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是一眨眼，时间很快就到了景初五年。

盛夏六月，清水镇南午市。

榕树上的蝉鸣叫得人心烦气躁，才午时不到，就一点风都没有了，树叶像是凝滞一般挂在树上。

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长长一条街上只剩几个零星的摊店仍开着，小贩们或坐或立，戴着草帽顶着烈阳，守着一捆捆没卖出去的菜。

南市街道的尽头是水产铺子。

某个鱼摊前，一位白衣少年正在俯身低头和中年鱼贩交谈。

“大叔，你这儿有新鲜皖鱼吗？”

“诶，是沈老弟啊！”

满脸大胡子的鱼贩抬起头来，看见少年时露出惊喜之色，“好久都没见你了呢，又长高不少了，都快比我高了哈哈哈哈......顾羽是又被隔壁的县令借走了吧？四五日也没见到你来我这儿买鱼了。”

少年今已十五，身量接近成人，他凤眼微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正是，您猜得可真准。师父前些日子去了荷渠，帮那儿的百姓除了几只作乱的妖怪，昨天夜里才回来。”

鱼贩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笑：“你师父倒是有本事，这么些年帮着我们这些百姓除了不少妖怪，比庙里祭拜的菩萨还顶用些呢......前段时间，镇上的那只水妖也是你师父帮忙擒住的，多亏了他，咱们这些靠河海吃饭的渔民日子总算是好过一点了，捕鱼时想着水中没有那害人的妖怪，心里也踏实。”

听见这话，少年加深了嘴边的笑意，向来谦逊有礼的他只有在谈到自己师父的时候，才会掩盖不住骄傲和崇拜，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师父他不爱虚名，比菩萨顶用这话他听着又要生气了......不过在下还是替师父，多谢各位乡亲抬爱。”

中年鱼贩打量着面前的沈怀玉，他气质温润清净，不论贫富贵贱，和谁说话的时候都是那么进退有度，不卑不亢，让人心生好感。

“哦，对了！”男人一拍后脑勺，“今日天气炎热，我估摸着摊子上的这些鱼虾也难卖，不如你全带回去吧，我不收你钱，全当给你师父的谢礼。”

尽管男人如此说，白衣少年连连推拒，他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递给鱼贩。

鱼贩犟不过沈怀玉，最后收了银子，他叹了口气，带着点羡慕：“咱们县上，也就你们、丝绸行和知县还用得起碎银子了......”

“现在的世道啊......除了当官的，日子都不好过。你看看，这都旱了几年了？地里的收成那是越来越少了，虽说尚且够果腹，可多余的粮是一点都存不下来。咱们南方还好，听闻河内汝南那块，今年都饿死不少老百姓了。真是......唉——”

沈怀玉拎鱼的手一顿，他抬眼问道：“我几日没进城，不知汝南又出何事了。”

鱼贩挠了挠头，道：“好像是说什么什么使吴什么成勾结匪徒，被镇压了，还牵扯出了先皇和公主子嗣的事儿......反正那儿的官道水道也堵塞了，连赈灾的稻米都运不进去，可不就饿死好多人嘛。”

听到这个消息，少年脸色微微冷了，似乎又有些担忧和紧张，腰背不自觉得挺直了些。

他告别鱼贩，便大步向太清宗赶去。

“喂，你干嘛？一回来跟什么都没说，就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将我揪到侧房来。有什么话要说啊？”楚御毓嘴里含着一枚酸甜的梅子姜，手里拿着一碗刚从地窖中盛出来的冰雪糖水，满脸的无辜和不耐烦，“你最好是有要紧的事。”

“我问你。”沈怀玉喘了一口气，他压低声音避免吵醒还在补觉的顾羽，“秦先生有没有和你提过节度使吴少成叛变的事？”

“......”

楚御毓视线躲避，从沈怀玉身上挪到一边的花瓶子上，也不回答，只是往嘴里塞了一勺冰。

“那就是知道了。”沈怀玉冷笑，好脾气的人一旦发火那就是雷霆震怒，他揪起满不在乎的楚御毓的衣领，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往外蹦：“那秦先生有没有和你提过，楚愠依然在派暗卫四处打探我们的下落？而节度使吴少成与我爹有过旧交，是我们的人？”

楚御毓一把打开沈怀玉的手：“提过！我说提过总可以了吧？沈怀玉，你在这儿跟我发什么火呢？”

“我不过是让秦长陂传达拒绝了他扶持我的提议，谁知道吴少成那么蠢——竟然直接就自己领兵起义了！这不怪我吧？要说起来，还是你惹出的麻烦呢！那吴少成又不是我的旧交。”

楚御毓找了把凳子坐了下来，他看着因为大喘气，胸膛一直大起大伏的沈怀玉，心里明白他在着急什么的他缓缓道：“着什么急？我和他的往来书信都已经销毁，不会让楚愠那个蠢货发现异常的。”

沈怀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听了楚御毓的话终于找回一点理智。

其实他并不怕被楚愠的人找到，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可要是他和楚御毓被找到，收留照顾了他们那么久的顾羽也会被牵连，这才是让他心中恐惧，坐立难安，一听到消息就往回赶的理由。

“秦先生怎么说？”

楚御毓眯起眼睛特不耐烦，因为天气炎热，他撩起衣袍，盘着腿坐在凳子上：“他让我也不用担心，静观其变。”

沈怀玉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南方天气闷热潮湿，这几日他的心里就跟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他伸手想帮楚御毓把衣襟理平，楚御毓朝后一躲。

“......抱歉。我不该那么凶你。只是以后若是有类似的事情，你至少要告诉我一声，你不能什么事儿都瞒着我吧，特别是这种大事。”

楚御毓拿勺往嘴里塞着冰含糊道：“那是，就你外柔内暴的性格，一遇到和那位。”

他抬抬下巴，点了点隔壁屋的方向，“有关的事情......还能冷静下来吗？要是我一开始就和你说了这事，你肯定辗转反侧好几晚，然后忍不住冲到他面前把我们的来历家室抖落个干干净净。”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哥，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冷血无情吗？”嘴里的甜品冻得他牙疼，楚御毓抿抿唇，垂眸，小声说：“若是真有事，我自然不会瞒着顾羽的......”

沈怀玉无奈地敲了敲楚御毓的额头。

“你知道就好。呆在屋里乘凉吧，我去给师父做午饭。”

顾羽是被热死猫的天气热醒的。

屋角沈怀玉添置的冰经过一夜的消融，现在变成了一缸子的水，窗外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顾羽眯起了眼睛，两个爪爪在脸上揉了揉，他想伸个懒腰。

突然，一条温热的胳膊搭在他半漏的胸膛上，顾羽顺着胳膊在自己的薄被下找到一只睡得正酣的小崽子，那双兔子眼紧紧得合着，长长的睫毛柔顺地搭在下眼皮那。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眉头紧锁，时不时难耐地左右翻身，满额头都是汗。

顾羽倒吸一口气，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爬的床？睡得跟头猪一样。

他的目光在唐和的五官上停留了一会，开始手指拨弄唐和纤长的睫毛。

真是越长越像他了。

有时候看着小唐和，恍惚间又想到那个小孩了。

顾羽嗤了一声，再像到底也不是他。

玩够了，他把衣服穿好，然后拎着唐和的耳朵把他从床上甩到地上。

“......？”

被怼到地上的唐和从噩梦中惊醒，他惊慌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青石板砖的地上，还只穿着白色的亵衣，而顾羽正坐在床上，冷淡地看着他。

“小，小羽？”唐和连忙爬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结结巴巴道：“我怎么在这里？”

顾羽刚睡醒，淡淡说了句“我也不知道啊。”

也不管唐和还在地上坐着呢顾羽摸摸自己的喉结，推门出去喝水去了。

嗓子真疼呢，这几天可太累了，顾羽敲着腿，昨晚一沾床就睡着了。

啊......

唐和发愣似得坐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

在夏日也是冰凉的地板让他恍惚的精神总算清楚了些。

虽然他平常总是爱缠着顾羽，但这次真不是有意爬床的。

他最近夜里总是做乱梦，一觉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开始唐和并没有将反常的梦放在心上，可一天一天，原本朦胧的梦境像是被人用大手拨开了那层掩盖着的薄雾，日渐清晰了起来。

有阴暗的小巷，那间幼时居住的青瓦屋，一双血红血红的眸子，还有......倒在血泊里的养父养母，弟弟妹妹。

而他拿着匕首，躲在围观的人群中，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着知县和顾羽两人走进那间全是痛苦回忆的屋子里。

唐和揪起衣角。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养父养母的苛待和抛弃，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放下过。

养父一家死了，他竟然还觉得快意无比，折磨了他那么久的人，终于受到惩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长这么大一直未和别人说过。

可他不打算说。

唐和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

他的那双眼睛里不见往日在顾羽面前的怯懦和小心。

他只在乎顾羽一人的生死。

至于其他人是生是死，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只是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结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