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挽风身上是有栾木的。

当日，他随洛青雨一同进到云雨山，趁着洛青雨在上面取栾木的时候，他就在下面斩杀凶兽，也悄悄削了一些栾木藏进袖中。

洛青雨或许不知道，或许，是装作不知道。

如今，所有的栾木最终还是用到了他的身上。

他受伤太重，持续昏睡，沐挽风只能将药汤含在嘴中，再一点点哺给他。

洛青雨睡了很久，沐挽风在他昏睡的时候，去到了蒙尘雪山，进到了堂庭阁的镜花宫。

他原本以为，那里有洛青雨的阵法，他或许很难进去。

可他却没想到，那阵法与当年洛青雨在沉日峰设下的阵法几乎一模一样，他戴着装有洛青雨头发的锦囊，毫不费力便推开了石门。

镜花宫之中，到处弥漫着白色的冷雾。仿佛一个冰窖，漆黑，寒冷，冻得人彻骨生寒。

沐挽风使了一个咒火术，却好像触发了什么激光，将镜花宫中的灯火全部点亮了。

他入眼最先看到的，是一面面巨大的透明水晶冰镜。每一面，都足有一人之高，一掌之厚。

这是记录晶石，他和洛青雨曾经在尧家湾外的山洞中见过一次，就是不知，洛青雨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才会寻到数量如此之多的巨大水晶。

他伸出去触碰晶石，透明的镜中毫无反应，他这才意识过来，自己用的，早就不是灵力了。

他的血脉中尚且存有一些灵气，他不知道自己这些灵力化出的灵力，能够看到多少记忆，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将它们都释放了出来。

他在第一面晶石上，看到了十五岁的洛青雨，在寝舍的小院子前面，用药碾子细细磨着从颢天长老那里薅来的药草。

他在第二面晶石上，看到了十六岁的洛青雨，站在连峰桥头，淋了一整夜冷雨。

他在第三面晶石上，看到了被他刺伤的洛青雨，在与他解开隔阂之后，趁着他离开取药的功夫，埋在被子里偷笑。

他在第四面的晶石上，看到了洛青雨在藏书阁翻着《尔雅》，在找寻什么之后，轻轻地弯起唇角，念出了他的名字：赵柽。

他刚想松开手，去看下一面，晶石之中，却显现出了他没有见过的画面。

他看到了洛青雨将两份近乎一模一样的熏香放在桌前，一点点研磨，化水，最后对比水色与气味，突然拧起了眉毛，拿着剑冲出了寝舍。

他去找的，是梅月黑。他刚与梅月黑碰到，就拔剑朝她攻了过去。

后面的事，沐挽风自然记得。洛青雨与梅月黑两人私斗，还将他的竹林削去了大半，最后还是他去劝的架。

他那个时候，还以为是洛青雨吃醋他多收了两个徒弟，所以才处处针对梅月黑，如今看来，他当初对梅月黑刀剑相向，是因为熏香？

那熏香，不是洛青雨加错了东西，差点成了致幻迷魂的迷香吗？他为什么会迁怒到梅月黑身上？

沐挽风又想起一件差不多时间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在这次私斗之后，洛青雨一直缠着他，要给他的寝舍设一个阵法。

难道……那熏香不是洛青雨加错的，而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

洛青雨发现了这件事情，怀疑到了梅月黑身上，却又因为有所顾忌，没有同他讲，自己主动背了黑锅。

事后，或许是心有不甘，或许是为了警告，洛青雨才与梅月黑发生了争执。

可梅月黑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沐挽风再清楚不过了。这样一来，可疑的人便只剩一个——苏元朗。

还未待沐挽风想明白，第四面晶石上的画面，就已经熄灭了。

接下来是第五面，第六面……沐挽风在他与洛青雨的往昔记忆中，不停搜寻着自己不曾了解的过去，终于，在第十二面晶石上，他看到了洛青雨同他在三石坝大黑洞的场景。

“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洛青雨站在他的身后问道。

沐挽风却浑不在意地回答：“应当是风声吧，这黑岩洞出口不止一个，有些洞风是很正常的。”

“嗯……”洛青雨点点头，却还是不停地回头看向深渊。

【过来。】

洛青雨再次停住了脚步，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

【来这边，洛青雨。】

是一个浑厚的男生，略微带有一些沙哑，似乎是一个老者。

【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他的秘密。】

洛青雨忽然拧起眉头。他能有什么秘密？还有这人话中的“他”又指的是谁？是他的师父？

【真相就在这下面。】

那声音还在不断地魅惑着他。洛青雨甩甩头，打算抛开脑中的声音，谁知，那声音竟说出了他最想追寻的东西。

【你不想知道沐挽风的命劫吗？】

【他会死在你手里，你不想救他吗？不想改命吗？】

【来我这里，就在这里，跳下去，你就能看到未来的真相。】

洛青雨再也无法沉着的面对这样的诱惑。他像是被勾了魂似的，慢慢朝着崖边靠近，等到他找回理智的时候，他的身体背朝着无尽深渊倾到了下去。

坠到潭底时，他在潭水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也看到了往昔的回忆。

他回忆起自己曾经见过沐挽风，给他送花，陪他啃草，也想起了当初沐挽风对自己的允诺。

他有些自责，也在暗自欢喜，可他还没来得及多与沐挽风说道几句，他就被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浑黑的天空。带着积压的黑云和闪电，轰隆闷响。

而后看到的，是自己浮在空中的双脚，还有脚下无数的漆黑人头。

等到他抬头目视前方之时，他看到了沐挽风的脸。一张疲惫、绝望，挂满了泪痕与血痕的脸。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剑，握剑之人，正是他自己。

洛青雨害怕得收了手，剑也跟着他的动作一并从沐挽风的身体里抽离出来，那一瞬，沐挽风的身体再也没有了支撑，他慢慢闭眼向后仰倒，直直往地面坠去。

“师父！”洛青雨大叫着跟着追了上去，却没有接住他的身体。

他看到沐挽风身体在地面绽开为血色花朵，他便是那花朵的心蕊，不断地向外流血鲜红的血液。

是他杀了沐挽风，是他亲手用剑杀了他。

和沐挽风梦中的一样，和预言一样，甚至连位置都不差分毫。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死的，不会，不会……”他怀抱着毫无知觉的人，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自责。然而，就是这样一幅躯体，也被他用力的一个拥抱，化成了一堆飘散的粉末。

他崩溃大哭，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脸上，脖子上，绝望与后悔让他痛苦不堪，只能通过指尖插入皮肤时的刺痛，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青雨！青雨！】

【青雨，青雨看我，青雨！】

他又听到了沐挽风的声音。很远，很模糊……

那声音越来越近，在他的身前凝出了一个人形，朝着他微笑，朝着他伸出了手。

洛青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扑了上去，用力抱住他，蹭着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寻到沐挽风的气息。可他什么都闻不到，他闻不到沐挽风身上应该有的条草气味。

无助与迷茫之间，他忽然张口咬在了沐挽风的脖子上，这却像一个开关，溢出的清淡血腥味，让他找到了沐挽风存在的证明。

他更加疯狂的大肆啃咬，反复确定怀中人的身份，一点点消沉了意识。

画面在这里断开了，再次现出的时候，是梅月黑的脸。

“师——兄——”梅月黑笑盈盈地望着他询问，“你到底在洞里对师尊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洛青雨蹙着眉，“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梅月黑歪了一下头：“你要是没对师尊做了什么，为何他脸上脖子上全是牙印，难不成是他自己咬的自己吗？”

“什么牙印？”洛青雨表情诧异。

“啊……”梅月黑恍然大悟，“师兄你眼神不好，定然无法看穿师尊施在身上的幻术，无妨，等晚上师尊睡着了，我带你，悄悄去看……”

说完，还朝洛青雨挤弄了两下眉毛。

当晚，洛青雨亲眼看到了他的“杰作”，原本处于封闭状态的记忆，也逐渐复苏。

他想起幻境之中的一切，想起了街上那个神棍老头的话，他甚至发觉，老头的声音，与黑洞之中引.诱他坠入潭底的声音，极度相似。

他紧紧地捏住剑柄，他第一次对未来的自己感到了不安。

接下来是第十三面晶石，它显示的，是洛青雨屠杀宋府的真相。

洛青雨谎称掉了药囊，实则是返回了宋府。如他猜想的一样，宋老爷果然毫发无损地从府衙被送了回来，正和他的大儿子一起聚在卧房中商议事情。

“爹，你没事吧？”这是宋家大公子的声音。

宋老爷叹息了一声，嗓音略显沉重：“没事，嘶——轻一点轻一点，额头都掉皮了……”

“爹，那现在怎么办？”

宋老爷沉默了一会儿：“既然我们捉不住他，那就把消息传出去。信你送出去了吗？”

宋大公子道：“没，还在我怀里，我待会就交给管家，让他派人送去京州。可是，爹，你真的不会认错吗？”

宋老爷忽然提高了音量：“当然不会认错，就算他现在是男子打扮，我也认得出来，他就是当年前朝楚天帝的大公主赵柽。只可惜被那个黄毛丫头识破了手段，否则我们刚刚哪用受那样的窝囊气？”

宋老爷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就算现在抓不了他，只要能提供他的线索，让朝廷亲自去抓人，抓到了，咱也算大功一件，我们宋家这辈子，可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哈哈哈哈……”

宋大公子陪着笑了两声，又有些迟疑：“爹啊，当今圣上……就这么忌惮前朝的人？”

“当年攻占皇宫，死了多少人，这天下人不知道，难道你我还不知吗？”宋老爷解释道，“若是让这件事传出去，这辰华帝皇位来路的传言，可就又要掀起风浪了。”

说完，宋老爷往他儿子身上拍了一掌：“你别搁这儿傻愣着了，赶紧去送信！”

“诶！诶！好，我这就去。”宋大公子点头哈腰应下之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到他离开之后，洛青雨跃下了房顶，轻轻推开了宋老爷的房门。

片刻后，房中传来一声惨叫。

洛青雨面无表情，手持一把沾血的剑走了出来。

从那副《云霞》开始，他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宋老爷的不对劲。拿出字画，就是在试探沐挽风的态度而已。

这是沐挽风的秘密，所有知道的人，都得死。

他追上了宋大公子，还有与他递信的小厮，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们的咽喉，便打算离开。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身旁传来一身女孩的尖叫。。

宋家十四岁的小女儿在隔壁的花园玩耍，拐弯冲过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了洛青雨举剑的一幕。洛青雨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时候，她当即吓得跌倒在地，嘴中不停地念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该杀了她。她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必须要将他灭口。洛青雨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可他又忍不住想，她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孩子，自己杀了她，真的不会心中有愧吗？

他朝着宋小姐走了过去，近乎要将宋小姐吓得昏厥过去，然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他的跟前，轻声对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随后，他便跃上屋顶，踏着夜色离开了。

晶石上记录得很清楚，洛青雨由始至终只杀了五个人，宋老爷，宋大公子以及大公子身旁两个家丁、送信的小厮。

他在山海阵中说的话，是真的。可他为什么，在沐挽风将他从连佛门救出之后，却自愿背负所有的人命？如果那些事不是洛青雨杀的，杀人的又是谁？是他逼着洛青雨替他揽罪的？

沐挽风心中又多了一层疑惑。

第十四面晶石，都是沐挽风带着洛青雨下山游离时的记忆。

仅仅都是一些日常，沐晚风教导他们使用术法、剑招时的表情，负手而立的背影，还有时不时为了捉弄洛青雨，打出空印咒时的笑容，全部被洛青雨封在了晶石之中，洋洋洒洒录下了五六块。

沐挽风没有多余的灵力去查探，每一块只看了一小段就松开了手。

到此，房中仅剩不到五块晶石。

沐挽风伸手触碰了第二十一块，是他与洛青雨在洞别天的画面。

那时，他刚放火烧掉了夏轻烟的残魂，拉着洛青雨一同离开洞窟，洛青雨却在踏出洞口的一瞬，听到了夏轻烟向他传来的密音。

【你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