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行之忽然上前一步来，欺身到萧云疏的身边。

萧云疏却好似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他，他才刚刚动作的时候，她便已经后退数步，手上握起了那一盏宫灯，横隔在两人之间。

冷色的烛火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萧云疏神情寡淡，康行之眉目之中却隐含一丝阴鸷。

康行之似乎丝毫不在意她的抗拒，也唯有这样的时候，萧云疏对他的神情似乎才不是那样的冷淡。

“康郎君要做什么？康郎君今日不仅要做不速之客，还要做第一个半夜里被赶出瑞麟宫的人么？”

萧云疏的神情中隐约夹杂着一两分不耐，但即使是不耐，也使得她刚才十分寡淡的神情显得比之前稍微生动些许，比起之前似乎是在看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甚至是看着一件死物一般的神情，她如今的神情要生动的多了。

“郡主殿下要将我赶出去？”康行之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引得萧云疏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

“康郎君若是不信，也大可以身试法。”

康行之自知自己再往前去也是自讨没趣，干脆后退一步，口中却仿佛闲谈一般，笑道:“信，如何不信。你说的话，我向来是信的。只不过有一点殿下恐怕说的不对，瑞麟宫之中第一个被半夜赶出去拒之门外的，恐怕是太子殿下，若真是我，那我也应当是第二个才是。”

他滑不溜手的，口中说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若是旁人，萧云疏还以为不过碰上个没长脑子的登徒子。

但面对的是康行之，萧云疏知道他的冷情无义，又焉会被他这些花团锦簇的油嘴滑舌给蒙蔽了双眼？

但萧云疏属实是不明白，他这大半夜上门来，打了半天的太极，正事绝口不提，就为了给自己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

康行之从来不做没用的事。

他今日所来，必定有所目的，故而萧云疏挑了挑眉，冷声说道:“康郎君既然半夜造访，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但康郎君若无天大的事情，这夜里也绝非是个见客会面的好时机，那还请回罢，本郡主属实没空在这样的夜色之中，与一个不甚熟悉的人言谈这等玩笑之语。

更何况本郡主还有病在身，康郎君如此英勇无畏，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对康郎君来说，或许你我二人是故人重逢，也不知康郎君曾经在哪见过本郡主，更不知康郎君从何而来的自矜从容，敢在夜半违抗圣令，私闯禁宫；

但对本郡主来说，康郎君实在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本郡主耐心有限，如今说了这样多，是看在康郎君是太子殿下的贵客、看在北地康氏的面子上，若康郎君要一意孤行，那便别怪本郡主先礼后兵，叫郎君再尝一尝被送去慎刑司的滋味了。”

萧云疏脸上有红疹，瞧着并不好看，但是她的双目却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十分的冷淡无情，更显凌厉冰寒。

康行之似是痴了一般看着她的双眼，半晌之后才牵动嘴角，笑道:“好。”

他忽而生了倦怠之意，并非是因为萧云疏方才絮絮而谈的这样一大段话多有道理，而是因为萧云疏又再次失了生动。

她方才说着这话，眉目之中的那一点不耐也似乎消失殆尽了。

便像是一卷原本栩栩如生的仕女图不慎落入水中，水色洇染了画面，纸上的彩墨便渐渐地融在了水中，分不清楚彼此你我，那纸上的仕女也失了颜色，褪色成毫无神采风貌的模样了。

她对他的态度并无厌恶，也并无喜好，诚如她刚才所言，他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所以激不起她心中的一点波动。

而康行之在看萧云疏的时候，萧云疏也拿正眼看了康行之一眼。

从前萧云疏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康行之，如今两人就隔着一尺长灯站着，康行之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不甚真实。

即便他这张皮囊确实足够让世间女子为他倾倒，但是这些女郎之中绝对不会包括萧云疏。

他这张皮囊瞧上去有多么华美从容，内里就有多么龌龊恶心。

萧云疏的眼底浮出厌恶来，而康行之看清她眼底的厌恶，不由得垂下了眼眸，退开了几步。

萧云疏与康行之的相处虽说不多，但说的难听些，从前也是在他的手下讨过好几年生活的，所以对他的许多神情与动作尚且算是熟悉。

他垂下眼眸，瞧上去不动声色，其实便是着了恼了，也不知道在心中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这人为人十分的喜怒无常，萧云疏也不耐烦去揣测他的喜好，若非她上辈子想亲手送萧衍上路，她早就一杯毒酒了结自己那条小命了，哪里会去看康行之的脸色。

“郡主殿下当真觉得……我不过只是一不甚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康行之忽而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萧云疏的双眼。

萧云疏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执念从何而来，为何反反复复地说他们曾经见过一面，两人乃是故人重逢，也并不在意这些。

她只是抿了抿唇，并不回答，却道:“康郎君与本郡主殿下话不投机，今日第一面就如此不欢而散，日后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老死不相往来……”

康行之不知如何，嗤笑一声，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三轮，见她毫无反应，只是勾起一抹并无温度的笑，随后身影几个起落，倒就从萧云疏的阁楼上消失了。

康行之走后，萧云疏顿时对这阁楼夜雨之景失去了所有兴趣，只觉得这原本大好的美景皆被康行之毁了个干干净净。

她心中的离愁别绪也散了，只提着宫灯从阁楼上下来了。

今日她不会再去阁楼，恐怕这些日子也决计不会再去阁楼，只怕自己到了阁楼上大倒胃口，想起康行之那张脸，便止不住地泛出恶心。

想起他方才问自己的话，萧云疏抑制不住地冷笑——她对他确实不是不甚熟悉，而是对他憎恶无比，恨意深入骨髓，令她由衷地泛起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