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雾非雾(二)

紫檀山望海阁

澌澌落落的细雨，了无心事地滴落；断断续续的琴音，百无聊赖地回旋。

林叶如潮的望海阁顶楼上，美艳如同鬼魅的臃懒男子，裹了雾云般轻盈的素白袍长袍，缓缓抚弄琴弦，指尖流动着的，满是怅然若失。

滔滔风来，流灌进宽敞简雅的竹制楼阁，鼓吹得那缥缈柔美的洁白纱帐和男子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漫天舞动，如风起云涌。

纤细的雨丝不时飘进明润的墨绿色眼眸中，男子不禁眯起双目，呼吸潮湿空气中，那久违了的清新与香甜。

身着烟碧色宽幅涤纱裙的女子静静出现在望海阁顶，愣愣地注视男子美仑美奂的背影，良久，道：

“阁主，那皇帝又谴人送了密函来。”

她丝锻般的如墨长发没有缳起，只用长长的巾子随意束了，任由在风中飘飞不定。

仍是懒散抚琴的指，微阖的双目，男子却连头也不曾回。

女子清秀的面孔暗淡下来，粉唇抿起，踌躇道：

“凌，你日前吩咐下去要给那位姑娘找的药引子－－”

凄迷的音韵嘎然而止，男子幽深暗沉的绿眸倏然睁开，言语中却辩不出一丝情绪：

“怎么样，有下落么－－”

“凌，那药引－－火珀冰蟾所在的炽蜒洞，世上惟有流传，却从未有人见过，更何况是火珀冰蟾……”

女子的声音有些忐忑。

“吉儿的五脏六腑以及心脉骨髓均被碳灰炽火熏伤致伤，我现在竭尽全力，只能保住她的性命不再枯衰，却不能使被焚坏的腐骨内肌得以焕然新生－－”

男子犹自望向蒙蒙烟雨，语调哀沉，却又不着痕迹地淡淡对身后女子说：

“唉，罢了，纤云，你先下去罢。”

“是，”

女子低眉颔首柔声答应着，眼眶却已经微红湿润，将一封加密的信笺留在海棠几上，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声音颤抖，关切道：

“凌，现今，那唐国公已经是当今圣上，还是小心为好。几年前在晋阳留下那公主的性命，他虽未追究，心中却必定恼愤！这次又发密函来，倘若你再手下留情，想必他定不会再放过你，那、－－可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纤云竟嘤嘤抽泣得梨花带雨，柔弱瘦削的双肩忍不住颤抖起来。

男子慢慢转身，落寞的面庞渐渐浮上一抹柔柔地笑意，故意带着些坏坏的挑逗：

“傻瓜，我怎么会有事呢？是不是你想我了？要不今晚我去你房里，大家一起睡觉，好不好？”

绯红的火烧云开始将纤云的面颊燃得热辣辣，怀里像揣了个乱跳的小兔子，也忘记哭了，只是又羞又恼地跑下楼去，心里偏又带些埋怨地思付：

都多久没来找我了，整日整夜尽守着那个不死不活总也不醒的女人！

男子美得不可方物的容颜，重又笼罩了浓重的惆怅气息。

徐徐绕过层层温香细软的素洁纱帐，他停在白狐裘皮上沉睡的女子榻前。

不间断的以天下奇珍药材为食，以皇浆琼露为饮，昏迷中的女子保持了玫瑰色的晶莹雪肌，娇嫩鲜艳的饱满樱唇，在细弱游丝却节律均衡的喘息中，宛如绽放得淋漓尽致的绝色之花！

男子坐在榻旁，张开宽大的衣袖，温柔地将睡梦中的女子拥入怀中，他的前额贴着她的，喃喃道：

“吉儿，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我要你醒过来，我一定让你醒过来……”

“呵－－可是，如果你真的永远不再醒过来，我就可以一直、一直这样抱着你——”

墨绿色的瞳孔盛满了好看的缱绻笑意，和他习惯的调皮的坏笑：

“所以，吉儿，为了不让我占你便宜，你也要快快地清醒过来，是不是？然后，你可以再用枕头也好，扫帚也好，或者随便任何一个什么东西来打我的脸……”

“可是，如果你打了我的脸，我仍然想占你便宜怎么办呢－－”

“这还真是个伤脑筋的难题……”

花非花，雾非雾（三）

长安城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几乎将整个太子府焚烧殆尽。

当秦琼、尉迟敬德、程知节（咬金）等闻讯仓促赶到已经化为灰烬的藏书阁，发现满眼血丝、默然失神席地而坐的世民，引咎自责道：

“未能及时救援，属下该死！”

伤痛欲绝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心急如焚的部将，更未曾到任何声音，依然愣愣地望着凌乱狼籍的废墟。

他漆黑迷人的双眸黯淡而消沉，山峦般高昂耸立着的鼻子无力地开合着，如同此刻他辗转忐忑的思绪。

终于，世民缓缓举目，指着藏书阁废墟，哑声悲凉道：

“去－－看看那里－－能不能、将吉儿的尸骨找出来……”

“莫非－－”

众人眼中盛满了震惊与难以相信：

“大王，您，节哀－－”

秦琼率众人在状如小山的废墟堆中，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

“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呐？唉－－红颜薄命啊……”

尉迟敬德一脸痛惜地摇着头小声嘀咕：

“这回大王还不定多伤心呐，其实大王也不容易啊！”

“哼！我等一定要找出纵火的人，将他碎尸万段！－－居然敢在大王府中造次！”

粗黑脸膛的程咬金双目冒火，咬牙切齿地接过话，狠狠将斧子别到腰后。

尉迟敬德意味深长地看着称咬金和他的斧头，深信这个家伙绝对能够将任何人“碎尸万段”！

“咳、咳咳——”

熟悉的咳嗽声传来，秦琼道：

“此刻不是说废话的时候，还不赶紧找？”

程咬金和尉迟恭相互交换无奈的眼神，还未来得及发牢骚，就见长孙无忌与侯君集等率了一众将士神色匆匆的赶到，似乎有急事要报。

“太子，这些箭头是在府院各处发现的，瓴羽和箭身已经烧成灰烬－－”

长孙无忌从部将手中接过一个铜制托盘，呈到世民面前：

“这些箭头打造得极为精巧锋利，箭锋材质取自终南山顶的千年寒铁……”

闻言，世民有些涣散的瞳孔，瞬间凝聚起异样的焦点！

他转过头，自铜盘中取出一个箭头，掂了掂分量，捏在指间仔细地端详。

的确，尽管被焚烧得有些乌灰碳色，仍然能看得出这些轻盈的箭头是经过精心细致的打造的－－世民轻轻抚去上面的灰烬，绝佳的铁质成色显现出来。

察觉到箭头最低端隐隐暗雕的“齐”纹样，世民猛得愣住了－－

这纹样原是齐王元吉所用！

长孙无忌看世民的反应，心知他已经发现了异端，复又从袖中取出一包用丝帕包裹的物件，递到世民面前：

“太子，再看看这里面的东西，这原是和先前的箭头一并在府院中发现的，却有大大的不同！”

世民忙接了那帕子，层层打开，里面也是一些箭头！

这些箭头低端雕刻的是“莽纹”！

世民疑惑不解地看着长孙无忌——无忌只是缓缓摇头，眉头微皱，却不言语。

能使用“莽纹”的，只有太子和皇帝。

太子，和皇帝。

这是一座简陋而普通的农家院落。

土坯的矮墙，稀稀落落生满了狗尾巴草，草间点缀着些许零星的野花。

透过半掩的柴扉，可以窥视到里面的并不宽敞的院落－－院里种植着一些时令果蔬，房门前还有一口巨大的水翁。

烈日下，轮廓修长的俊美男子，眯起墨绿色的瞳孔，轻轻站在门前看着，沉默。

屋舍中走出身着粗布红衣的女子，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但身段依然苗条纤细，面容姣好，眼神柔媚，如云青丝缳成简洁的发髻，周身没有佩带任何首饰。

“莲心，过来－－”她臃懒地轻唤，声音清丽婉转。

“奴婢在这儿呢！”

白晃晃的炽烈阳光下，菜畦里除草的青衣女子连忙起身应道，言语中又有些责怪：

“娘娘赶紧进屋去吧，娘娘是有身子的人了，断不能站在这样大的太阳底下……”

说着，莲心从水翁中舀了一瓢水，将布满泥土的双手冲洗净了，麻利地用粗布短襦的下摆抹干。

“莲心，以后别再‘娘娘奴婢’的了，不是早就说了么，若再这样，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红衣女子掏出帕子，和蔼地替莲心擦拭脸上的汗珠儿，将几缕粘在发鬓的头发别到她小巧的耳后，丝毫没有责怪之意。

“是，莲心其实是记得的，只是不经意间，顺着以前的习惯……”

莲心有些慌了，她怕真的招引杀身之祸。

“没事的，以后记得就好了，”

红衣女子笑笑，从袖子中掏出一只五彩金凤赤金簪，一串黑檀雕金麒香珠儿，交与莲心，慎重道：

“今日去集上，将这些东西当了罢，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小姐——”

莲心眼圈通红，不肯接，执拗道：

“带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少了，再拿去当了，您就没有什么首饰了……”

门外，男子妖艳的绿色瞳孔深陷，无声叹息着，轻轻推开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