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准备好了吗？

和我一起，踮起脚尖，慢慢地伸出左手，仰起头，用左手的食指按住右边的鼻孔，深深地，再深深地吸一口空气。感觉到了吗？那纯洁的，无辜的，清澈的……

什么？你问我感觉什么？

没有感觉到吗？不会吧，这么明显的感觉。

还不知道？

咳。那我告诉你吧。

那是商晓安一直呼吸着的，透明的空气……

商晓安的哲学。

要谈商晓安，首先要了解的，是她的哲学。她的哲学，就是没有哲学。六祖慧能的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所以，她相当自豪地称，她目前的程度已经超脱在慧能之上了。慧能还要坚持佛教，她商晓安连佛教都已经抛弃了。

她坚信自己是绝对不同于一般人的。这要从她两岁的时候谈起，只要你稍微表示出一点点好奇心，她就会告诉你，她两岁的时候，母亲就毅然离开她，到远处求学，留她和父亲孤苦伶仃，相依为命。

接着，让她更加自豪的是，二年级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看懂《西游记》原本。再接着，让她自豪的是，她从来不用学数学就能够在每次数学考试中及格；再再接着……反正，我目前为止还没有听到一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而没有证明她是一个天才，或者是天生的蠢材？谁知道呢？

她在1983年四月二号晚上十二点出生的。

她最坚持的原则是“可以躺着就别坐着，可以坐着就别站着，可以站着就别跑，可以跑就别跳。”的百分百懒的原则。

她最喜欢的一句话是“没有知识也应该有常识吧。”

她最喜欢装可爱，一眯眼睛就晃着脑袋在人身上蹭来蹭去。

她最喜欢说：“呆！”

当然了，她也是很属于肥的体形……

商晓安是北方人，九六年随着父母南下，从此成了南粤大地上的一个人。唔……照她的说法，是一个天才。

这个天才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看小说和写作。说起来，是很让人叹息的。就说她小学二年级开始吧，从第一本《西游记》开始看了无数的佳作名篇，在曾经的一段时间之内，父母为之欣慰，老师为之感动，同学为之羡慕。多么有前途的学生啊。晓安也顿时自骄自傲起来，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古今中外，浏览书籍不知千万。直到有一天，父母在她卧室床架第三个空当第四个方格里发现了一堆禁书，拿去质问她，她回答说：“不过是些武侠、言情、科幻、漫画罢了。”好嘛，四大俗书占全了，还加了一句罢了。实在是悔不当初。

至于晓安的文章，其实写得很烂，也就作文还过得去。写一点什么：“美丽的生活，就像温柔的小溪，从山间流过；美丽的生活，就像高飞的小鸟，在树间唱歌。”什么跟什么嘛，不过还凑合。但她写出来的小说，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大字来形容了。

对了，我说了这么久还没说晓安的样子吧？

她原本的头发，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留长了。眼镜本来也雄心勃勃地要换成博士伦，结果带着不喜欢，最后还是挂着两个大玻璃杯底子。个子倒是挺高，一六七，但是因为胖的缘故，衬托之下，从来没人相信她的身高。还有她的样子，哎，本来漂亮的姑娘，因为眼镜的原因，变得十分老土。而且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胖妹妹怎么都难看吧。不过，她其实是挺可爱的，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再加上圆圆的脸蛋。让人恨不得捏上一把过过瘾。不过，这是在你能够忍受她暴躁的脾气的前提下……如果你捏她，我估计下一个被捏的人会是你，而且会被捏扁。

好了，商晓安我已经基本介绍完。没什么遗漏的吧？

好像没有……

商母。

说到泡菜不能不说陈醋；说到广东不能不说荔枝；说到中国历史不能不说抗日战争是一样的道理。说到商晓安不能不说说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母亲，那平。

这位妈妈，是早婚妈妈。结婚的时候才十九岁，所以，目前来说，你依然可以以假乱真的把她看成晓安的姐姐或者朋友。当然了，保持这种美丽的外表，首先必须从心理建设做起。所以，她的幼稚和笨拙以及童心未泯是难以避免的……

也许你不相信，因为这个女人一直以来都被称颂为高雅优美贤惠温柔的典范。然而，这不正说明了暗地里，为了维护这个光辉形象，商妈妈要发泄多少幼稚笨拙？

一日，商母炒菜，对外面看电视的晓安高叫：“安安哪！帮我从衣服柜子里拿白菜出来！”

晓安正沉醉于电视情节，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秉持着她的哲学，头脑能不运转就不运转，转身进了卧室就从衣柜中间搜索所谓的白菜，大概十分钟之后：“妈！这里没青菜！”

“你胡说！我今天早上才买的！”老妈在厨房里高叫，手中的刀对着那只可怜的鸡，毫不留情的砍下去。

“没有……”晓安继续说，但是气势弱了几分。

“我自己去看！”老妈走出来，猛地打开冰箱，扯出一堆白菜，“这是什么？”

“白菜。”

“你刚才怎么没找到？怎么每次让你找什么总找不到？”

“……”商晓安闭嘴。

“说话！”商母吼道。

“你让我在衣柜里找的。”晓安回答。

“……”商母愣了一下，立即开骂，“笨小孩！白菜能放衣柜里吗？你脑袋长哪里去了？平时教你都白教了！”说完，实在忍不住狠狠地捏了两下晓安的脸蛋。晓安捂住自己的脸蛋，敢怒不敢言。

另外一次。

晓安陪同母亲散步——实际是被硬拉猛扯的强逼的。路上，那平看见几个小孩，也就十来岁大，骑着最流行的双轮脚踏车，从眼前飞过。商母兴奋得扯住晓安的袖子，“啊啊啊！好像很有意思！晓安，我下次给你买一个吧！”

“……”

“晓安！晓安！”

为了防止老妈把自己的袖子扯掉，晓安只有说话了：“我不要。我年纪大了，而且，听说好贵的。”

“才两百多，怎么会贵呢？”商母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会掉下来呢？”

“老妈……”

“什么？”

“你不是想偷一辆回去玩吧？”晓安只觉得额头冒汗。

“咦？”商母发出惊讶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回去啦……”扯着丢人现眼的老妈就走，这种事情还用猜吗？只要看见漂亮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想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第二天，商母上班后，晓安在家里没事情做，看了会电视，一看时间，已经到中午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门铃响，去开门，心里想，老妈终于回来安抚自己空虚的肚子。结果，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依然不见踪影。

难道是神秘失踪？晓安飞一样地冲下楼去。

“妈？妈啊！”接着，一抹身影从身边飞驰开去。

气喘吁吁地站在楼梯口，几乎有昏倒的冲动。

她最最亲爱，最最年轻，最最可爱的妈咪……在骑着双轮脚踏车，玩得不亦乐乎哪！

“你……”晓安虚弱得指着眼前的人，“你从哪里弄到的车？”

“墙边上靠着的呗。”老妈很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快进来！”丢脸死了，有这种迟钝天真的妈妈。

坦白地说，商母其实是很纤细善感的人。晓安在高三的时候，名落孙山，那个晚上，带着一种平常的面具，和母亲又去散步。

晚风很好，树叶间有沙沙的私语，路灯下面没有人，露水悄悄的弥漫。

“还是，看不开吗？”那平突然问了一句。

晓安没有说什么。

“这种事情，发生了本来就无法回避，你看不开又怎么样？”

“我没有。”

“你有。”老妈拉着她坐下。

“证据。”

“你从来没今天这么主动和我一起散步。”

“……”晓安实在很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最后突然冒出一句：“我以后不要生孩子了。”

“啊？”商母愣了半晌，心里想这和你生不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了孩子，我也要像你们这样，我只觉得自己带给你们的痛苦太多了。”

商母终于笑了，没有笑出声，只是轻轻地抱住自己的女儿，“傻孩子，你怎么不知道。你所带给我们的快乐比你带给我们的痛苦，多得多。”

泪水似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晓安扑在母亲的怀里，痛快地哭起来，留出自高考完结第一场眼泪，有些沙哑，却十分的深刻，如同最深的伤痕，在尽力撕嚎……

过了一会儿，老妈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死晓安哪！这是我才买几天的丝织衣服啊！”

商父。

既然讲到了商晓安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能不继续讲商晓安的父亲，商春。

对于这样的名字，一般人都会觉得搞笑。就连商母也经常在和商春起争执的时候说，“商春？我还悲秋咧！”这个时候的商春一般都无话可说，只能草草结束在两个人之间发生的根本不算争执的争执。

商父是老师，教数学的。为人严格，性情暴躁（商晓安估计是继承了他的性格），惩罚学生手段之狠，曾经一度被评为P中年度十大魔鬼老师。

商晓安初中升高中那阵子，性格突然叛逆，本来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完全变成一个小太妹了。从旷课到打架，甚至抽烟喝酒都有她一脚。

商父那段时间，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打还是骂？

一起上？最终采取的战术是，马拉松式的长期说教。

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了。那天下午的六点钟，吃完下午饭了，一擦嘴，商春说：“来，晓安啊，过来，我们谈一谈。”

商晓安硬着头皮磨蹭到老爸的身边，坐下：“哦。”

“你来说说，这次成绩为什么又考这么差？”

“我……”

“上次你考完了是怎么和我保证的？”

“我……”

“你是怎么搞的？到底原因在什么地方？嗯？”这时的晓安一般是插不上嘴的。

“你看看你，化学三十八，地理六十一，历史七十二，物理才二十八！数学也只有四十四！你简直要气死我啊你！你说你是不是？你这是什么成绩？你这成绩还想考大学？你简直越学越回去了你！商晓安！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自己还了不起的很。”商春有一个习惯，心情好的时候叫晓安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叫的不一样。快乐指数是这么看出来的：中了六合彩，叫晓安“宝宝”，心情非常好“女儿”，心情还不错“安安”，心情一般“晓安”，心情不太好“喂”，心情严重糟糕“商晓安”。这三个字还要加重语气，统一是四声，叫得晓安心里一毛一毛的。

“我没有……”

“你没有？”商春冷哼，“我问你，昨天在你书桌那个抽屉里发现的书是哪里来的？什么《爱上贝勒爷》《使坏爱天使》……”

“哎呀！”商晓安顿时羞愧得要跳起来，“你还说这个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难道你敢看还不敢说了？”晓安心里想，我就是敢看不敢说。

“你说说每天晚上你在书房都在干吗？啊？我们还以为你学习学到那么晚，结果呢？结果……”

“我只看过一次！”晓安立即争辩，心虚的就如同被妻子捉住有外遇的丈夫——那些丈夫不都说“我只和她来往过一次”吗？

“那你整晚在做什么嘛！”商春已经被晓安的推脱之词搞到不耐烦了，“你看看你，怎么学的，学来学去也是全班倒数，我们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只不过让你考到平均分八十来分而已，你怎么老做不到呢？哎……”商春叹出一个悠长而心疼的空气，往往晓安并不能被之前的说教感动，而是被这一声似乎心碎和无力的感叹而难受，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虽然这决心的保质期不会太久。“你说怎么办？你说！”

商晓安顿时语塞。她怎么知道怎么办才好？

“今天你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别想去吃饭。”

欲哭无泪啊。商晓安看着坚定如同磐石一般的老爸。又一次下定决心绝对不会不认真学习了。

商晓安的学习的确很烂，在高三玩命一般的努力之后，依然从本科中掉了出来，复读一年后勉强考了个重点，这让父母小小欣慰了一下。

拿到通知书那天晚上，老爸特别和蔼可亲，“宝宝”“宝宝”地叫个不停，还特地开了一瓶97年的长城干红来喝，本来说是开人头马的，结果想想还是舍不得，就算了。

无论是老爸也好，老妈也好，都是商晓安最亲密最尊敬最爱的人。

不过回想起那惨无人道的高考，商晓安还是很心悸。那天，六月九号考完最后一科政治的时候，商晓安基本上要崩溃了，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急剧降到最低。麻木的随着父母搬走放在学校的一堆堆的书籍，开始她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感情。甚至连父母脸上那种解脱和喜悦都无法理解。

妈妈一个劲地把被子杯子往包里塞，老爸到处摸索着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在商晓安考完之前，两个人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被父母拖着往校门口走，手里还吃力地拿着一箱书。看着焦急站在门口等待的众多家长，还有那种窒息的气氛，晓安那根神经才慢慢复活。她的脚在地上磕了一下，手一震动，满箱的书，就沿着水泥下坡路滚了下去，那些书籍在运动中看起来那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无用而浪费。晓安看着看着，突然心酸了，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了出来，她捂住脸，紧接着就如同刚上幼儿园那时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老妈吓了一跳，老爸立即过去，把晓安抱在怀里，老妈弯腰慢慢地捡起所有的书，看着爸爸抱着晓安，看着平时痴呆的晓安特别脆弱地哭着。三个人就那样站着，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起品尝高考带给所有家庭共同的灾难。

清晨的时候，山村的太阳，刚刚从树枝间挣脱，灿烂地展开自己美丽的光辉，静静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废旧的大桥边，村落里惟一一个汽车站挤满了送行的孩子。喧闹的几乎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

“晓安！晓安！”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使劲踮起脚尖，握住从车窗里伸出的手。

“晓安！晓安！”他们有些开始哭了，用脏兮兮的手背擦着泪水，“去了广东，不要忘记我们啊！”车上的女孩已经说不出话来。

“晓安，晓安！阿米他发烧，不能来了。他说会和你写信的！”

“晓安——晓安——”车子发动，缓慢的移动起来，孩子们追逐着飞驰的车子，最终不得不停了下来。“晓安——！”从山谷中反射出来的回响，是商晓安关于童年最后一道美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