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慈的眼眸之中透射着睿智的光芒，似是看透了向婵的心思一般，声音有如洪钟大吕，狠狠的灌进了向婵的脑海中，问道：“本座问你，何谓修真？”

这声音蕴含着沉重的威压与诱导，向婵不由自主的便答道：“所谓修真，便是去芜存菁，修出真我。”

悟慈又问：“如何才可称为真我？”

向婵继续答道：“万物同，天地一，与道合！”

悟慈的声音更见浩大，好像是佛陀在讲法一般，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惶恐不安！修士的归路无不相同，不外乎与道合真，无论有无前世之身，会否被前世之身同化，所有的修士都只有唯一的归途，事过境迁之后，你依然还会是你，你也绝不仅仅只是从前的你。人类从出生到寂灭，往往因事成人，即便没有前世的同化，一样会有种种改变。但是唯一不变的，只有心中的道，这便是真我。”

向婵若有所悟，却又似乎越加疑惑，问道：“祖师所言前后参差，弟子实在难以明晰。如今弟子唯有一问，还望祖师释疑。释迦尊者还是释迦尊者吗？”

悟慈答道：“这世间无论人神鬼，你若想要追究根本，都只能看他的本心究竟为何！释迦的道，在于弘扬佛门，他一生矢志不渝，从来不曾忘却，既然他的言谈举止，所行之事未有改变，那么无论他究竟是谁，他都依然还是释迦尊者。无论是前世的普罗，还是今生的向婵，均不过是一个名号而已，你若不能破除外相，反观自身的真我，被普罗的记忆淹没，也未尝不可，这也算是你小子的一条成道捷径，相反，若是你能破除外相，探查到了自身的真我，即便被普罗的记忆淹没了，你也依然是你，不会改变。”

向婵终于明白，但心中还是怅然若失。修士的一生，终极目的都是追求长生久视之道，向婵也不例外。然而但凡是有希望探究大道的修士，无不是寿元悠长，动辄三五百年，甚至是七八百年也未可知，如此漫长的一生，又岂是仅仅只有长生久视之道，修士是人，而绝不是传说中虚无缥缈的仙，便如同普罗的心中存有拓跋鸯果，向婵的心中，也有很多无法割舍的东西，然而他却清楚的很，一旦他明悟前世今生，那些记忆绝对会被淹没，形同湮灭。便如同小溪流汇入了江海一般，溪流之水仍然还在，但却不足道哉了。

向婵的心中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抉择之中，开始了天人交战。悟慈告诉了他两个办法，一个治本之法，一个延缓之法，似乎还有选择的余地，其实却是一条绝路，所谓的治本之法，于向婵来说，根本就是满纸的荒唐言，做不得准，妄图超越佛门有史以来的第一天才，这样的想法，即便是向婵再自负也生不出来。既然如此，那也只有一个延缓之法可以选择，但所谓的延缓之法，说到底便是让向婵自斩了修真之路，从此不再修炼，永远的停在禅修第四层上师境圆满，这对于向婵来说，却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姑且不说向婵自身如何，就说林慎等人的期望，向屠临死之前的执念，就是向婵无法忽视的理由，更何况他既知道了前世之身，自然明白水月洞天与唯识宗的相互攻伐，导火索正是他，这样处在风口浪尖的身份，即便是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也未必就能躲得过去。这根本就是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从形势上，还是个人情感上，除了继续修炼之外，根本就没得选。

不由自主的，向婵便想到了花袭月，此刻的他，与花袭月何其的同病相怜，均是数着年月过日子，过多一天，便少了一天，或许他唯一比花袭月更为殊胜的便是，他还能留下一个向婵的名号，也就仅此而已。

向婵的心中，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但既然有了决意，他却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心思渐渐的恢复了活泛之后，又渐渐的觉得奇怪了。依了悟慈对他的了解，自然不难猜测出他会做何选择，既然如此，悟慈又怎么会郑重其事的为了此事将他唤到此处呢，很显然，悟慈先前所言，并不详尽。

向婵于是又问道：“祖师唤弟子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悟慈道：“你既发现了蹊跷，本座也不必瞒你了。今日本座之所以会告诉你这些，皆是受了神谕的指引，其中究竟有何玄妙，本座也难以参详。”

向婵奇道：“神谕所指，皆是关系重大。即便以普罗佛子之尊，恐

怕也无法惊动神谕纡尊降贵，更何况我只是一个转世之身。若是那降下神谕的地藏王前辈当真如此关心普罗佛子，又怎会让普罗在百多年前意外身殒。”

向婵揣摩了几句，又道：“弟子在前来两界山时，师尊曾与弟子分析过一些情况，当时他便怀疑如今的两界山之战，根本就是在神谕的指引下才会发生的，如今看来，恐怕师尊的推测是属实了。只是弟子实在不明白，我们佛门所尊崇的先辈与道门从来就不想干，即便地藏王的神谕能够指引我们，难道还能指引水月洞天不成。”

悟慈道：“这是因为双方之间达成了某种共识。本座在这些神谕的背后，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

向婵讶异道：“师尊曾与我说，神谕是来自于一个叫做太清仙土的地方，那里极有可能居住着仙人，是传说之中的上界。而我们这些娑婆世界中的修士，不过是下界之民罢了，高高在上的仙人，用得着算计我们这些下界之民吗？”

悟慈平淡的语气骤然一紧，睥睨道：“有没有太清仙土或者是传说之中的仙人，本座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但无论他们是谁，或者又是什么身份，若是想要愚弄我等修士，都是万万不能的。本座之所以遵从那些所谓的神谕，也不过就是看出了下发神谕之人乃是我佛门之中的前辈罢了，若是他想与道门中人做什么交易，却也需得本座答应了才成。”

向婵虽为悟慈的豪气也感，却也是听得一头雾水，毕竟神谕究竟的内容，他却是除了一些猜测之外，连只言片语都不知道的，自然会觉得千头万绪有如一团乱麻，他也明白此事不该他问，即便是追根究底，悟慈也不会多告诉他什么，因此也就不再多言，今日他所听闻的隐秘之事已经足够多了，尤其是他的前世之身竟然就是佛门有史以来的第一天才普罗佛子，单单是这个消息，就足够他消化很久了。

向婵又问了一些关于两界山战场接下来的战事安排，悟慈都一一解惑了，也算是相谈甚欢。虽然向婵的心中有些灰暗，觉得来日无多，但该做的事，他却是依然要做的，此来两界山战场，他有两个目的，第一，便是为战死疆场的诸位叔伯报仇，第二，便是晋升第五层法师境前期，跨过鱼龙之别，如今因为修炼的进度关系到他觉醒记忆的快慢，他也就显得没那么上心与焦急了，但是为诸位叔伯报仇，却是绝没有可能放任的，一定要实打实的完成，不放过一个仇人。

向婵回转智者一脉的营寨时，营寨中还是空无一人，宗思、宗谅以及一千三百二十五个智者门徒都还没有回来，想是万相谷中的集结并未解散。偌大的营寨，矗立在荒野之上的一座座高低参差的营帐，如今却仅有他一人空守，双脚踩踏在地上的声音原本低弱，如今却因为空旷与静谧，在他耳畔反复的缭绕，有一丝丝的威风拂过，吹乱他的发髻，如同他此时正纷乱不休的内心，千丝万缕，没有头绪。

向婵呆立在中军大帐的布幔之前，双眼没有焦点的朝前望着，他的目光似是投射在了极远极远的天边，但实际上他的眼眸中却什么都没有倒映下来，他仅仅只是在发呆而已，是的，就是发呆。堂堂千宗大比的魁首，嚣张跋扈的唯识宗天才，在此刻感受到了极致的迷茫，他很想问问花袭月，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日子里，是怎么可以过得如此平常，如此安闲。但花袭月的坚持尚且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她是为了救母在努力，无论如何，总算是心中存有信念。那么，他向婵又是为了什么呢？林慎怀胎十月，向氏门庭数十上百位的叔伯拼死呵护，难道就只是为了普罗佛子的转世重修！

虽然悟慈的阐述不无道理，所有的修士的最终归途都是回归真我。但人之一生，有许许多多的珍贵记忆与情感却是万难舍弃的，让向婵忘记了父母的养育深恩，忘记了叔伯们的呵护之情，这与杀了他又有何分别。难道他向婵在世上走一遭，连留下痕迹的能力都没有吗？

向婵心中无疑有许多的憋屈与愤懑，他很想疯狂的呐喊一番，但他嘴唇开合了半晌，却并没有发出声息来，矗立在中军大帐之前的普照大千旗猎猎作响，向婵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锦旗之上，看着那初生朝阳，想起自己先前的豪情，不觉深感讽刺与悲哀。

他平生所自负的一切，相较于普罗来说，都只是不堪一击，不值一提的笑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