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骇之余，尽皆支撑着千疮百孔的羸弱身子，勉力行上前来，庄重见礼。

向氏门庭经此大难，便已经是名存实亡。原来同赴定军山的三十八个散修好汉，此时尚有一息尚存的，包括还未殒命的向屠在内，都只余下来寥寥八人。其中更有田涓损了丹田气海，如若日后没有灵丹妙药助他脱胎换骨，便是永绝了修真之路，注定此生碌碌，无有作为。

原本一众散修，也是生活在这世间上的最底层，多为三教九流，难有登堂入室之辈，但众人再怎么不堪，但凡踏上了修真之路，总可免去病弱之苦，保有了一份超脱的微渺希望。然则此时，六个铮铮汉子相互依偎搀扶在一起，彼此环视，只有悲从中来，落魄潦倒。

不过六人也是刚烈的汉子，多有洒脱脾性，当下便有陈琦领衔说道：“我等微末之人，却要劳烦洪德论师百里驰援，真是不甚惶恐。”

洪德仍是将向婵抱在怀中，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只以单手竖掌作礼，微笑答道：“诸位施主莫要这般客气，百里路途于老衲来说，原也不过须臾驱驰，何来劳累。况且神胎于我唯识宗来说，干系甚大，不容有失，怎可让那些道修贼子得了去。”

洪德说到此处，敛了笑颜，眼中杀机浮现，怒色隐隐，转而巡视着被普智用神通禁锢当场的一众归真谷修士，说道：“佛门禅修，自有天地以来便有道统，一直是这世间上的主角之一，如今的景况不过是稍有跌宕，尔等道门小修，便已经是欺辱上门……普智，你可识得这些贼子，是何门何派？”

素衣僧人普智也甚是激愤，答道：“这些修士应当是十万大山之外千里，一处唤作归真谷的门派弟子。这归真谷原是一位散修得了道统，建立起的道场山门，一直与我唯识宗颇有往来，只是数十年前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天道宗，便转而与那些贼子沆瀣一气，加入到了征伐我唯识宗的行列中来。”

“贼人势大，尔等惜命不与我唯识宗往来也就罢了，偏偏首鼠两端，做那墙倒众人推的丑事。如此行径，没有一点修士的气节，便尽数杀了罢！”洪德一言而决百余个修士的生死，其间的杀伐果断，凛冽爽利，丝毫不见佛门禅修一贯的慈悲为怀。

“遵师叔法旨！”

普智更没有任何拖拉与怜悯，从了洪德的吩咐后，翻掌便朝场中被禁锢的一众归真谷修士拍去，虚空中天地灵气受了激荡，顿时便演化出百余柄利剑，恰好对应着百余个修士，剑气呼啸中，已是分毫不差的削向了众修士头颅，斩得血光迸现，煞气滔天。

这百余个归真谷修士早已被神通禁锢，丝毫没有闪躲与招架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彼此被削了头颅，一个个尽是瞳仁放大，眼中全是骇然与惊恐的神色，引得定军山中一时也气氛压抑，甚是凝重。

向婵见场中气氛沉凝尴尬，便首先说道：“非常时自要行非常手段，我这个初生婴儿都知道，你们这些叔叔伯伯还有什么值得惊叹的。”

众人得了向婵的插科打诨，自是纷纷收敛了异色。

这时向婵又在洪德怀里抓住他僧袍的胸襟，神情黯然的恳求道：“洪德大士，我爹爹与众多叔伯因为救我，尽皆受到了颇为严重的伤势，如若不及早医治，恐怕日后沉疴难起！还请大士高抬贵手，定要不吝医治啊。”

洪德慈和的拍拍怀中的向婵，说道：“小鬼头，莫要担忧。此事便是你不提起，老衲也是义不容辞。向氏门庭一门刚烈，个个均是不畏强权的好汉，老衲可是敬佩的紧。不过此处却不是个久留之地，众位施主还是随老衲一同返回唯识宗吧。”

向屠虽然损及阴神，伤了根本，但得藏精理气丸之助，又有了这片刻的将养，已是颇能喘息，气息也稍微平顺了下来，此时听得洪德之言，赶忙说道：“这怎么使得，我等兄弟不过是些微末散修，得洪德论师称赞，已经是三生有幸了，怎么还敢去到唯识宗叨扰。”

洪德佯作恼怒，轻哼道：“施主这是何意，莫非也嫌弃我唯识宗如今势微，害怕惹祸上身。”

“大士严重了！”向屠赶紧解释道：“实在是我等身份低微，不敢太多叨扰。”

“一派胡言，你等皆是本座方外之友，何来身份低微。”洪德神色一端，顿时气派森森，咄咄逼人，说道：“勿要再做推脱之语，都随了老衲的安排，去到唯识宗中安歇。”

话已至此，向屠等人也不敢再做他言，只得唯唯诺诺应下了洪德的吩咐。

“普智，你便留在此处善后，我先行一步，将众位施主带回唯识宗中。”洪德吩咐道，一语既毕，已是腾身而起，同时抖手打出一片虹霓，这团虹霓虚实演化，仿佛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柔弱如云彩，飘渺似梦靥，满空兜转，将众人尽数裹挟了进去，倏忽间遁入虚空中，化作一道流光，电闪远去。

向婵伏在洪德怀中，眼见这团虹霓的速度竟然与洪德并肩齐驱，不觉有些好奇，问道：“洪德大士，你的那团虹霓却又是个什么究竟呢？”

洪德此时抱着向婵飞遁，虽然没用什么特别的飞遁神通，但无奈何他修为高绝，在虚空中每一步踏空前行，都仿佛跨越了整个天地的距离一般，快得鸿飞冥冥，不可思议。那团虹霓裹挟着向屠等八人，竟可跟洪德的遁速差相仿佛，足见神奇。

“小鬼头，你却有几分眼光。”洪德微微一笑，似是甚为喜爱向婵，不厌其烦的解释：“那团虹霓，却是老衲的一件灵宝，倒也有些飞遁的灵异，故而也勉强能跟随老衲的步伐。”

向婵虽然天资绝世，却也不能明白灵宝的珍贵，只是颇觉惊异。倒是虹霓之中的向屠等人，听得洪德的言语，已经是大骇若绝，他们这些散修，数十年修真，连法宝也是鲜少见到，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搭乘着灵宝飞遁。

众人遁速绝尘，快如电闪。不须臾，只见得前方一处山岳拔天而起，直插云霄，颇有顶天立地之感。山岳周遭云山雾罩，尽多迷雾蒙蒙，所有的一切都瞧得不甚真切，恍如坠入了五里云中，难辨真假虚实。

洪德与那团虹霓遁速不减，径直隐入了迷雾之中。顿时，天地都好像转变了一般，这迷雾中的世界竟是别具一格，万事万物都在循着某种奇妙的轨迹不停运转，没有定数。众人行在其中，只觉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全然失去了方向感，也没有一个固定的物事能做参照物，好去辨别东西。整个世界都化作了一个绝大的迷宫，若是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而冒然闯了进来，恐怕就是有天大的神通，也要无济于事。

洪德与那团虹霓在迷雾中转折奔走，也不知是循了什么道路，只片刻功夫，便穿过了迷雾，走入了一片巍峨的禅寺塔林之中。众人一路行去，走街串巷，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殿堂，见到了多少僧人，弯弯绕绕，好不曲折，终于在一处别院前停了下来。

这处别院唤作宁神阁，却就不比那向氏门庭中的小门小户，院中亭台楼阁，小溪蜿蜒，间杂着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更有修竹劲松，风姿摇曳，一派出尘景象，桃源胜处。

洪德将众人送到这里，便收了虹霓，也将向婵自怀中放了下来，说道：“众位施主便在这宁神阁中安歇吧，稍后自会有甘露殿中的弟子前来叨扰，为众施主调理伤势。老衲便先告退了！”

众人齐齐作礼拜别，一番忙碌便不多做表述。却说安顿下来之后，陈琦与向屠却是有了一番密议。两人均颇有玲珑心思，思及唯识宗与众人的种种好处，自然会有些揣度，散修的存世法则素来便是谨小慎微，此时对于前因后果的考量自然要涉及到唯识宗的居心所在。

陈琦平静的盘膝在素榻之上，说道：“宝儿身具神胎之体，他冥冥之中对唯识宗的好感，或许远比我们的凭空猜测要更为可靠。我所担心的，并不是唯识宗会对宝儿不利，而是唯识宗究竟所图为何。”

向屠的神情颇为憔悴，卧在素榻上，说道：“唯识宗所图，无非两种。一者，将宝儿的神胎之体视作人形神药，要谋害他；二者，觊觎宝儿神胎之体的无匹资质，要栽培他。从今日唯识宗的种种表现，恐怕第二种可能更为接近事实。”

“如今唯识宗大厦将倾，这五雷仙山恐怕也不是一个好的立身之所。”陈琦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宝儿皈依唯识宗，如今看来恐怕已是成了定局。只盼唯识宗底蕴深厚，能够渡过灾厄吧。”

……………………

唯识宗罗汉堂，是唯识宗众多僧人的闭关参禅之所，多有静室与禅院。而此时，在罗汉堂众多禅院的最里间，却是金光蒙蒙，三个僧人聚于一处，其中最上首那个僧人一身明黄僧袍，宝相庄严，赫然正是如今的唯识宗方丈普法|论师。而其余两人，正是洪德与方才返回宗门的普智。

“普智师弟，定军山中一应后事，可曾处理妥当？”普法平静的问道。

“各种残留在虚空中的气机都已抹除，回来后我也曾拜访过悟性祖师，请他出手蒙蔽了因果，神胎在定军山中出现的缘由，如今已被斩断了。”

普法沉吟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现今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个侥幸逃走的天道宗弟子了。”

洪德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他营救向婵的时候，全然没想到林无咎竟是天道宗的真传弟子，体内暗藏着门中师长赐予的一道保命神通，一时大意之下，让他成了漏网之鱼。

“那天道宗弟子虽然侥幸逃出了生天，但他被老衲的【大陀罗尼心经】伤及道心，必然灵识受损，记忆出现混乱，即便保下了性命，也只是个癫狂的疯子。”洪德思忖了半响，说道。

【大陀罗尼心经】中，有一篇甚是诡异难测的道诀，唤作【忿怒斩心诀】，处处直达自性，动辄便可毁人道心，伤人灵识。最是犀利无匹。

“师叔，这也正是我忧心所在啊！”普法叹息道：“天道宗与我唯识宗同列南赡部洲十大门派，纵然有所不及，也是差相仿佛。尤其是一部【问道诀】，叩问天道，凝练道心，使得天道宗弟子，尽皆是道心坚若铁石之辈，师叔的修为虽然高他百倍，但要损他道心，恐怕也不是易事啊！”

洪德喟然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看来，却要委屈那小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