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倒是发觉了上官武有话没说完，他行动的逻辑里漏掉了好几环。他一直都奋力要他们二人分开，最后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她不能和紫岫走得太近的理由，好像被什么实在不能说出口的真相给堵住了嘴。如果他不让两人靠近是为了防止紫公子再受那种“异样”的侵染，对于身为蚀月教阁主的上官武来说就太奇怪了。他是在保护莺奴不受紫岫的侵染。

但她当然也猜到，这种异象的侵染根本就是相互的，并没有谁先谁后的区别。她已经隐约地感觉到紫岫与自己的联系了。比起由上官武告诉自己这联系究竟是什么，她倒是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所以呢，阁主不是要借紫公子的手替我除掉敌人吗？杀了那名灵奴之后呢，紫公子何去何从？”

紫岫是不可能再送回紫阁的。他越长大，紫父越不可能接受他回到紫阁；他们就像当年送走莺奴一样，又把紫岫送到了上官武的手里，好像是肯定了上官武处理麻烦的能力——送走真正紫氏后人的决定，他们下得并不轻松，但好在对方是上官武，这可算是多年以前就合作过的老伙伴了。

上官武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比起当年要他除掉莺奴，现在要他事成之后除掉紫岫，是一件更难上百倍的难事。

他是有对策的，可没想过莺奴在这个时候就问了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对莺奴说谎。

莺奴好像已经从他的沉默中了解了答案。不管上官武最终会怎么杀他，只要此时沉默了，就意味着至少早就下了决心要杀他了。他不肯告诉莺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因为怕她问出这个问题；不过他没想到，即使她没有真真切切地从他口中得知他们的血缘关系，那种超越一切的牵绊已经将失散已久的二人连在一起了。

她叹了一口气，将双腿屈着藏到袖下紧抱起来，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有意的，专为惹他害怕——这种体会，就像是那年她在朱雀大街上忽然将自己的肉割下来时，他大惊失色的体会。她的姿态忽然又和许多年前的那个儿童重叠在一起了，好像从未长成另一个女人。

莺奴闷闷地说道：“我知道阁主再也不对我说实话了，心中有无人可说的秘密也不会对我说了。”

上官武将头抬起来，沉默地跽坐在莺奴面前。

莺奴也吃力地蜷缩在椅上不发一言，忽然像是接续上方才那句话一样，说道：“但我也有不能对阁主说的事，那就扯平了。”她口中那不能对上官武说起的事，当然就是秦棠姬要她将他杀掉的事。

上官武没有问那不能透露的是什么事。莺奴的地位将比他更高，真要说起来，也应当是他毫无保留才是，他们这两人之间哪有什么扯不扯平的。莺奴这样说，是因为她并不把上官武放在下属的位置看待。

两人都显出一派疲态，她最后劝上官武下楼去照看紫岫。天色已经暗了，他们也不能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到夜来为止。离湖州已经没有多久的路程，至多再用两天时间就能入湖州境，有再多好奇之事也可以等到回霜棠阁之后再议。

次日离开驿站时，紫岫早就不再穿着莺奴那身女装了。上官武替他换回了男儿衣裳，又因为莺奴将他的巾子拿走了，还把自己的玉冠借给他戴；他唯有一件褂子，因此上官武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紫岫的身形比上官武小许多，衣裳太大了，紫岫穿着它显得十分落魄。

上官武看见莺奴还穿着紫岫那件褂子做男装打扮，心里更是无奈，但也不好说什么。他从莺奴打量紫岫的眼神里看出一些低落来，就知道他们还是想聚到一头去，自己昨晚一番哀告根本就是片雪入汤，不禁有些焦虑。

他们现今已经到了太湖沿岸，只要渡过太湖，一行人就能来到霜棠阁所在的湖州境内。提前为三人安排行程的快马使者也预先为其雇好了船夫；船是极其坚固的石舫，据称船夫祖孙三代已经在太湖上连渡五十年，带着妇媳女儿，一家都住在这条船上服侍乘客。五十年了，怎样的风浪都不曾打坏过这艘船。上船的时候，莺奴倒是望着湖水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却形容不出那种不安究竟为何。

她在昨日和紫岫互换衣裳的时候就有过这顿悟般的不安，似乎自己昨天的所为，在冥冥中已经揭示了另一个先前没能被解答的问题。而这种顿悟般的不安如今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不是靠着她与紫岫的对视，而是靠着这映入她眼帘的水波。

——水波。

是什么与水有关的记忆被忽然唤醒了，但又并不明确。

直到坐进船舱，她最终也还是没能想起这提示究竟意味着什么。船夫将船撑离太湖北岸，将帆张开，石船便悠悠漂入广袤水面，带着三人向湖州方向驶去了。

上官武一登船就将紫岫锁进了船舱的卧室内。他好像怕极了这姐弟彼此再靠近一步，现在借着乘船之便，旅途上可以将紫岫彻底与莺奴分隔开，用房门将他们之间的视线挡住，不必再担心莺奴对着紫岫的背影发呆了。紫岫倒是照旧毫不反抗，好像是体谅上官武这种担忧的。

只不过紫岫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倒也透露出无穷的阴沉，不能说是能令上官武安心的优点。他们这三姐弟展露在人前的特质各不相同，就好像两两成为镜像，但却又没有出现完全相同的两个个体；就好像有一面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镜子，能照出两个影子来，与镜外的真人一共形成三个形象，谁都不能与谁重叠。

然而不管镜子中映出的是如何颠倒的影像，人们都能毫不费力地知道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上官武将他们称作各自的镜像的原因，因为镜中的面貌即使左右相反，看见影子的人也能瞬间辨认出这是谁的相貌——这就是这三姐弟最为诡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