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李寂然带着林灵四处走动，观察这一方鬼蜮。

还别说，这里民风淳朴，路人相遇都恭谦有礼，即便是面对李寂然与林灵这两个陌生人，也是热情好客的很。

“鬼怪们如果都是如此，我倒觉得它们比人类可爱了。”

走到长街尽头时，林灵忍不住发出感慨。

“不，越是美好，破灭时便越是疯狂。”李寂然提醒林灵。

“你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欺骗了，它们能压抑人性中的恶，更多的时候不是因为善良，而是不愿意面对死亡时的痛苦与怨恨。”

“这两者之间有联系吗？”林灵疑惑不解。

“当然有啊，因为它们若不去抑制心中恶念，累积之下，偌大的一个群体，必然会有些‘人’承受不了，然后这些‘人’就会爆发，恢复成怨恶之鬼，摧毁这个虚幻的美好世界。”

“唯独每一个‘人’都努力欺骗自己，努力认为自己还活着，努力扮演一个好人，粉饰太平，这个世界才能长存。”

李寂然微微叹息。

“所以你的意思是，它们的善良其实是假的？它们不过是一群自娱自乐的演员，为了不演砸了这场戏，才装得如此善良？”

林灵惊讶地反问李寂然。

“大致如此吧，但世事无绝对之意，期间某些‘人’，或许是真的善良。”

李寂然点头，又补充道:“但越是复杂的群体，人性就应该越复杂。以此推论，一户人家都是良善之辈很正常，一村之人民风淳朴亦有可能，但若一城一国都是圣人，则必然是有问题，他们不是大伪，就是非人！”

“感觉你这思想挺阴暗……”林灵悄悄离李寂然远了些。

“这不是阴暗，这是活久见的经验。你终究也会如此，因为不理解人心，如何渡人助人？”

李寂然对林灵的小动作不以为然，他自嘲一笑，然后像个长者一般，伸出手摸了摸林灵的脑袋，接着告诉她道:“你以后的生涯里，还会遇见许多更复杂的人心、更诡谲的事情。”

林灵陷入沉默，她埋头走了一段路后，再次抬起头。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林灵盯着李寂然询问。

“那么遥远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李寂然摇头。

“但反常是肯定的，由武陵渔人的自叙，我们知道桃花源内物产丰富，但里面的人从秦末活到魏晋，论理，他们的后代应该早塞满了山谷。”

“他们或许实行了计划生育。”

林灵与李寂然抬杠。

“又不是真正封闭出不来的环境，那样才可能实行计划生育。”

“桃花源虽然隐秘，但进出的道路按记载并不险阻，古人讲究无后为大，怎么可能为了避难而不生育？”李寂然笑着反问林灵。

……

说话间，李寂然与林灵已经走出了长街。

前方有一条小河，河畔搭了三间茅屋。

只见茅屋门口，有一女子在晒小鱼干。

“那些小鱼又是什么？”林灵悄声问李寂然。

“你自己看，把神力运到眼眸之中，自能破除虚妄……”

李寂然教导林灵方法。

林灵好奇地依法实施，眼前景物顿时一变。明亮的天空变得阴沉沉，那女子也化做了一缕灰色的虚影。

至于她晾晒的小鱼干，分明是一只只剥了皮的小老鼠！

林灵吓得转过头，她再往小河瞧去，只见一汪黑水，代替了本来清澈的河流。

黑水两旁，密密麻麻的老鼠在无数白骨间窜来窜去……

“受不了吗？”李寂然望着林灵，见她脸色变得惨白。

“那就收了神通吧，与它们一起装糊涂。”李寂然笑道。

林灵从善如流，赶紧收回神力。

“我再也不吃小鱼干了！”林灵犹自心有余悸。

她拉着李寂然的衣袖就要离开这儿，一拽之下，却见李寂然巍然不动。

顺着李寂然的目光望去，林灵发现李寂然死死盯着河对岸的一个人。

“他又有什么不对劲？”林灵好奇。

“他是活人。”李寂然依旧不眨眼地看着对岸，并慢慢地从嘴唇里吐出四个字。

……

这活人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蹲在地上采摘野菜，李寂然与林灵走到他身边，他才抬首一看。

“二位是新来的吧？”他的语气不紧不慢，不过一双颤抖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这里多久没有人进来了？”

李寂然蹲下身体，一边帮这男子挖野菜，一边询问。

“你们之前就是我。”

“我是二十年前……”男子话说一半，却又停住。

“这里进来就出不去，你们别指望离开了。”他告诫李寂然。

“你在这里生活得如何？”李寂然盯着男子的眼睛。

“很好！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男子眼神闪烁着回答。

“你们会喜欢上这儿的。”男子向李寂然保证。

“只是记住了，别乱吃这儿的食物。”

“如果非要吃，自己弄点火再加工一下。”

“为什么？”李寂然装傻。

“因为他们的肠胃与我们不一样，我们现代人的肠胃，比较娇贵。”男子干巴巴地笑了笑。

“走吧，去我家坐坐。”

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男子站起身，邀请李寂然与林灵。

李寂然与林灵欣然应邀，跟随着男子，又返回河边。

却见男子径直走向茅屋前还在晒小鱼干的女子，他大声地对女子说道:“娘子，来客人了，快炒几个菜待客。”

……

端上桌的，大多是素菜，唯一的荤菜就是一盘小鱼干。

男子取了一壶酒，为李寂然与林灵倒满。

李寂然举起酒杯嗅了嗅，一口喝了大半。

“酒味淡了点。”李寂然与男子一碰杯，顺手取过盘子里的一只小鱼干，啃着下酒。

林灵在一旁瞧得呆住，她笔直坐着，不动碗筷。

男子见此，热情地劝了几次，但林灵就是摇头不吃。

最终，男子狐疑地看了林灵一眼，低声问李寂然:“她可是不饿？”

“非也！”李寂然举筷又夹了一口野菜，津津有味地品尝，“她是城里人，吃不惯老鼠而已。”

李寂然的这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当即震得男子手中的筷子脱手坠落。

他也不去拾捡，木愣愣地望着李寂然。

“你们都晓得了？”半晌，他怯怯问道。

“我们有阴阳眼。”李寂然弯腰替男子拾起筷子，递给他。

“这么多年，你受罪了！”

李寂然伸手，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再次对他一举杯。

男子神色快速变幻，打量李寂然良久，他突然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恳求你们答应。”

“你且说。”李寂然的态度模棱两可。

“我想请两位……两位保守秘密，不要告诉拙荆她是鬼！”

男子噗通一下，跪倒在李寂然与林灵跟前。

“为什么？”李寂然故意皱眉。

“我害怕她知道了，会像聊斋故事里那样，突然消失不见，或者倒地而亡……”男子嚅喏。

“你倒是痴情，连鬼也爱。好吧，我们答应你。”

李寂然应承男子，顺手搀扶起他。

“二十年的夫妻，她是鬼还是人，我早已无所谓。”

男子苦笑，坐回座位，又敬谢李寂然一杯。

“况且这里的人，不，这里的鬼魂都是好人。你们如果与它们待得久了，一样会喜欢它们。”

“我被困在这里，初始痛苦彷徨，现在却乐在其中。”

“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李寂然开口。

“我尽力回答，不知你们想问什么？”男子疑惑。

“我就是好奇，你不像是有阴阳眼，又是怎么知道，它们是鬼魂？”

“这个啊。”男子微微一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了，彼此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只在于你愿不愿意装糊涂。”

“也对，是这么个理。”李寂然赞同男子所言。

“可是你想过没有？”李寂然突然凑近男子，低声提醒他。

“如果你揭露它们其实早已经死了，它们醒悟消失，这方鬼蜮或许就会跟着消失，你便能回到现实世界。”

李寂然的话充满诱惑，男子大张着嘴，一时呆住。

过了好久，他方垂下头，颓然道:“我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李寂然不舍追问。

“我没办法伤害她，她要是知道自己早就死了，肯定非常非常的悲伤。”

……

告别男子，李寂然与林灵返回长街。

随便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两人独处时，林灵再也忍不住，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对李寂然抱怨:“你就是一恶魔！”

“何出此言？”李寂然笑眯眯地反问。

“他们虽是人鬼恋，但情深义重，着实感人！你却故意诱惑他背叛爱情！”

林灵痛心疾首地指责李寂然:“枉我曾经还当你是个好人！”

“你不懂。”李寂然摆手。

“我这是在试探他，值不值得我出手一救。”

“救什么？他不是好好的吗？除了吃得差点……”

“但人家有情饮水饱，根本不需要你出手好不好。”林灵对李寂然的话嗤之以鼻。

“我说的不是救他出去，而是救他一命。”李寂然抬起头，望向某处虚空。

“因为我想起了，这里是一个什么所在。”

“它其实是一处人造的养鬼之地！这是很古老的一种邪术，需要在一处封闭环境里，虐杀许多人，使这些受害者的亡魂积累怨气，自发形成这样一个鬼蜮……”

“然后，凶手会在这鬼蜮的入口处再动些手脚，以吸引有灵气的人好奇闯入，就像猎人挖好了陷阱，引诱猎物。”

“等这些猎物足够多时，猎物身上蕴含的灵气，就会触发这里面的一个机关法术，该法术会激活鬼魂们的死亡记忆，令它们瞬间重新想起痛苦往事，带着美好幻境被破灭的强大怨气，它们会在刹那间变回愤怒的厉鬼，把这里所有的活人全部杀死撕碎。”

“而这些鬼魂们，在杀了人泄愤后，它们将会再次选择遗忘之前的全部记忆，忘了它们是痛苦的鬼魂。它们会重新自我催眠自己，继续扮做人类生活，继续静等猎物们上门……”

“而那些被它们愤怒杀死的猎物，也会很快被这里的虚假环境同化，成为它们的一员。”

“如此循环下去，不需要任何的管理，这里的鬼魂便会越来越多，灵气也会越来越充盈……”

“最终，它们都将成为幕后养鬼者的力量，为其所用。”

……

“这简直就是一套自动化运行的养鬼机器啊！”

听完李寂然的介绍，林灵咋舌惊叹。

“但这与你出手救他又有什么关联？”

“难道仅仅因为我们两个人的闯入，就会触发那什么法术？”林灵面露不相信的神情。

“大姐，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是两位神灵好不好？”李寂然对林灵苦笑。

“我们身上蕴含的灵气，超出普通人无数倍的。”

“如果我所料不差，今晚子时，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变成厉鬼。”

“你将能够欣赏到百鬼夜行的盛况，不，应该是万鬼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