缸,更在于非洲之傲创始人Rohan先生倾心营造的那种怀旧氛围:地面铺着厚重的地毯,台灯挥发出淡黄色光晕,火车运行时甚至能听到吱扭吱扭的声音。而且在公共车厢(包括餐车、走廊、休息室)中严格禁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除此之外,我还能明显地感到空气中发酵着一种变化:记得刚上车时乘客之间碰面时虽然也在微笑,但却是出于客气与礼貌,只在眼神交错时能看到,过了那一瞬就陡然收敛。可最后一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家见面时已经如同老友,笑容也更持久更灿烂。于是我在留言簿上写下:Lifeisshort,butthanksforthisslowtrain,whichmakesmylifelonger.(人生短暂,但要感谢这辆开得很慢的火车,让我感觉生命被延长了。)真希望铁轨没有尽头,火车永远不要进站。

如何成为职业旅行者

2010年4月荷兰,库肯霍夫

去库肯霍夫春天公园之前,总觉得无论这座公园的风景如何精雅别致,安排一天游览怎么也绰绰有余了。可很快我就发现,春天公园只是被万众瞩目的焦点,包裹它的是无数巨大长条形的花田。如果时间充裕,在花田间穿行也能把春天的脚步变慢。而花田漫漫,最好的代步工具就是自行车了。

众所周知,荷兰是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王国。浅灰色公路旁总伴着紫红色的单车道。周末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鹤发童颜的老夫妇,相伴相随地骑着单车在大街小巷间穿行。他们不是在赶路,而是在享受生活。由于荷兰人喜欢单车旅行,所以汽车尾气与噪音问题在这个欧洲后花园不会像德国法国那样严重,并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净。

在荷兰随处都有出租自行车的小店,只要交点儿押金,就能在花田间自由驰骋。我的骑行路线是以库肯霍夫公园为起点,沿着自行车道和弯曲的田间小路穿越里兹镇面积广大的球茎花田。公园中的郁金香性格独立,适合用特写镜头捕捉瞬间。而花田中几万株花束连在一起,虽然缺少个性,却让人感到一种写意的惊奇。或者是单一的纯色,或者如彩虹般多姿。一阵风吹过,花田里就滚过一阵彩浪,就像天地间的巨型调色板。

在花田中骑行不必担心迷路,因为到处都有路牌。沿途还能看到一排排昂然的风车,四片巨大的风叶缓慢转动。这是中世纪时用来灌溉的工具,现在已经退休,只用作游览展示。走进风车,看到被风力拉动的木质齿轮缓缓咬合,再把能量传递出去,让荷兰这个比海平面还低的国家有了纯净的能源。

2010年低碳成为一种负责任的旅行方式。放眼全球,无疑荷兰人做得最好。

从2010年4月到6月,我一个人在荷兰、法国和西班牙这三个国家进行深度旅行。想起八年前第一次在欧洲旅行时,最初去的也是这三个国家。区别在于之前是夜行巴士和青年旅馆的组合,而这次却获得了来自旅游局、欧铁公司及酒店的各种赞助。

旅行进入第10个年头,经过兜转轮回,我又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就是一个人,一个背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此时既能获得让旅行继续的赞助,还能通过写稿、拍片获得不错的收入。最早的那个个人网站也升级为传播率更广的博客,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和更多朋友分享人在旅途时的所思所想和快乐感动。所谓最幸福的工作就是不用朝九晚五,既没有领导也没有员工,每天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能从中获益。之前总有人说我的生活“不靠谱”,可正是因为一直都“不靠谱”,所以才越来越“靠谱”。

此时的我终于成为一名职业旅行者。究竟怎样才算职业旅行者?我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和定义。

关于旅行方式:体验式

体验式旅行是指在旅行过程中对所有从未见从未尝从未玩过的事物都去努力尝试。我既住过超五星的酒店也曾经露宿街头,我既品尝过顶级饕餮也对路边摊缺乏免疫。从吃苦到享乐,职业旅行者都要充分体验。了解了人生百态,流转在笔下的文字和拍摄的照片才会有内涵有深度。

职业技能:能写能拍,视角独特

写字拍照只是成为职业旅行者的基本技能,这是换取旅费的筹码,而视角独特才是成为顶尖旅行者的那张底牌。如何从千篇一律的游记中脱颖而出,如何在第一时间打动你的读者,这最难也最有趣味。简单地说,就是写下拍下那一瞬间的感动。

职业素质:苦中作乐,喜新厌旧,持之以恒

苦中作乐,就是在被偷被骗或者孤独无聊时还能享受当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享受生活是热爱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也就是所谓的乐观主义精神。

喜新厌旧,几乎所有旅行者都希望每天过得不一样,希望日子像彩虹一样色彩纷呈。这是旅行的动力所在。一旦丧失了这种动力,也就不想再出发了。

持之以恒,职业旅行之路的开头几年必定艰辛,毕竟我们不是富二代,不是遗产继承人,背后没有金山银山任意挥霍,我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多方认可才能让自己的旅行事业良性循环起来。而这种认可一定是厚积薄发的过程,所以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任何事坚持了10年,那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职业道德:环保低碳,客观公正

环保低碳,在旅行中我们要做负责任的旅行者,不去破坏环境,尽量采用低碳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旅行。

客观公正,旅行归来后在撰写关于旅行的文章时一定要客观公正,不为外物所诱,如此职业生命力才能持久。

职业生涯规划:成为梦想的传递者

之前我把走遍全世界作为职业的终极目标,但现在看来这种“走遍”多少显得有点儿荒诞和可笑。在世界地图上进行插旗表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其实无法感动任何人。

现在我对职业生涯的规划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梦想的传递者,我从许多前辈旅行家那里获得关于旅行的梦想。我想告诉走在我身后的年轻人,自由与梦想,虽然看似遥不可及,但是只要坚持,就不是空中楼阁。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种介质,将关于旅行的梦想传递。年轻人,大胆地往前走吧,我在前面等着你。

我们不求走遍,但求走过,而且要把每一步都走得认真精彩。

职业信仰:发现爱,传递爱

回望10年旅程,在一些时间与空间,我曾获得过许多人的帮助,在另一些时间与空间,我也曾用心用力地去帮助别人。每一个旅行者都应该在旅行过程中发现爱,传递爱。因为Loveisacircle,因为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这应该成为每一个旅行者的信仰。

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2010年5月法国,戛纳

在戛纳看电影有几个未知。

首先片单上只有看不出国籍的导演和演员姓名,至多三言两语的介绍,没有剧透,没有影评,在观众走进影院之前,一切全然未知。这是最纯粹的观影体验,当散场的灯光亮起,悲也好,喜也好,怒也好,乐也好,如同一次不带攻略不看游记的旅行,一切都是新鲜。

在十字大道那些顶级酒店前总能看到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影迷队伍和保安屏障。挤到里面问大家在等哪位SuperStar,连问四五个,都笑着说不知。只是看其他人在等,就过来凑热闹。可能是汤姆·克鲁斯,也可能是某个无名的小明星,但都等得兴高采烈,心甘情愿。这也如同到一个陌生城市旅行,心中有预期的意外发生。

戛纳是中国影人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舞台。这次也不例外,贾樟柯来了,王小帅来了,还有范冰冰、秦昊。

我冒充娱记混进秦昊的公寓,来自全国的媒体记者正在对他进行专访。

这已是秦昊第三次走红毯了。不烂接电视剧,小众,文艺,有自己的分寸与原则。他说,这座城市成就了他,走红毯的那一刻是他一生中最闪耀的瞬间。他说,他来戛纳许多次,发现这座城市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变化的只有自己。

戛纳也是成就了我职业旅行之路的城市。10年来我多次来到这里。身份从背包客到记者,从自由撰稿人到职业旅行者,戛纳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旅行与电影,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正是戛纳,把它们融合在一起。

为了年华老去时不鄙视自己

2010年,6月西班牙,拉曼恰

你好,我叫费尔南多,是您在拉曼恰大区的导游。走到我身前的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微胖,腮帮上的胡楂儿泛着青光,感觉似曾相识,就像从《堂·吉诃德》里蹦出来的桑丘。

随后几天费尔南多先生陪我在拉曼恰大区的若干城市旅行。我们的行走路线刚好是几百年前那位瘦高骑士和他矮胖随从的冒险地图。那骑士战斗过的风车,下榻的大车店,心仪姑娘居住的村庄到今天仍然存在。

拉曼恰大区位于西班牙南部平原地带,这里既无高山也无峡谷,如果从高处望去,橄榄树、葡萄藤、麦田和点缀其间的罂粟就是这里的全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拉曼恰。费尔南多从不解释拉曼恰究竟是什么,只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天地,神色间飞起一缕自豪。

既然走的是堂·吉诃德之路,《堂·吉诃德》这本书就成了一路上我俩谈论最多的话题。

我说,在中国,大多数人认为堂·吉诃德与桑丘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傻子。

他说,其实他俩代表了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特征,一个是理想主义者,一个是现实主义者。挂在堂·吉诃德嘴边的永远是自由、梦想、荣誉,而桑丘整天想的却是下顿饭吃什么,晚上去哪里睡觉。其实没人可以活得像堂·吉诃德或者桑丘那样纯粹,大多数人只是活在两者之间。

我喃喃自语,追逐梦想难道有错吗?

没想到这句话被费尔南多听到,从那以后,他总笑说我是堂·吉诃德,又自嘲是桑丘,不仅长得胖,还成天只想回老家看望妈妈。

我和费尔南多一起走了四天。之前一直怀疑,在这样同吃同住的长途旅行中,会不会产生矛盾,毕竟我是一个人走惯的。终于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想起他一路对我的照顾,竟有点儿依依不舍。他总在我感到饿了之前走进餐馆,在我觉得困了之前走进酒店,也总能帮我找到拍照的最佳光线和角度,还劝我在饱食之后喝两杯烈酒消食。当他知道我想要几首经典西班牙歌曲时,就把我拉到当地最大的一间酒吧,让酒保从电脑里拷了几百首给我。

按照导游惯例,费尔南多把我送到火车站就算完成任务,可他却执意陪我走进候车厅,又等了一个小时。当我走进检票口,回头看到他一边挥手,一边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是桑丘在祝他的骑士一路顺风呢。

时间回拨到半年前,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的双人滑决赛。那天我很早就守在电视前,等着申雪、赵宏博第四次出征奥运。可那天的冰场仿佛被施了魔咒,上一个摔一个,连中国队老三张丹、张昊也没能幸免。随后出场的选手也难逃一摔的噩梦,区别就是先摔还是后摔,跳摔还是飞摔。

倒数第二个出场的是庞清、佟健组合,中国队里的“千年老二”,大众关注度甚至不如三号组合,总觉得他们的动作虽然难度大却没什么美感。可这次他俩的表现实在太惊艳了,他们每完成一个跳转动作,我都好像是被一股强大磁力吸引,会不由自主地喝彩。而整套动作完成后,我也像场内观众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他们鼓掌。

回忆那场比赛,最让我感动的不是庞清、佟健的完美发挥,不是申雪、赵宏博的终成正果,也不是发奖仪式上的国歌国旗飘扬,而是在庞清、佟健比赛结束后解说员朗诵的一段音乐剧歌词。

她说庞清、佟健选用的背景音乐叫做“追梦无悔”(TheImpossibleDream),是百老汇经典音乐剧《梦幻骑士堂·吉诃德》的主题音乐。

Todream

对抗无法打败的对手

承受难以承受的伤痛

去勇士都不敢去的地方

不管多么绝望,不管多么遥远

毫不犹豫,为梦想而战

当主持人朗诵到这里时,我已经热泪盈眶,因为我看到了梦想的力量。

Todream

为了年华老去时不鄙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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