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婵这才知道，原来方才那几个欣然离去的僧人，是交接了后勤送信的差事，难怪一脸的雀跃，却是能够上阵杀敌了。想到那六个僧人以殊死搏杀为荣，而自己却是来讨要一份安全优渥的差事，不由有些啼笑皆非。

这样的作为，说得好听一点，叫做避其锋芒，说得难听一点，那就是贪生怕死。禅修中人尽多慷慨赴难之辈，要让陷阵营一万军士避开这杀戮战场，躲得远远的，的确有些难办。

向婵踱步到帅案的对侧，盘膝坐下，巡视着案面上的那些传信玉简，只见其中彩光浮动，泾渭分明的闪烁着各自的归属信息，比如罗汉堂某某人，山河院真如一脉某某人，其字端正，信息宛然，无一处不是历历分明。

既得了洪渊的吩咐，向婵也不置喙，坐下之后便以灵识感应相勾连，联系传信玉简之中的归属信息，一一分门别类，罗汉堂的归于一处，戒律院的分作一类，依照着从各门正统，再到山河院内门，再到山河院外门，最后到各附属门派的顺序，一一整理着这些传信玉简。

洪渊端坐在帅案之后，看着向婵目光专注，忙忙碌碌，却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一次以弱胜强，挽狂澜于既倒，那可是说是运气使然，两次以弱胜强，挽狂澜于既倒，那也可以说是福荫绵延，但屡次如此，无一例外，却就只能用命数来解释了。洪渊身居高位，自然明白这场两界山之战的闹剧，究竟所为何来，连神谕中都有所昭示，那要等之人自是十分重要，若不是神谕中所载之事关系重大的话，洪渊恐怕就要直觉的以为向婵就是那应运之人，否则如此逆天的事迹，岂能尽皆集于一人之身。

洪渊笑了笑，知道这天意不可妄加揣测，也便不再胡思乱想了，反而收摄了心思，道：“向婵，营寨刚刚扎好，你小子便来寻本座，所为何事啊？”

向婵一边归拢着传信玉简，一边在心中寻思，讨要这么一份差事，确有避战之嫌，倒要找一个理由才好开口，这般盘算着，故而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弟子此来，确有一事请求。”

洪渊仍是笑道：“这士气之争，你立了大功，本座是看在眼里的。我唯识宗二十万征伐大军行军在外，就已是军旅，不比在五雷仙山之中，虽是赏罚有度，却处处都需依着戒律，在这两界山的域外战场之中，一应赏罚，只要悟慈尊者不干预，本座都可一言而决。你有请求，不妨说来。”

向婵整理传信玉简不曾稍缓，说道：“弟子有一疑问，甚是不解。还望师叔祖能够解惑。弟子尝闻尺素传书，情深难却，我二十万征伐大军远离故土，在这两界山之中赴死，自是男儿志气所在，虽死无憾，可我等若埋骨他乡，家中亲眷的思念又当如何。这小小一块传信玉简，虽是死物，然则其中的一字一句，都是家人的血泪，如此重要的物事，传送此物的军士，当与有荣焉，倍加珍视，然而弟子方才来拜访师叔祖时，见得六个师兄弟交接了此等差事之后，竟是一脸喜色，似乎替亲人与我们这些远在他乡的异客传递相思，竟是十分低贱的差事，弟子心中实是不平，不吐不快。”

洪渊听得一愣，全没想到向婵一番话娓娓道来，竟是从这样一个角度解释了投送传信玉简的意义，虽然向婵所言，其中有许多的夸大其词，比如说这二十万征伐大军是远在他乡的异客，就远非实情，以这些征战两界山的军士，修为最差也到了禅修第三层，这样的修行境界，两界山到五雷仙山的距离，还当真就不算远在他乡，再比如说家中亲眷的思念，这征伐大军之中，领优婆塞之戒的居士，实在是少之又少，几乎是十成之中有九成，都是领了具足戒的禅修，哪里还有亲眷之说，要有，那也不过是俗家时的亲人，远没有那许多的思念可言，数十年的清修下去，那些情分，总是会慢慢变淡的。

然而不管向婵的说法是不是不祥不实，但是向婵这一番解说的角度，却是十分新颖而且切中时弊的，后勤之事，远不是投送传信玉简这一项，还需运送丹药与制式法器，这两项却是万万不能疏忽的，两界山之广大，即便是唯识宗二十万征伐大军，也不可能处处都有耳目，总有无法监管到的地方，若是水月洞天之中有修为高深的弟子，潜而行之，避居敌后，去针对那些后勤军伍，依照如今的形势，一旦水月洞天当真成行，而唯识宗一众禅修又是如此不乐意此事的态度，有心算无心，有备攻无备，最终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洪渊不禁有些警醒，似是深以为然，说道：“你之所言，条理分明，

的确是我唯识宗如今的一大隐忧，传信书简姑且不说，但丹药与制式法器，却是关系重大，一旦有失，整个两界山之战都将改变走向，如今整个唯识宗对这后勤之事都十分怠慢，实在是人心向背，本座也不好过分苛责，你既然突兀的提起了此事，可有什么补救之策。”

向婵拐弯抹角一番计较，不过就是想讨要一番避难的差事而已，哪里想到有口无心的一番话，竟然点醒了洪渊，使他想得如此深远，听到洪渊有此一问，不由有些愕然，但心中心思一转，却又顿时一喜，这不正是自己可以把握的机会吗？

既然有此计较，向婵再不迟疑，立刻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说道：“师叔祖所虑即是，我唯识宗全派上下，均是士气高昂，求战心切，诸位师兄弟想战且敢战，这是好现象，师叔祖自然不能从此事上来责难，但后勤一事又不可疏忽，弟子思前想后，却唯有一计可行，与其让这后勤之事一直轮换，仿佛一块烫手山芋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就扔给一营，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现象，如此恶性循环，倒不如固定下来，索性将一营军士彻底指派为后勤兵，有此决议，方可一劳永逸。”

洪渊眉头一皱，道：“你也说了，这后勤之事便如同一块烫手山芋，若是强行指派给一营，哪个愿意接手这等窝囊差事。”

向婵脑中灵光狂闪，无数的念头起起伏伏，许多心思闪过，各自比较长短，又说道：“烫手山芋自是无人接手，师叔祖若想扭转这局势，还当改变一干师兄弟们的观念，只是这观念的形成，远非易事，师叔祖即便颁布下政策，恐怕也不是朝夕可见成效。”

洪渊见向婵似是胸有成竹，便问道：“有何策略，且先说来。至于优劣长短，再做计较。”

向婵道：“第一，师叔祖当开篇明义，向我二十万征伐大军之中所有军士灌输后勤的重要性，第二，当专门成立后勤营，并特为后勤营单独立下一应升迁赏罚的军法，使其凝聚军心，不人浮于事，第三，当单独接见后勤营军士，无功而赏，以示优渥，第四，也是最后的办法，若是前三点仍不足以收拢军心，当养一匪患，假意劫掠，凭空营造危机。”

这四点从战略到最后的战术，一应而下，可谓是丝丝入扣，无有间隙，便仿佛一张从宏观到微观尽皆细细编织的大网，倏忽间笼罩而下，若是如此都不能收摄军心，使得后勤之事得到重视的话，那就只能证明事不可为。

向婵说完之后，便即住口不言，又复仔细翻检着帅案上的传信玉简，似是从不曾谈论过这等大计，守之以静，不慌不忙，这四点谋划，前三点还好，虽然中规中矩，但也显出了精妙，但唯独第四点，却相当于是一招绝户的计策，处处透着狠戾与杀伐果断，然而毋庸置疑的却是，向婵的提议之中，正是这第四点才是点睛之笔，前三点虽也巧妙，但却显得空乏空洞，唯有第四点才是实实在在的手笔。

不过向婵只是一个晋升两年的罗汉堂真传弟子，还不够身份提出这样的建议。故而此时的向婵十分慎独，但他态度虽然如此，心中却是清楚的很，要么洪渊就不采纳他的意见，要么就全盘这四点建议，若没有危机显现，这后勤营的军士，无论怎样优渥都是无法梳拢军心的。

洪渊的目光有些疏淡的盯着向婵，对这四点提议不予置评。但是向婵的心中却并不平静，反而有些紧张了起来，他看似专注的对着传信玉简分门别类，其实却在反复的盘算着：“只要洪渊师叔祖同意了我的提议，这后勤营应当就会落实到我陷阵营身上了，毕竟这养匪之事，假意劫掠的名声终究不好，我既知道了此事，师叔祖总不能杀了我灭口，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拖我下水，让我一起与他沾上污名。有师叔祖与我配合，再要摆平陷阵营的一万军士，就容易许多了。”

就在向婵计议之时，洪渊似乎有了决定，他稍做忖度，说道：“你这提议甚是不错，但这第四点就有失平和，本座便采纳前三点吧。”

洪渊顿了顿，又说道：“既然这后勤营要固定下来，你觉得哪一营军士最是合适？”

向婵不假思索，答道：“选定后勤营之事，当要师叔祖亲力亲为，弟子不敢讳言。不过这择定的条件，弟子倒是有些想法，后勤营虽然重要，但终究不是阵前交战，只要尽心尽力便可，故而这营中将领，必须重视后勤之事，再者，两界山之战的胜负，后勤固然重要，根本还在阵前，所以这后勤营，也不能是我征伐大军的主力战阵，师叔祖依此决断，当为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