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迁见她这么镇定，心中更加忧虑，再想到朱守承近期可疑的行踪，忍不住再次提醒她不要掉以轻心。

——朱守承是金盆洗手的人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当年那些人为了封口，动用手段几乎对涉案罪犯都赶尽杀绝，牢里的那些也多数没能活过出狱日，即使有成功改头换面的，这段时间里也成了他们的监测对象，你现在低调点还好，万一太过醒目被对方认出来，难保朱守承不会为了邀功而把你供出去，你……要千万小心。

句句关心，字字恳切，这个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的救援队队长显然是来保护自己的。

颜绯咀嚼的动作稍慢了些，表层的糖霜化开了，她轻轻咬了一下，齿间立即黏着软绵绵的糖浆，明明是她早已熟悉的甜腻口感，她却感到舌苔涩得厉害。

风声嘶哑着嗓子在玻璃上敲打，像某些魂灵挣脱了枷锁，不眠不休地叫喊诉冤。

颜绯眨了一下眼睛，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可真糟糕，我已经和朱守承坦白身份了。”

高迁惊讶地放下手机，抬头静静打量她片刻。

懒洋洋说着话的女生有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美丽小脸，凤眼红唇，妩媚动人，灯光挤挤挨挨地从她头顶倾泻而下，她只俏生生地立着，像一朵倔强孤独的玫瑰。

离得近，高迁从她带笑的眼里看到了几分自厌嘲弄，大致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感慨地摇摇头，重新打了一行字。

——丫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敛藏的心事被人直白地戳穿，颜绯淡然的笑容僵了僵，或许只是累得不想再伪装了，亦或者眼前这个人太容易勾起她对往事的记忆，颜绯从身后拉过椅子坐下，在高迁锐利的视线里轻声应道:“嗯。”

世上有那么多为非作歹还心安理得的人，偏偏让这样一个无辜可怜的孩子在为迫不得已犯下的错误赎罪。

高迁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生死离合，早就坚硬如铁的心竟也在此时软了一下，他拖着一声长叹，继续和颜绯交流。

——傻孩子。

——我找过潇潇，她虽然不待见我，但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你这些年继承剧院做的那么多事情，每一件都是好事，人的无心之失，只要有心去弥补，总会得到原谅的。

——更何况，那时候你还小。

颜绯眼瞳骤然一凛:“小不是借口！”

“你看，比我还小的孩子，却会义无反顾地替我去承受痛苦，乃至去死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迁不会说话，所以颜绯对着他反而能畅所欲言:“我从小就记忆力超群，我能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是被饿死的，也记得那些带着我四处游走的人长什么样，我还记得每一次只要我招招手，就有很多人愿意和我一起玩……意识到那些人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很努力地想把被我带进来的人一个不落地带出去，但我没能做到。”

“我也想和每个寻求帮助的演员一样去追求一段全新的人生，可我忘不掉，忘不掉就意味着，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那些发生过的罪恶就有一份我是我造成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这一切，可当她真的开了口，终究还是带上来哭腔，无尽的悲凉仿佛在她脚底生了根，一天天，一年年地拉扯着她往地狱里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夜风停歇了，颜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垂眸凝视着指尖，缓缓平复着呼吸。

肩膀被人拍了拍，颜绯抬起头，手机屏幕亮着，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看见上面写着一句话。

——有人愿意替你去承受痛苦，那是因为在她看来，你值得。

这句话像一串解开魔咒的密码，让颜绯突然平静了下来。

软糯糯的声音倏尔萦绕在耳边——

“芊芊好喜欢姐姐，姐姐要不要和我回家呀？”

“你不怕姐姐抢了你的爸爸妈妈吗？”

“不怕哦，姐姐这么好，为什么你的爸爸妈妈会不要你啊？”

“……大概因为姐姐长得不讨人喜欢吧。”

“才不是呢！姐姐帮芊芊赶跑大狗，还帮芊芊摘果子，对了，还会给芊芊唱小曲儿！爸爸妈妈总是不回来，我一个人快无聊死了，姐姐可不可以永远陪着我呀！”

……

就是这一声声的姐姐，把她叫得心都化了，放弃了诱拐任务，赶在最后几天改换了目标，给林芊芊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好骗的替死鬼。

她麻木而无情地做着这一切，甚至连那个“替死鬼”是什么名字都没有认真识记，计划实施的当天，带领她的男人像是遭遇了什么麻烦，神色慌张地决定提早离开。

不用做坏事了，小颜绯彻底松了口气，那天中午，她还多吃了半碗饭。

男人看起来非常急迫，行李都只匆匆忙忙收拾了一半，就带着小颜绯转移阵地，长途的载货车早就停在村口，不用男人帮忙，小颜绯就十分敏捷地攀爬到后车厢。

那一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小小的女孩抱着膝盖靠车上的水泥袋子，一身的灰，像她从未明亮过的人生。

“咕咚——”

一个胖嘟嘟的身影从后方掉下来，一屁股摔坐在地，扬起小脸冲她龇牙一笑:“姐姐！”

林芊芊是自己跟过来的，在她单纯的思想里，只以为颜绯要出远门，她舍不得分开，就想着悄悄爬上车陪她一起出门，正好，外面的世界是圆是扁，她都还不知道呢。

极短的瞬间，颜绯就做出了反应，她急忙扯过水泥袋上的遮阳布，想着一旦有机会逃走，就带着芊芊一起逃。

可两个半大的孩子，再如何聪明又哪里是大男人的对手？处于戒备状态的男人很快听见后头的动静，车子唰地停在路边，男人阔步走来……

载货车一路西行，意识到林芊芊已经无法回家的颜绯顿时急得直哭，她哭得很安静，和寻常孩子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不同，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心疼。

芊芊吓到了，扯着她的袖子小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那个叔叔不是说带她一起去旅游吗？旅游听起来是多快乐的事情啊，为什么还要哭呢？

颜绯擦了把眼泪说:“你跟着我会有危险的。”

芊芊没听懂:“是姐姐有危险还是芊芊有危险？”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眼泪掉得更加厉害了。

“不怕不怕……”摇摆的车厢里，芊芊靠着她，咕哝道，“以前都没有人保护芊芊，只有姐姐保护芊芊，要是姐姐有危险，芊芊也会保护姐姐的，”

她被这天真幼稚的话逗笑了:“你拿什么要保护我？”

“唔……”咕哝声弱了下去，芊芊歪着头睡着了。

……

所以……仅仅是因为……她值得吗？

高迁看颜绯情绪稳定了不少，才重新打了一段话:

——没有猜错的话，天河谷那边已经在蠢蠢欲动了，而谢知这次去新西兰并没有刻意隐瞒行程，也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我查到付家这些年和天河谷里的势力有所接洽，但真正和x国做交易的另有其人，这里面牵扯太多，对谢家而言，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谢知会主动踏入浑水，应该是为了你。

——daman也收到了委托，有了谢知的助力，不出意外，这次可以把他们连根拔起。

颜绯盯着“连根拔起”四个字，只觉得满身的疲惫兜头二来，似是要把她淹没。

很多事情不是最后解决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

就像即使处置了所有人，芊芊也无法死而复生一样。

“那如果有意外呢？会面临什么？”

——你知道当年曲忠凡为什么会放火烧山林吗？

——当时有消息称实验室里有危险物品泄漏，为了保证撤员安全，不得不及时封山烧林。

——所以，这次行动，如果对方发现被查，可能会选择玉石俱焚。

颜绯咬住下唇，要是这样的话，她不想谢知冒险了，她想他回来。

离开高迁的病房，又煎熬地等了半小时，肖地的手术总算结束了，生命体征良好，头脑简单的人不止四肢发达，也会福大命大。

安顿好肖地，宁晗出去买了夜宵回来，颜绯勉强吃了几口，吩咐宁晗照看好肖地，便握着手机出了门。

她还是决定给谢知打电话。

哪怕只是轻轻地告诉他一声，她想他了。

那边很快就接起，男人嗓音醇暖:“娇娇？”

颜绯闭了闭眼，紊乱的思绪也渐渐变得清明。

七岁以前，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小罪犯，十五岁以前，她是个格格不入的小灾星，可二十四岁的她，在这个星月明亮的夜晚，蓦然确定了一件事，自己已经不需要去害怕什么了，因为不管是那一年，还是此刻，爱她的人，始终觉得她值得。

“你什么时候回来？”颜绯抬起手，压了压潮湿的眼皮，轻声告诉他，“我很想你。”

谢知先是一怔，而后暖融的笑意攀上眉梢眼角:“我也是。”

“那你还不回来见我。”颜绯努努嘴，娇声娇气地埋怨，“每次都不声不响地走人，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会一直等着你？”

“你不等我，还想等谁？”谢知声线略沉，“顾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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