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慈沉吟半晌，似在组织措辞，几番欲要开口，但终是嗫嗫嚅嚅，反又闭口缄默了。以悟慈不羁的个性，能如此欲言又止，显然是有一些无法启齿的难言之隐。

向婵躁郁难平的心绪在见了悟慈这等姿态之后突兀的平复了下来，他之所以在这荒漠之上苦候了悟慈三日之后心丧若死，绝不仅仅是因为花袭月救援无门，倒有相当大的一部分缘由是来自于悟慈的见死不救，正如他自己陈述的一般，悟慈曾经救他于危难，在他的心中，悟慈就仿佛至亲之人，他之所以如此悲苦，正是由于悟慈雪上加霜的缘故，此时明白了悟慈的为难，向婵心情甫一平静，便顿觉尴尬了起来。

好在向婵也不是扭捏之人，稍作思虑之后，便说道：“祖师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只管直言无妨，此时此刻，难道还有什么比你不肯施以援手更坏的消息吗？”

“倒是本座拿捏了。”悟慈飒然一笑，说道：“此事原本不打算知会你的，但你小子在本座眼皮底下求死觅活，本座却又不得不管，既然已经现身了，索性便与你言明了吧。一颗易筋洗髓丹何其珍贵，不要说花袭月那小优婆夷并非是真正的天年已尽之症，即便当真就是，得了易筋洗髓丹的培固，她病症复发时也不会有任何的感觉。按理来说，花袭月应当在有限的生命之中过得十分开心，直到某一天她突然死去。”

向婵心跳忍不住漏跳了一拍，道：“祖师此言何意？袭月只不过是一个达天知命，坚强乐观的小小优婆夷，莫非还有人要害她不成！”

悟慈道：“在某些人的眼中，花袭月首先是你的道侣。”

“什么！”向婵大怒，近乎歇斯底里的吼道：“有什么鬼蜮伎俩只管冲小爷来，何必去为难一个孤苦伶仃的优婆夷。如此下作的手段，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向婵当真是怒发冲冠了，又抢白道：“祖师，还请您告诉我，究竟是谁？”

悟慈皱了皱眉，道：“且先听本座把话说完，你再愤怒也不迟。宗师殿的老家伙虽然不可理喻，但终究还是位高德隆，他们虽然盯上了花袭月那小优婆夷，但行事还是有分寸的，不会做得太过火。”

向婵急切的问道：“祖师是何意？还请明言！”

悟慈道：“宗师殿的老家伙们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就是那你那小道侣的灵识感应更为敏锐一些，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近。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想必你也能猜测一二，无非就是要把握住你的行踪，只要你听到了道侣将亡的消息，恐怕就是相隔千山万水，也会拼命赶回去。”

向婵哂然一笑，道：“让一个脆弱的优婆夷时时都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这还叫没做什么！我自从拜入唯识宗门下，从没有感受到过宗师殿的存在，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坐视唯识宗沦落，无有作为，倒是有心思欺辱小爷的道侣。当真是讽刺，让人齿冷。”

悟慈并未反驳，只是说道：“宗师殿的老家伙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有因由的。两年前，就在你依照本座的吩咐，退避思过崖之后，宗师殿便收到了一纸神谕，其中言之凿凿，处处都指出了你的重要性，宗师殿知道你不容有失，本座又对你极端维护，老家伙为了控制住你，只好出此下策。”

悟慈虽然语焉不详，并没有透露出神谕中的内容，但向婵稍作猜测，也能揣摩一二，他略略思忖了半晌，嘲讽道：“如此看来，祖师将弟子困锁在这荒漠之中，倒是出自一片好心了。你担心宗师殿的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要对弟子不利，故而设局将弟子困在这里，索性不让我回转五雷仙山。”

悟慈怒道：“你这臭小子，本座有这么不堪吗？若是仅仅只有宗师殿的那些老家伙，本座犯的着如此触你的霉头，非要将你拦住吗？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你之一身，关系重大，如今唯识宗中要杀你的人，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这次若是回去了，十有八九在劫难逃。但是本座警告你，你死或不死，如今早已不是你一个人事，这关乎唯识宗的道统传承，甚至是万千佛徒的生死攸关。”

向婵一愣，他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就有所领悟，说道：“祖师之意，可是说那藏匿在唯识宗中的幕后黑手终于有所行动了。”

悟慈叹道：“正是如此。如今的五雷仙山暗流涌动，风云将起，你在这两界山域外战场，远离是非中心还好，一旦回去了，势必再难脱身，纠缠在其中的结果，只有身死道消。”

向婵沉默了，他知道悟慈不会骗他，这岌岌可危的局势，必然就是如今的现状，在荒漠中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过程里，向婵曾

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多坏的都有，但任凭他的设想，也没有想到过实际情况会恶劣到这种地步，竟然已经要立见生死了，还是关乎着千千万万的佛门禅修，向婵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他也无法自私到这种程度，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断然没有耽于情爱，就舍天下众生于不顾的道理。

这样的抉择，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太过艰难了。他曾经无比坚凝，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回转五雷仙山的决心，不知不觉的动摇了。这无疑让向婵十分的痛苦，无声无息之中，他已是泪如泉涌，他耻于开口，耻于面对自己的内心，生命垂危的道侣就在远方等着他，他却不能回去见她最后一面，这样的作为，枉为男人。

“袭月……”向婵仰天怒啸，嘶吼着，但除了唤一唤道侣的名字，他已是无话可说。他不知道宗师殿的宿老祖师们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为何一定要将他拉入唯识宗的万丈深渊，为了花袭月，他是可以不惜一死的，但若要拉上无数的佛门禅修，他却做不到。

向婵哽咽着，仍有些不甘心，问道：“祖师强行将我留在两界山，自是为了弟子好。但弟子心中实在疑惑，宗师殿用如此手段将弟子唤回去，又要图谋什么。”

悟慈叹息一声，道：“按照如今的形势，这些事情已经瞒不了你太久了。你既想知道，本座索性便告诉你吧。你是佛子普罗转世之身，身份尊贵，肩负重任，但以神谕的说法，你更是佛门道统传承的变数，南赡部洲之上，佛门已经衰微到了极点，这正是否极泰来的契机，而你正是这场大变故之中的转折点。宗师殿中的那些老家伙们对你没有恶意，相反，他们还十分的倚重你，然而以本座看来，他们的做法或许没错，但却显得急功近利，处处都想火中取粟，你即便是神谕之中指出的变数，恐怕也会有力有不逮之时，甚至是遭遇杀身之祸，血光之灾也未可知。”

再次听到这样的秘闻，向婵已经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了，他迅速的在脑海之中思虑了一番，便说道：“神谕之事，弟子也曾从师尊广元的口中了解过一二，但是师尊语焉不详，上一次神谕的出现，还要追溯到大雷音寺统领南赡部洲的盛世，如此久远的年代，又经历过了佛门道统西迁的变故，很多典籍都已经散佚，恐怕即便是言之凿凿述之于笔端的记载，也有以讹传讹之虞，既然神谕的出现已经鲜少有史料可查，那此次宗师殿万分笃信的神谕又究竟有几分是可信的呢？弟子曾听闻神谕的来源乃是出自于上界仙人，落款之处更是署了地藏之名，地藏乃是佛门始祖因陀之徒，距离如今的年代，已经久远得不可考证，那传下神谕之人自称地藏，难道不是在哗众取宠吗？”

向婵目光灼灼的盯着悟慈，又说道：“而且我观祖师的作为，对这所谓的神谕也很是不屑一顾，如此之多的纰漏与矛盾，足见这神谕之事并不可信，我向婵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罗汉堂真传弟子，便是普罗佛子生前也只修炼到禅修第七层论师境后期，纵然他再是天纵奇才，恐怕也当不得上界仙人如此赞誉吧。更何况，这娑婆世界之中当真有所谓的上界，所谓的仙人吗？”

悟慈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静静的说道：“神谕之事，虚无缥缈，可不可信其实并不重要，本座与你不相信，但却总有那相信之人，最为重要的是，会有那野心之辈抓住神谕之事大做文章，便是世人都对这神谕嗤之以鼻又能如何，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名分罢了。所以向婵，神谕是真是假，都改变不了如今的局势与你的处境。”

向婵喟然一叹，大觉无奈，但心中转念一想，突又茅塞顿开，说道：“那依祖师看来，这神谕究竟是真是假？”

悟慈奇怪的扫了向婵一眼，道：“古往今来，仙人之说屡屡不绝，但却从无一人能够触摸到仙人之境，故依本座看来，所谓仙人，不过是虚妄的幻想罢了，既然仙人本就没有，就更不会有上界，那么所谓的神谕，十有八九也就是虚妄之事。”

向婵展颜一笑，接过悟慈的话头，急道：“既然神谕本就虚妄，那弟子也就不是什么变数了。也不会以一人之身关乎到万千佛徒的生死存亡，更不会影响到佛门道统的传承，也就是说，弟子若是回转了五雷仙山，生死不过就是一人之事，根本就不会拖累他人。即便有那些野心之辈暗中使诈，还有那些冥顽不宁的宗师殿老家伙，小爷又有何惧！”

悟慈哂然一笑，道：“你如此说，倒也有些理论上的依据，但终归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你便是回去了，于你那小道侣来说也是于事无补，但对唯识宗来说，却就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