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

本篇赋桃花，实有寓意。

余尝慕宋广平之为相［1］，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睹其文而有《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2］，殊不类其为人也。后苏相公味道得而称之［3］，广平之名遂振。呜呼！以广平之才，未为是赋，则苏公果暇知其人哉？将广平困于穷，厄于踬［4］，然强为是文邪？日休于文尚矣，状花卉，体风物，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因感广平之所作，复为《桃花赋》。其辞曰：

伊祁氏之作春也［5］，有艳外之艳，华中之华，众木不得，融为桃花。厥花伊何，其美实多。儓隶众芳［6］，缘饰阳和［7］，开破嫩萼，压低柔柯。其色则不淡不深，若素练轻茜［8］，玉颜半酡［9］。若夫美景妍时，春含晓滋，密如不干，繁若不枝，妦妦婉婉［10］，夭夭怡怡［11］。或俯者若想［12］，或闲者如痴；或向者若步，或倚者如疲。或温而可熏［13］，或婑媠而莫持［14］；或幽柔而旁午［15］，或撦冶而倒披［16］。或翘矣如望，或凝然若思；或奕偞而作态［17］，或窈窕而骋姿［18］。日将明兮似喜，天将惨兮若悲；近榆钱兮粧翠靥［19］，映杨柳兮颦愁眉。轻红拖裳，动则袅香，宛若郑姬［20］，初见吴王。夜景皎洁，哄然秀发，又若嫦娥［21］，欲奔明月。蝶散蜂寂，当闺脉脉，又若妲己［22］，未闻裂帛［23］。或开故楚［24］，艳艳春曙，又若息妫［25］，含情不语。或临金塘，或交绮井［26］，又若西子［27］，浣纱见影。玉露厌浥［28］，妖红坠湿，又若骊姬［29］，将谮而泣。或在水滨，或临江浦，又若神女［30］，见郑交甫。或临广筵，或当高会，又若韩娥［31］，将歌敛态。微动轻风，婆娑暖红［32］，又若飞燕［33］，舞于掌中。半沾斜吹，或动或止，又若文姬［34］，将赋而思。丰茸旖旎［35］，互交递倚，又若丽华［36］，侍宴初醉。狂风猛雨，一阵红去，又若褒姒［37］，初随戎虏。满地春色，阶前砌侧，又若戚姬［38］，死于鞠域［39］。

花品之中，此花最异，以众为繁，以多见鄙。自是物情，非关春意。若氏族之斥素流［40］，品秩之卑寒士［41］。他目则目，他耳则耳。或以怪而称珍，或以疏而见贵；或有实而花乖，或有花而实悴。其花可以畅君之心目，其实可以充君之口腹。匪乎兹花，他则碌碌［42］。我将修《花品》［43］，以此花为第一，惧俗情之横议。我曰不然，为之则已，我目吾目，我耳吾耳。妍媸决于心［44］，取舍断于志，岂于草木之品独然？信为国兮如此。

（《皮子文薮》卷一，《四部丛刊》影印本）

［1］宋广平：宋璟，唐睿宗、玄宗两朝皆曾为宰相，封广平郡公，卒谥文贞。两《唐书》有传。其《梅花赋》著名，然今存者疑为伪作。周密《癸辛杂识后集·荔枝梅花赋》：”然《梅花赋》今不传，近徐子方以江右所刊者出观，其文猥陋，非惟不类唐人，亦全不成语，不善于作伪者也。“

［2］徐庾体：南朝梁徐摛、徐陵及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诗文词藻艳丽，时称徐庾体。

［3］苏味道：武后时两度为相，工诗善文。刘禹锡《献权舍人书》：”昔宋广平之沉下僚也，苏公味道时为绣衣直指使者，广平投以《梅花赋》，苏盛称之，自使方列于闻人之目。“

［4］踬（zhi）：跌倒。

［5］伊祁氏：亦作伊耆氏，古帝名。《礼记·郊特牲》：”伊耆氏始为蜡。“

［6］儓（tái）隶：奴隶。

［7］阳和：谓春天。

［8］茜（qiàn）：草名。根赤紫色，可作染料。

［9］酡：醉酒面红曰酡。

［10］妦（fēng）妦：茂密的样子。婉婉：柔和貌。

［11］夭夭：美而盛开的样子。怡怡：和乐貌。

［12］俯：俯身。

［13］温（nun）：温香。香气。

［14］婑（wo）媠（duo）：美好。

［15］旁午：交错，纷繁。

［16］撦（chě）冶：吐艳。倒披：倒转展开。

［17］奕偞（yè）：颜色美好。

［18］骋姿：展现美好的姿态。

［19］靥：脸上酒窝。

［20］郑姬：即郑旦，传说与西施皆为苎罗山鬻薪者之女。《越绝书·越绝内经·九术》：”越乃饰美女西施、郑旦，使大夫（文）种献之吴王。“

［21］嫦娥：传为后羿之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食之，遂奔月。见《淮南子·览冥训》。

［22］妲己：商纣王妃，姓己名妲，有苏氏女。周武王灭商，被杀。见《国语·晋语一》。

［23］裂帛：撕裂缯帛的声音。此指声音。

［24］楚：木名，即牡荆。此泛指丛莽。

［25］息妫：春秋时息侯夫人，楚文王灭息，以息妫归，终生与文王不通言语。见《左传·庄公十四年》。

［26］绮井：指华美的井旁。

［27］西子：即春秋时越国美女西施，原为苎罗山浣纱女，越王勾践以之献吴王夫差，颇得宠爱，遂许越国求和。后吴终为越所灭，西施被沉江。见《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等书。

［28］浥：沾湿。

［29］骊姬：春秋时骊戎之女，晋献公灭骊戎，纳为夫人，生奚齐，谮杀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出奔。见《左传·僖公四年》《僖公九年》等。

［30］神女：旧题刘向《列仙传》卷上载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滨，逢郑交甫，交甫请其佩，二女解佩与之，交甫悦而怀之，去数十步，空怀无佩，二女亦不见。

［31］韩娥：古善歌者。《列子·汤问》：”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馀音绕梁NFED4，三日不绝。“

［32］婆娑：舞动貌。

［33］飞燕：赵飞燕，汉成帝后。初学歌舞，体轻，传说能为掌中舞。见《汉书·孝成赵皇后传》。

［34］文姬：蔡琰，蔡邕女，字文姬。博学能文，善音律。兴平中为乱兵所掠，入南匈奴嫁匈奴左贤王，留其地十馀年，建安中为曹操赎回。有《悲愤诗》，相传《胡笳十八拍》亦为其所作。见《后汉书·董祀妻传》。

［35］丰茸：纷繁貌。旑（yi）旎（ni）：繁盛貌。

［36］丽华：张丽华，南朝陈后主妃，以美色见宠，多参预后主与诸学士宴饮。隋兵入陈，与后主入景阳井中躲避，为隋军搜出，被杀。见《陈书·后主沈皇后传》附。

［37］褒姒：周幽王妃，幽王伐褒，褒侯进褒姒，为幽王所宠幸。性不好笑，幽王百计不得其一笑，乃举烽火以召诸侯，时并无外敌入寇，褒姒见诸侯被戏弄，方大笑。后申侯与犬戎攻周，诸侯不至，褒姒与幽王皆被杀。见《国语·晋语一》。

［38］戚姬：即戚夫人，汉高祖妾，得高祖爱宠，生赵王如意。高祖欲废太子，立如意，为吕后所忌，高祖死后遂为吕后所残杀。见《汉书·外戚传》。

［39］鞠域：《汉书·外戚传·高祖吕皇后》：”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喑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颜师古注：”鞠域，如蹋鞠之域，谓窟室也。“

［40］素流：普通人家。

［41］品秩：品第。寒士：出身贫寒的人。

［42］碌碌：平凡无奇。

［43］花品：品第众花的书。

［44］妍媸：美丑。

本篇借赋桃花而寓其意。桃花”以多见鄙“，正如”氏族之斥素流，品秩之卑寒士“。又云：”我将修《花品》，以此花为第一。“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正是针对当时的门阀制度而言的。皮日休说：”悯寒士道壅，作《桃花赋》。“（《文薮序》）道出此赋本旨。他自称受宋璟《梅花赋》的启示，实受舒元舆《牡丹赋》的影响甚大，旨意也大体相同，都是为出身寒门之士鸣不平之感的。陈郁便说：”皮日休《桃花赋》，殆出于舒元舆《牡丹赋》。“（《藏一话腴》外编卷上）但此赋意思显豁，皮日休之赋大抵皆自己点明作意，不求深隐，倾向鲜明，一览无馀。径直指陈时弊，不耐烦作冷静的剖析，也不想隐蔽自己的观点，此赋更是如此。皮日休性格傲诞，是个外向型的人，其文亦其性也。此赋描写桃花，历数古代美人以状之，倒正是”赋者铺也“的本色写法。

（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