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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蘼芜

  • 作者:英年早肥
  • 类型:架空历史
  • 更新时间:2021-07-05 11:14:16
  • 章节字数:12910字

要说这拢翠观的管事,说起来是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可管。

归结起来,事有三项:

其一,从陈府帐房里支了钱,每天一早出去采买东西,左不过米面之类,外加些新鲜菜蔬、时鲜水果,当然还要有肉。另外,那些个灯火香烛之类也是不可或缺的。这些事情,陈羽都不必亲自去做的,只许每个月从府里支了钱,下面采买之事,自然可以吩咐人去做。

其二,每日在前面小院及后门处负责保卫,以防外人乱入。这些事,陈羽只须派好了人,也是不需要亲自去守着的。

其三,每晚入夜之后,关闭观门。然后出了安排人在前后两门值夜之外,还要派人巡着院墙打更。这个事,当然也是不需要陈羽去做的。

陈羽到了不过一日,就搞明白了,这所谓管事,其实就是只管不做。其实,凡事都有定例,比如说,观中一天要多少米多少面,多少香烛灯火,这都是有定数的,而值班看守的,只要派好了白班夜班,五天一颠倒就好了。如此这般,几乎连管都没得管,倒真真是清闲的紧。当然了,陈羽也乐得如此。

在陈府里做下人十几年,他深深知道,凡事都不要把手伸过界。比如这出去买东西,那负责采买的人回来报上来的价格,倒确实是市面上的价格,可是像他们观里这样买东西的,那些做生意的岂有个不便宜的?那便宜出来的钱哪里去了?自然是被买东西的人吞了。

陈羽若是搀和到这件事里,非要亲自去买,那么原来负责买东西的人自然就得不着钱了,这样一来,必然惹人怨气。纵是省下来几个钱,也是有限的,跟人缘的重要性一比,根本不值的。再说了,陈羽仔细算了算,每月领出的银子里,他即便是放开了去使唤,还足足能剩下几十两呢,他又何苦去争那个钱?

这一闲下来,他倒是有点举足无措了。他除了在陈府角门那里有一间屋子之外,又多了拢翠观前面小院里的一间大房可住,想在观里住呢,早上便可以晚起些,在陈府里住呢,早上就要早早起来,到这里点了卯,然后这一天就无事可做了。

观中另有二门,二门之外有东西两个小院,是陈羽这等俗人住的。二门以内,便是修道的女冠们日常作息之地了。那观中女冠们等闲不出来,只有几个人轮着班的守门。再就是出门访友之类的,也不过就是从外面路过一下。

每天里,陈羽等人即便在观里,也是只能待在二门之外的。观中来来往往都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再就是女冠们,他们进二门去就有些不便了。所以,这香客们的车马下人之类,就交给他们来打理了。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陈羽可以借视察之名,趁人少时在观内转悠转悠。女冠们知道他是府里新近派来署理观中事务的管事,也便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了。

且说陈羽到观中理事三日之后,便择了一个下午人少的时候,在观里逛了一圈,算是熟悉了一下自己的领地。

陈羽正走到一间丹房外面,却见前面有一个背影甚是熟悉。那女冠身姿绰约,皂青色道袍宽大随风,腰里束的那根松垮垮的系带被风一吹,却恰恰勾勒出她只堪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背后看去,竟有飘飘如仙之概。

要说陈羽别的本事没有,这记女人的本事却是天下独一份儿,他只消稍微想了想,便想起来这人竟是现如今道号妙悟的柳隐。

陈羽忙快走几步追上了她,在她身后道:“陈羽见过蘼芜君。”

那人闻言立时站住,转过身来一看,便不由得笑了笑,口中说道:“原来是你,我说呢,她们都说观里新来了一个管事,却原来是你!”

这人正是柳隐,只见她已将原来的发髻打破,那如墨般秀发在头顶挽了一个道髻,戴着明玉般的道冠,上面插着一支木簪,又兼她不施粉黛,红嫩的脸蛋儿显得清丽无比,这看上去,到真真的是一个修道的女冠了。

此时换了地方身份,两人再次见面,陈羽竟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说话也显得轻快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可不就是我嘛!实在是没想到啊,我原以为要想再见到小姐的芳姿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了呢,谁知刚过了没几天,你就到这拢翠观来了,我当时听了这消息就想,这下子只怕一辈子都见不找了,为此我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呢。谁成想呢,又过了没几天,我竟然也到这拢翠观来了,这不,就又见到了。”

陈羽这话里却是有些毛病,那所谓吃不下饭之类非但纯属扯谎,而且这话献媚献得让人听了没得恶心。要说陈羽可算是个少见的聪明人,他为何会说这种话出来呢。

其实说来奇妙,这世上的女人还偏偏就喜好这些让人听了恶心的话,在她们看来,这夸自己的话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是越是直白得不加掩饰越好。陈羽正是深知这一点,这才说了那句话。

而且,陈羽这话胜在真诚,即便是一句奉承的话,却被他说的真诚无比,使得即便沉稳聪明如柳隐,对这话也没有多少反感。虽然她在凤仪楼时,不知听了多少句比这还恶心的话,但是听了陈羽这话,他还是微微的一笑,说道:“几日没见,你倒学的油嘴滑舌了。既然来了,且到我的房里坐坐吧。”

陈羽略一沉吟,便点头说好。他心里想,反正这柳隐已经不会是七姨奶奶了,我还怕个什么。再说了,即便进去了她的屋子,估计也不过就是喝喝茶聊聊天之类,有什么好忌讳的。柳隐已经是个离了俗世的人,我这俗世中的人能饶她请我去喝杯茶,说来倒是一份荣耀哩。

且说陈羽随着那蘼芜君柳隐到了第三进的一个小院前,柳隐推门进去,然后对站在门口不住地打量着的陈羽道:“进来吧,这里却是我一个人住,你们府上老爷要安排个人给我,我说要清修,就给辞了。现如今这里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是我第一个访客。”

陈羽闻言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荣幸,荣幸。”

说完陈羽迈步进去了,那柳隐一边把门又关上了,一边笑着说道:“却有什么荣幸去,不过是寒宅蔽院罢了,让我苟活于人世时,得有一处容身之地而已。”

陈羽闻言一笑,却也并不答话。然后柳隐在前带路,陈羽随着她,踏着那青石铺就的小径到了房门之前。要说这个小院看上去到极是素雅,不过,那院中却种有一株石榴树,腊黄的树叶已泰半飘落,惟余火红的石榴挂在枝头,看上去煞是喜人。

不过,陈羽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这修道之人讲究心静,却在院中种这么一棵热闹的石榴树作甚?打个比方说,有谁见过和尚庙里种牡丹的?修身养性之人,欣赏些文静淡雅的花木原也无可厚非,但是这石榴牡丹之类,却是那俗世中挑了头的喜庆花木,种在道观里可有些不合适了。

柳隐照例是打开门请陈羽进去,然后让陈羽自己坐,她便拿了小壶接了水来,放到小炉之上。陈羽抬眼打量,这屋里倒是素静的很,一几一炉一壶一尾拂尘,两个蒲团两只香鼎两列书架,香鼎里没有燃香,书架上也是空空如也。

两人在小几两边蒲团上相对而坐,柳隐说道刚才去藏书楼转了转,可惜没找到什么喜欢的书。陈羽便就势和她聊起了最近刚读的几本今人论诗的著作,诸如《雨亭诗摘》之类,两人便你来我往,倒是说的热闹的紧。

两人说话间,炉水正沸,那柳隐便打住了话头,起身从里间取了茶叶放到壶里,不一会儿,就满屋都是那沁人的的清香了。柳隐又从里间拿出两个杯子,问道:“这两个,你可用哪个?”

这两个杯子,一个素白如玉,光可鉴人,一个古朴不凡,其形如樽。陈羽虽然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十几年,陈府又是那全大周国挑不出几家的豪阔人家,但是陈羽却是始终不懂这些个东西,因此便怕自己说冒了嘴丢了人,当下他略想了想便说道:“小姐不用哪个,我就用哪个,这样可好?”

柳隐闻言一笑,口中说道:“这倒是个讨巧的说法儿,如此说来,你倒是个不夺人所好的君子了。只是,这两个杯子,一个是我以前惯常用的,一个是我最近正准备用的。这可如何是好?”

陈羽答道:“这个,看起来我是没有福气的人了,两个杯子竟然都不合用。”

柳隐闻言微微一笑,先把杯子放到几上,然后拎下小壶坐回到他对面,先拿那脆白的小杯给陈羽斟了不过一个杯底,递给陈羽道:“且尝尝吧,这是观主玉央大士送我的,江南名茶‘美人舌’,这茶我吃着有些浮,只饮了一次,便不再理它,只是想着你可能会喜欢,便喝这个吧。”

陈羽知道那饮茶的规矩,便做足了样子的无比端庄。只是,他还未接过杯子来时听了柳隐的话便是一愣,口中奇道:“‘美人舌’?这名字却有些意思。我闻着这茶香沁人,便知是好茶,可是在陈府竟未见过。可怜我过去以为喝的都是好茶呢,谁知竟是那井底之蛙,不过坐井观天罢了!怎么,这样好茶,小姐竟不喜欢吗?”

说着陈羽接过了杯子,只在鼻尖轻轻一嗅,便觉浑身舒泰,这时那柳隐却说道:“我只喜欢那些吃了让人心静的,似这等茶,虽然也是好茶,却总嫌有些浮了,因此我并不喜欢。你既然喜欢这茶,待会儿我把那些都送给你就罢了。”

陈羽举杯饮了茶,闻听柳隐此言,忙坚辞不受。其实他还是真个的不懂茶,刚才说那话,不过是不好意思说不懂,所以凑些话来装点门面罢了。

柳隐见状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为自己也斟了一个杯底,然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便又放下了,却突然向陈羽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出家吗?”

陈羽闻言立刻愣住,他一手拿了那空杯子,一手轻轻的互相捻着手指,思量了一会儿才说道:“非但不知,而且好奇。”

柳隐闻言一笑,问道:“你若想知道,我可是要先问你个问题了。”

陈羽一愣,笑着说道:“小姐有话请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隐道:“我看这陈府上下那么多人,只有你是与他人不同的,独独的是个有见识有能为的人,可是让我不解的是,你为何甘心于做那陈府一个小小的下人,难道,就不想在这世上成就一份功业,立个名头出来吗?”

陈羽闻言本来挂着笑意的脸色竟是渐渐沉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叩击那香木的小几,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出生贫寒之家,后来就是因为显得比周围的人聪明,所以被认为是邪崇,这才被卖了出来,我一个六岁孩童,被卖到人家,我打打不过,跑跑不掉,说理,人家根本就不跟你说理。”

说到这里,陈羽喟然一叹,然后说道:“想想我小时候,不是打就是骂,稍有不对就是一顿板子,我不能表现太傻,因为那样主子就会更不拿我当人看,我也不能表现的太聪明,比主子都聪明,那你这个奴才离死就不远了。所以,我要恰到好处,我要溜须拍马,否则我一个七八岁十几岁的小孩子又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陈羽话锋突然一转,声音也略略提了些,只听他满是昂扬之态地说道:“不过,如今我已成年,倒真个似小姐刚才说的,绝不能再这样做人家奴才了。总之第一条,我要先从府里脱身出来,到时,或是去考个功名,或是做些生意,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活路。至于仇怨,我心里倒是积满了仇怨,可是想想,何必呢,算了,这本就是个人吃人的时代,不吃人,他们怎么活,所以,倒也怨不得他们,而我只求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平安一生,也就是了。”

柳隐听到此处,认真地看着陈羽道:“你前面的想法倒是和我相似,不过,这最后一步,咱们可是不同了。你选择那宽恕,我选择报复!”

柳隐说完了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道:“你们都以为是陈登要纳我作妾的,其实不是。你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吗?”

陈羽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做什么?”

柳隐叹了口气说道:“他要我出家去做道士。”

陈羽闻言不由愣住,“做道士?这么辛辛苦苦的把你……,把你……,却怎么会要你去做道士?”

柳隐抬头望着屋顶,幽幽道:“说做道士,不过是个引子,其实,他是要把我献给皇上。他那天亲口跟我说,我做了道士之后,他会引皇上到我那里,然后,他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把皇帝的心留住,只有这样,他才会饶刘英不死。呵呵,殊不知,我不但恨他,就连那刘英,我也恨死了,又岂会为他去做那等事。”

柳隐说着,陈羽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猜测陈老爷这究竟是下得那盘棋。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灵台一亮,结合起最近老爷正在大肆的打压刘英所在的何进远一党,陈羽好像是想明白了一点什么,却又好像是没明白。一时之间像是入了迷一样,脑袋里各种念头转动不已。

那何进远与老爷陈登同是内阁首辅,加上那不问事的老好人王鸿,并称内阁三首辅,乃是当今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其中老爷陈登因为早年间与当时做着河间王的当今陛下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个就是把老爷调到京城,入主户部,随后又入阁拜为首辅。故而,三人之中虽以王鸿年岁最长,资历最老,却是以陈登最受信任,手下势力也最大,隐隐然为三首辅之首。

但是最近一两年,随着米贵妃日益得宠,何进远在朝堂之上已经渐渐的足以与陈登并驾齐驱。究其原因,恐怕就是得益于那米贵妃乃是何进远进献,且两人还结为了义兄妹,那米贵妃枕头风的风向,可是让何进远这顺风船驶得是风生水起呀。难道,这陈登竟是要学那何进远,也想有样学样的玩一招进献美人的好计?

不过,若陈登真是这般打算的,他这个学生的手段可是要超出老师不少啊。宗教、制服,这些个噱头都加进来,再加上柳隐本就是出身勾栏,颜色之美自不待言,就论到对男人心里的把握能力,岂是米贵妃那样出身干净的女子能比的。偏偏他还用一个女冠的名目帮柳隐洗去了身上的污点。现在的柳隐,看去恍若神仙中人,想来那皇帝纵是个再挑食的,遇到这现如今的柳隐,只怕也要拜倒在这皂青色道袍之下了。

陈羽正思量间,柳隐已接着说道:“但是我仍然答应了他,我同意了出家来做这女冠。不过,我不是为了刘英,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那陈登坏了我对这尘世的最后一丝眷恋,我本想就此死了算了,但是那天跟你一番畅谈之后,我想明白了,我死不足惜,但我若是就那样死了,陈登这个奸贼必定还会去祸害其她女子,因此,我倒要暂时听了他的,借此找到一个比他更强大的力量,那就是皇帝,我会用尽浑身解数把那皇帝老儿迷住,只求将来能将那陈登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柳隐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陈羽暗道,果然女子是天下最最得罪不得的,这女子一旦发起狠来,竟是比十个男子都要厉害。那陈登不知会不会想到,就是他的这个棋子,现在虽然不得不为他所用,但是有朝一日,只要是机会到了,他很有可能会倒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刀下。

见陈羽表情有异,柳隐笑道:“怎么,你可是被我给吓住了?你,不会是要回去给那老贼通风报信吧?”

陈羽醒过神来道:“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陈羽岂是那样人!”

柳隐笑道:“这样便好,只是我还有一事要求先生帮忙呢。”

陈羽听她突然口称先生,便觉有些蹊跷,当下便说道:“先生之称万不敢当,小姐有话请说。”

柳隐起身又为陈羽斟了半杯茶水,那茶却已凉了,不过两人却都无心关注这个,只听那柳隐说道:“我虽有心杀贼,奈何不过一女儿之身,刚才听先生一言,正巧先生对此贼也有大愤懑,所以,小女子想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可否?”

陈羽闻言略微思量一刻才道:“小姐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下人,现在连自己都脱身不得,谈什么相助小姐呢。”

柳隐微微一笑,像是早就预料到陈羽会这么说似的,只见她整理了一下道袍的下摆,然后悠闲自得地说道:“先生为人宽厚,落落大方,此谓德能,擅能审时度势,又可临机应变,此谓智能,胸怀锦绣,却能忍辱负重,此谓心能。至今碌碌无为者,不过龙困浅滩而已,相信一旦蛟龙入海,驾云擎天之事亦不过先生谈笑之间尔,又何必自谦?”

陈羽闻言笑了笑,端起面前明玉杯,浅浅的咂了一口,只听那柳隐继续笑着说:“而且,先生不用那么急着答复我的。须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哪,这茫茫俗世,先生若想求一安宁,只怕不易啊!你既然已经进了陈府,只怕就再难置身事外了,或是逆来顺受,或是奋起反击,二者可择其一,想要做个独善其身的逍遥人,也只有在把这老贼除去之后方可。正如你那夜所说的,等到我们能自己掌握自己的自由了,那个时候,才是你逍遥的时候。所以,静候先生佳音。”

陈羽闻言思量一番,却仍然不置可否的说道:“话说到此,我虽自认没有小姐说的那番能耐,但是小姐诚挚之心可见,所以,我倒是有句话要奉劝小姐。”

柳隐闻言秀眉一蹙,却又倏然放开,笑着说道:“先生有话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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