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听见。

堂内。

杨慎矜率先发难：“王鉷，我知道你和韦家有过节，可现在韦家已经倒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即便那些没死的，以我们眼下取得的凭证，也免不了被放配边疆。你心里的气算是出了，是不是也该结案了？”

王鉷的语气还算克制：“请杨中丞慎言，我是奉圣谕和右相指令，秉公审查韦坚和皇甫惟明谋逆一案，绝无任何私心，更无私仇。”

“这个案子被审成了这个样子，你敢说你没有私心？”杨慎矜显然不信，“好吧，我不管你跟韦家有没有私仇，我就问你一句话，这案子，是不是该结了？”

王鉷反问：“杨中丞问的好奇怪，你是主审，这案子该不该结，难道不应该你说了算吗？”

杨慎矜心里有气：“我要是能结的了案，何须来与你商议！”

王鉷道：“那就是杨中丞自己的事了，恕王某爱莫能助。”

“你！”杨慎矜的声音陡然提高，“王鉷，我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才来与你好好说话的。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别太过分了。”

王鉷也提高了声音：“杨中丞！我知道你是先父的好友，当年我初入朝堂时，也得了你的提携之力，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我王鉷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的恩情，我一定会加倍报答。可现在我们是在说案情，是公差，还请杨中丞不要提及私情。”

杨慎矜没有答话，堂内沉静了下来。

一段时间后，杨慎矜再次开口，语气柔和了几分：“王贤侄，你我叔侄相称，不是外人，你就给我一个准话吧，右相……到底想审什么？”

王鉷没有及时回答，显然是在思考。

随后才答道：“杨中丞心里以为是什么，便是什么。”

这句话让外面的杨钊听得莫名其妙。

可杨慎矜显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右相，非要如此吗？”

“哎！”王鉷叹道，“现在杨中丞明白了吧，我同你一样，都是身不由己啊。”

杨慎矜未答。

王鉷再道：“我们手头上的这些卷宗，是肯定交不了差的，还是再加把劲吧。”

杨慎矜没再开口，长嘘短叹地出了里堂。

杨钊只负责抓捕，听令办事，不清楚王鉷这些高层人物还想如何加把劲。

他很快便接到了一项新差事。

由他领着吉温，前去杨铦府上走一遭。

吉温中等身高，身形单薄，尤其是脸色惨白得瘆人，身上自带一股子阴寒之气，杨钊走在他身旁，只觉得不寒而栗。

吉温倒是十分客气，见着杨钊后就满脸堆笑：“有劳杨参军带路了。”

京兆府位于天子脚下，不同于其他地方州县，吉温虽只是个法曹主事，但也是正七品下的官秩，比杨钊的八品官秩要高。

但杨钊好歹也是禁军系统的，比吉温所在的地方官职系统要显贵得多。

所以吉温对杨钊客气，也属于情理之中。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杨钊是杨家人。

杨钊本就觉得吉温长得瘆人，如今见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起来，只觉得更吓人，勉强回道：“好说，吉主事客气了。”

吉温看起来并不善言辞，他同杨钊打完招呼后，又客套两句，便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顾着埋头赶路。

杨钊也暗舒一口气。

同吉温这种变态交流，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没成想，走进宣阳坊后，吉温却寻了个借口把杨钊带到一旁，然后把他那张惨白的脸又凑了近来：“杨参军，我这里有个东西，你来看一下。”

杨钊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吉温这种专好折磨人的变态，能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来？

一只他收藏的人耳朵，或是眼珠子……

“什么东西？”杨钊问。

“请杨参军过目。”吉温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来。

纸上血迹斑斑，还沾了几点发黑发霉的肉末……

鬼知道这张纸是如何得来的！

吉温也注意到了杨钊脸上的憎恶，忙用袖子把纸上的污物使劲抹掉，一边尴尬地解释着：“让杨参军见笑了，干我们这种工作的，免不了会沾点血……”

杨钊连忙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他解释下去了：“纸上写的什么？”

“杨参军一看便知。”

吉温把草纸伸到了杨钊眼前。

他也知道杨钊嫌弃这张纸上沾了血，便一直把纸举着，这样杨钊只需用眼睛看就可以了，不用伸手去拿纸。

杨钊看见了，是一张招供出来的人犯名单，上面歪歪斜斜记有七八个人名。

有趣的是，其中一个人名被抹掉了。

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来，那个被抹掉的人名，正是“杨钊”二字。

杨钊瞬间明白了吉温的意思。

但他却只能佯装出惊讶，皱着眉道：“这上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吉温谄媚地笑着：“杨参军不必忧虑。再体面的人，只要他一进了牢房，上了刑架，就立马变做了一条疯狗，见着人就咬。你再给他来上几鞭子，他咬得越欢了……凡他身边所认识的人，也不管犯没犯事，他都会给你招供出来。我见了太多这种疯狗了，所以知道他们的习惯，也知道杨参军的名字便是被他们胡乱咬出来的，做不得数，因而私下里便先给抹掉了……请杨参军放心。”

吉温这番话说得条例清晰，十分流畅，完全不似他方才那般口拙。

看来，他并不是不善言辞，只是没有说到他的专业领域上。

杨钊配合地向吉温躬身谢道：“杨某能残存性命，全托吉兄庇护之功。如此大恩大德，杨某铭刻在心，他日必当厚报。”

其实杨钊心里清楚，这肯定是李林甫给了指令，所以哪怕韦家人把他供了出来，他也不会出现在被逮捕或刑讯的名单之中。

要不然，凭着吉温一个小小的法曹主事，他敢私自隐藏名单？

他敢做的，也只是把名单的初稿保存下来，然后有意泄露给杨钊，好让杨钊对他感恩戴德，从而为自己谋取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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