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望斗城的官员到了地方，都爱仿照分星苑，建个什么听风苑、望江。轨车建成之后，这个风气更盛，据说不少豪富都会在家垒个夯土台，以至于坚土硬泥、名贵花草、走兽飞禽和园匠的价格节节攀升。

簪獬对屏风城的听海苑甚是满意，自从离开东州州府驿站，小驿站里的浴房只有一桶温水放在地上，里面飘着一只水瓢。

听海苑浴房安装了最时兴的压力储水桶，使得淋浴更加舒适。簪獬坐在木桶里闭目养神，将这十几日想的事情又一条一条在脑中过了遍。

洗尘宴会，肯定云聚屏风城最重要的人物，万万不能失了礼仪。守备官高扬、财务官方孔、城防卫官……找机会了解竹海的情况，免得措手不及……要从屏风城借一队兵马……尽快离开屏风城，我可不会祈福……

两名侍女进来，手捧香皂软巾。

簪獬忙道:“放在旁边就行。”屏风城如此款待，她受之有愧，心里不安。

侍女相视一眼，放下物件退出。簪獬擦拭半干，裹着软巾出了浴房。屋里无人，她打开行李箱拎出那套巡狩骑服。

路上她仔细瞧过，这套衣服白袍暗纹，斜披一条缂丝新猩红短披风，系带绑成五缨结，挂青蓝宝石吊坠。裙裤，革带，无不金贵。

簪獬走到立镜面前细细端详，理理衣领，调整革带，重新梳理头发，直到挑不出半点毛病才满意离开。换鞋的时候发现，鼍龙皮靴被擦得锃光瓦亮。她穿好皮靴，又到立镜面看了看，欣赏片刻昂首挺胸走出房门。

门外侍女低眉顺眼，引簪獬前往宴会大厅旁边的歇室。

守备官夫人原本端坐，听见那踏踏的脚步声，忙不迭起身相迎。两人刚刚见过，没有太过拘礼，分了主宾各自落座。

守备官夫人小心打量:“里正这一身真是气派，只有合宫的天官才有这般风流威仪。我家那位虽也做个守备，倒像乡下泥腿子。”

簪獬年少面薄:“夫人过誉。”

守备官夫人仿佛第一次听到簪獬开口:“里正官话说的真好，是望斗城人？”

簪獬答道:“河州。”

守备官夫人笑道:“河州府可是一等一的繁华地界。”

我不住在河州州府。簪獬少年心态，怕人太低，便扯开话题:“屏风城地方虽小，繁华整洁不亚于望斗城。”

守备官夫人欠身:“您才过誉，让我家那位守备官听到，怕是高兴的晚上睡不着。您独身过来，足见信任我们屏风城民风淳朴。”

簪獬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微笑。

守备官夫人言辞诚恳:“我见里正行李很少，是稍后家仆送来？有什么需要尽管讲。”

簪獬打哈哈糊弄:“出了合宫，祝正直接送我到车站，也没时间同家里说。路上添置了两套里衣，换洗够用。”

合宫祝正，位比八厅厅官，上士之中的上士。不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小看了。守备官夫人有心再问，打听清楚这位里正到底什么出身。

门外侍从轻轻扣门，推开一条缝隙。守备官夫人只得说:“里正，宾客都已到席。”

簪獬闻言一喜，离开起身:“请。”

原本最关心“里正”的人是屏风城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小姐夫人。该谈婚论嫁的都有心观望，这小半年屏风城就没办几场喜宴。等到簪獬一露面，轮到未婚的少爷们抖擞精神。

六张长食案，分了两侧各坐若干男女。最前面横放两张小食案，都空着。

一场宴席，身份最尊贵的人往往最后出现。簪獬走出歇室，高扬晚她一步，从另一侧歇室出来。

没人注意这些，宾客们的目光都看向同一处——

新上任的竹海里正年纪很小，又白又俏，乌亮头发束起戴环冠，额角一些细软绒发。

她穿一身他们从没见过的官服。灯光映照，白袍上的暗纹活了一样。缂丝猩红披风在身后微微摆动，像面招展的旗帜。缨系编入金线，宝石蕴着流光，官牌那么随意的晃。

她绷着脸，目不斜视的走向主桌。宾客们只能看到她眼角的一丝白，不屑一顾的高傲。

这么年轻，穿这般矜贵的官服，便显得高不可攀的气派。

高扬深深看了一眼，错开目光。簪獬有些紧张，顾不上旁人目光。两人谦让一番，各自落座。

还未坐稳，众人起身向簪獬敬酒。她不知屏风城习俗，硬着头皮连喝三盏洗尘酒，一时有些晕乎。

高扬朝她抬手做请，簪獬颌首回礼，拿起竹筷。

屏风城不大，官商乡绅常有交道，年轻子弟们彼此熟悉，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好不热闹。簪獬借机吃了半饱，胃里舒坦。

财务官方孔起身，手端酒杯:“自从二月知道《诸野法案》通过，竹海要并入国土，大家只当国政厅要派位守备官来，未曾料到竟然是合宫天官。那些野地野民好生运气，真叫我们妒忌。”

方孔口音重，簪獬听得一知半解:“都是为国效力，为民做事。”

有人搭话:“不怕里正笑话，我们屏风城乡下地方，连‘里正’两个字都是头回听说。”

我也是。簪獬微笑。

有人见冷场，忙起身朝簪獬敬酒:“里正不嫌弃，一定要在我们屏风城多待几天。”

簪獬不情不愿的抿了一口:“我也想多留几天，怎奈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众人哈哈笑道:“公务自然重要，可也不急几天时间，况且我们这里天高地远，谁又知道。”

“是啊是啊，不急这时间。”

簪獬面色一肃:“天君在上，俯瞰人间。”

方孔连忙告罪，自个罚酒三杯，一抹嘴说:“里正大人，我代表屏风城百姓有个不情之请。”

簪獬心中警惕，并不接话。

方孔见状，慢悠悠抿了一口酒:“在下先干为敬。”

簪獬不愿再喝酒，只得继续微笑。

方孔进酒杯倒悬，长吁短叹:“里正大人啊，我们盼您来盼的眼睛干了。我们几十年没见合宫天官啦，哎呀，屏风城老百姓想拜天君都没地方，我们想请您主持重修祠殿。钱和人，都已筹集，只等里正你一句话啦。”

他原本口音就重，抑扬顿挫起来仿佛在说番语，听得簪獬一头雾水，盼我来拌盐津干料？萝卜精拜天君？请我煮虫肉吃的？

城防卫官多思嘴里咀嚼也掩不住笑意，看方孔说得口干舌燥，小里正仍是笑而不语，不由得心里痛快急了:呸，烂笋！也不看看自己是玩意，朝人家望斗城来得天官使刺挠。人家理你么你个瘪笋！

簪獬听方孔絮絮叨叨，连蒙带猜明白了七七八八。自己既不是工建厅的又不是匠作厅的，塌了房子压死人如何是好。当即开口拒绝:“不妥。”

立刻有人打圆场:“是不妥，屏风城修建祭殿，怎么好劳驾里正辛苦。里正从望斗城来，车马劳顿，应当好好休息几天，不可拿些俗事打扰里正。”

簪獬心道自己怎么好一直在你们屏风城白吃白喝:“轨车便捷，路上并不辛苦。”

多思附和:“是啊，里正年轻气盛，体力充沛。刚下马车就为百姓祈福祷告……”

方孔呵呵笑道:“可惜城防卫急着让里正休息，许多百姓没能见到里正一面，屏风城半数人家在哭，悔恨没能见到里正。”

多思手里一用力，夹断竹筒塞鸡的脖子。

簪獬听得他们又提祈福，不由得冷汗直下，再见底下许多人蠢蠢欲动，脸上笑容当即有些挂不住。

守备官夫人察言观色，朝自家夫君看了眼，轻轻开口:“里正此来赴任，是为国家公务。旁的事情，里正就是有心，也要一件一件地来办。”

众人称是。

簪獬朝守备官夫人感激一笑。

此时陆续有人过来敬酒，都是参差不齐的官话，一律先是自报家门，然后咕噜咕噜奉承吹捧。

簪獬僵着微笑，用嘴唇沾沾酒水。

宴过一半，撤下食案，男女分坐，歌乐声起。屏风城城小地偏，曲是旧曲，舞也平庸，河州乡下的岁首节大典也胜过数倍。

簪獬有一眼没一眼的打量。她却不知，这是屏风城听海苑头一次男女共同欣赏歌舞。往日里，这个时候女宾就会退至歇室聊家常。

过了会，高扬看了自己夫人一眼。

守备官夫人领着一圈夫人小姐到簪獬面前，轻声细语的向她介绍。她点一位，簇拥面前的夫人小姐们就走近一步，不多时周围团团围住。

簪獬嗅觉颇为灵敏，被迫不时揉揉鼻尖，口中应答各种问题:“倒也没有，合宫内上下都穿燕服，出外各有制式。”

那少女活泼，追问:“里正这衣服是什么料子？比我见过的绫罗都好。”

簪獬也不知道:“各地进贡，我不曾问过。”

少女钦羡:“若我能进合宫，就是做个扫地女婢也乐意。”

簪獬心里直摇头，脸上微笑:“天意人事。”这是她在合宫最常听到了一句话，至于意思，簪獬自己明白的似是而非，不过糊弄人是一等一的好使。

那少女听得高深莫测的一句，果然不再絮叨，喃喃自语地退到一旁琢磨。

守备官夫人笑道:“里正这身官服好是好，就单薄了些。我听说那竹海苦寒的很。”

头上插花的妇人一伸手露出嵌珠金镯子:“夫人这话一点没错，我去那屏风墙头看过一眼，让那风吹得头疼好几个月。”

簪獬听到关于竹海的消息，登时来了精神:“这么冷？”

头上插花的妇人:“是啊，比屏风城早两个月落雪。”

簪獬琢磨:“如今还有些热，那竹海正是好时节，秋高气爽。”

妇人一想也是:“里正说的是，说得我都想去避暑。”

守备府夫人听得郁结，好在一群无事人中总有不对付的，当即有人讥笑:“你这身子骨就算了，那竹海山野密林，遍地野兽毒虫。就是有人抬你走，也有狗头大的笋蝇扎你。”

“还有杀祠正的凶徒。”

“那都几百年前是事，早做白骨了。”

“便是没人，那也不是好地方。”

守备官夫人趁机道:“是呀，那是什么地方，一里路要走上好几天，来回一趟两个月不止。这时节下去，半途遇上大雪困在山里怎么办。”

“那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簪獬算了算时间，今日已经八月上旬，秋收之际，寒天将至，自己要尽早去竹海。等到下雪不能出行，要耽误半年时间。无论是渎职还是失职，自己都担待不起。

守备官夫人见她脸色凝重，眼神示意贴身侍女乘胜追击:“苦寒倒也罢了。那是化外之地，有许多九舍怪吃人肉喝人血，还有吸人魂魄的十二魑。”

簪獬听得更是担忧。

守备府夫人见簪獬面露愁容，笑道:“里正也无须太过担心，屏风壁有卫疆军驻扎，那些九舍怪十二魑，不会进犯城里。”

簪獬沉重的点点头，自己明天就去找卫疆军，请他们护送自己前往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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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獬:你们说的，我都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