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总，林家人全交代了，如果齐兰没有说谎的话，事实可能与您的猜测有所出入，您……做好心理准备。”

助理面露犹疑，把录音笔递给顾子恒，按下开关，安静的室内，响起林芊芊母亲齐兰的声音。

比起上次见面时的激动和排斥，齐兰的情绪明显平和了许多，大约是心事藏匿了太久，突然有了陈述的机会，她总要说说停停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楚。

顾子恒倒了杯咖啡，温热的气体在眼前升腾，他很有耐心地坐着聆听，夜里的晚风吹动着窗帘布敲击着窗台，扑棱扑棱，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助理站着等了会儿，便悄无声息地带上书房门，离去的脚步落在地板上，渐行渐远。

“……芊芊从小就乖巧懂事，很少让我们操心，我和她爸那时候为了生计外出打工，一年到头也没能回来几次，她也从不抱怨，跟着爷爷奶奶在桐县生活，还经常帮着做家务。”

“后来日子富裕了一点，我就想着孩子该上学了，不能总是在小山村旮沓里耽误，和她爸一商量，就准备搬出去，我们夫妻俩告了假，回桐县收拾东西，也就是在那时候，才知道芊芊有一个朋友，叫娇娇，住在我们隔壁。”

齐兰嗓音蓦地收紧，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那就是个害人精！”

顾子恒眯起眼，汤匙在咖啡里搅动，牵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她和芊芊差不多年纪，可能稍大一些，记不清了，小丫头个头小，长相却不得了，和她爸爸一点都不像……哦，说到她爸爸，颜绯原本没有大名，就叫娇娇，带她来的男人自称是她爸爸，但我们暗地里怀疑娇娇可能是男人从哪里抱来的……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说说也就算了，明面上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和孩子她爸为了搬家和芊芊上学的事情又忙了好些天，芊芊平时就爱跟着娇娇屁股后边玩，村里头的孩子们凑一堆，经常玩野了玩疯了，我想着等芊芊到了城里，可能也没机会玩得这么开心了，也就随她去了，哪里知道……会出那种事……”

“警察前前后后来了七八趟，我们也去警局等了又等，孩子她爷爷奶奶着急病了……一家子跟丢了魂似的，最后等来了什么？芊芊没了，我乖巧懂事的女儿就这么没了！”

“说是烧山的那把火太大了，人没救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刨的一堆灰，说是芊芊的，可是！为什么芊芊回不来！娇娇却回来了？！为什么两个人出去玩的，却只有一个人回来！”

说到这里，齐兰再次激动起来，间或能听到丈夫低声劝慰，录音里躁动了片刻之后，齐兰重新冷静下来:“能说的就这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全怪一个小孩子……”

“最开始的几年，我确实走不出来，要不是生了糖糖，我可能就要随芊芊去了……”

齐兰深深叹了口气:“老实说，当时娇娇也没比芊芊大多少，送回来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瘦瘦巴巴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理性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我们的孩子没了，这份仇，这份恨，总想找个发泄口发泄出去……”

“你要想打听娇娇后来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多，只知道那个自称娇娇爸爸的男人一点都不惊讶娇娇会安全回来，或者说，从娇娇失踪那天起，他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焦急，当时我们自己也忙糊涂了，没怎么注意那个男人的表现，事后想想，确实很可疑……”

“对了，娇娇回来没几天，男人就不见了，娇娇换了个家庭，姓颜，有了新的父母，父亲文质彬彬的，是个话剧导演，母亲是个芭蕾舞蹈家，但我们倒是没怎么见过她的母亲，娇娇也因此有了新名字，我们沉浸在悲痛里，和他们家基本没有更多的交集，再往后，那一家人也搬走了。”

咖啡浓郁的香味弥漫在书房，顾子恒抿了一口，眸色愈发深邃，舌尖上沾惹的味道滑入心口，揪起一团难以名状的苦涩。

“颜家搬走后，很长时间没有来往，再听到和这家有关的消息，是颜绯的父母出了车祸死了，颜绯未满十五岁，被姑姑收养了，大概从六年前，颜绯就每年都会送钱给我们，不知道那孩子从哪儿赚来的。”

“一百万，年年都是一百万，但我们都一分不收，人没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早知道会这样，我们当年又何必拼命赚钱？”

女人说到伤心处，压抑的啜泣声慢慢变大，最后成了嚎啕大哭。

齐兰是齐家的远亲，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言论措辞都有条有理，哪怕带上情绪，也说得足够清晰。

这些年，似乎总有人试图从她身上入手，去查询颜家的底细，她都对此守口如瓶，这一次会这么配合地开口说这些，顾子恒知道，是谢知在背后推波助澜。

齐兰的话里透露了不少信息:一个身份可疑的男人经常带着一个长相美丽的小女孩游走于各地，短住几天后又会离奇消失，而随之消失的还有当地的一些同龄孩子……

种种迹象堆砌在一起，某个荒谬可怕的猜想呼之欲出。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拐卖案，而是连顾雍都三缄其口的神秘计划，那计划牵涉甚广，也必然在当时引起过巨大的轰动，才会由谢家出面处理得这般干净。

此后，十七年的光阴加注其上，让它成了无人言说的过往。

顾子恒关掉录音，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久到助理来敲了两次门都无动于衷，忽地，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幼年颜绯趴在树干上冲他笑的模样。

其实，颜绯就是颜绯，没有什么林芊芊，只是他如此虔诚珍惜着她，她却从未真正记住过他。

是因为……他只是她随意挑选的“猎物”之一吗？

顾子恒轻哂一声，起身走到窗前，眼神透过玻璃望向外间深沉的黑夜。

黑暗能掩盖很多显而易见的秘密，可却极少有人愿意去戳穿它。

齐兰说的这些，再结合他自己搜查到的信息，蛛丝马迹汇总成河，在黑夜里亮亮闪闪，成了一条能揭示真相的暗流。

颜绯，正是一个从黑暗里，竭力爬出来的孩子。

而在那之前，她曾是那些刽子手手里最得意的一把刀。

原来，他以为的美好邂逅，都是蓄谋，他以为的救赎，全是利用。

顾子恒终于明白，那时候颜绯会主动接近他，对他笑，陪他玩，和他亲近，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她不忍心骗走视作姐妹的林芊芊，可为了完成任务，又不得不为林芊芊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恰好去桐县过暑假的他。

事实确实和他所想的有所出入，可为什么，即使这样，他仍然无法去憎恨颜绯？

也许是因为，从始至终，最苦最痛的也是她。

那么，接受过两次深度催眠的她是真的忘了一切吗？

恰恰相反，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否则明明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用最愚笨的方式去赎罪呢？

即使，从各个层面来说，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就像齐兰在录音的最后说的一样:“我可以和每个人说，我已经不怪颜绯了，但我不能对颜绯这样说，不然她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了，因为她这些年来就是为了赎罪而活着，除了我们家可怜的芊芊，那时候的娇娇已经用她所能想的一切办法救下了不少无辜的孩子。”

“真正该死的是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不管是我的芊芊，还是连父母都没有的娇娇，她们本应该灿烂过一生。”

他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那边响了两声被接起。

男人温雅的嗓音带着笑:“合作？”

“谢三爷似乎很笃定我会答应合作？”顾子恒冷冷道。

谢知眼底笑意未减，“顾少应该明白，你会有今天的顾家给你撑腰，娇娇也出过一份力。”

顾子恒反唇相讥:“所以我应该感恩戴德？别忘了，她差点把我骗进那个鬼地方。”

谢知淡声说出事实:“那种境况下，一个七岁的女孩在保全性命的前提下，已经做了能做的极限。”

两人都没再继续，无边的寂静中，谁也无法对颜绯曾经做过的事情下一个最准确的定义。

从法律层面，她是助纣为虐的小帮凶。

从人性层面，她是聪颖坚强的自救者。

“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她能治好。”顾子恒率先打破沉默，冷漠的表情随即缓和了几分，“要和普通女孩一样，快乐地活着。”

不用再背负沉重的罪责，也不用为了成全他人的新生而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陷于险地，更不用，反复地让现有的人生和过去割裂，在这反复的过程中，压抑着本性，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疼痛。

同样是男人，自然能听出这句听上去冷硬的话语里，实则饱含怜惜与深情，谢知清隽的眉眼陡然微沉:“这一点，还轮不到顾少操心。”

顾子恒轻嗤，有些挑衅地问:“怎么？谢三爷这是担心了？担心颜绯会因为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而和你分手？”

长身玉立在古堡露台上的男人没有说话，好看的薄唇倏尔抿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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