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依然矗立，星眸环顾，抽出绑在背后的小礼剑，这把剑似为她量身定做，握在手中长短适宜，更衬她一身白衣红披。

狂风渐止，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福运肩膀左突又拱挤进人群，见状恨不得跺脚，这小里正是生怕别人认不出她，竟还换上那套耀目显眼的官皮。

福运晓得自己只能听天由命，歪头看向守备官高扬。

方孔说完话，扭头朝高扬谄笑:“还是守备官技高一筹。”

防风灯的火光映在高扬眼里灿灿生辉，他抬手一挥，守备府随从拖上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猴儿样瘦小的囚犯上前。

簪獬甚觉眼熟。

随从抬起囚犯的下巴，拨开脸上乱发，露出一张枯黄干瘪的脸。又拉起囚犯双手，十指粗大冻紫，指尖血痂中不时渗出血滴。

方孔叹了口气:“可怜啊。”

他提高嗓门:“冰冻三尺的天气，竟然能够赤手空拳发光屏风山，啧啧，厉害，本官都要佩服。”

方孔看向簪獬:“里正大人，这人说是来见你。何不上前一叙？辨辨真假。”

簪獬站在山道上，旁边是照明火炬，烧得正旺。

她弹剑一笑，朗声回道:“这就是屏风城守备官高扬大人的待客之道？”

方孔侧目见守备官扬了扬下巴，忙道:“退下！”

团团围住簪獬的一队人马立即散开，牙铁跟着退后几步，故意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停下。

簪獬又道:“既然是竹海人，自然应当交给我这个竹海里正来审。”

高扬面露微笑，伸手往听海苑后院一指。

方孔见状大叫:“里正所言不错，可是此人放火烧毁我们屏风城房屋，按法应该由我们屏风城审判。竹海应当协助抓捕。怎么，里正要保这纵火犯？”

簪獬笑:“我要是问，证据呢？想必你们能拉来一城的证人。”

方孔面皮一跳:“里正休要七拉八扯，你是不是要包庇放火烧我们屏风城的犯人！”

他这话不是说给簪獬听得，而是说给越聚越多的屏风城百姓听。

一到岁尾前后几日，各家各户吃完晚饭，都会出来烧爆竹。今日忽地听见锣鼓喧天，又见火光大起，引得全城百姓聚集在海苑山下围观。

方孔见簪獬不答，厉声大喝:“里正，你果然要包庇放火烧我们屏风城的犯人！”

方孔信口雌黄，听海苑中许多人知情，皆是深为不齿，可如此情景，谁又敢站出来逞英雄气概。

火炬在风雪中摇曳，映得簪獬的脸忽明忽暗:“是，我竹海百姓，我这个竹海父母官，当然要保！”

此言一出，一片肃静。

牙铁握刀柄的手一阵阵冒冷汗，心里头两军厮杀，将利害想了个遍，兀自大步向前:“里正！话可要想清楚了说！”

他这话，初听是威胁，细品却有深意。

寂静之后，群情耸动。听海苑中乡绅探头，屏风山下百姓瞩目，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孔一时语塞，扭头去看高扬。高扬见簪獬如此冲动行事，白白浪费机会，了无兴致的微微点头，转身欲走。

方孔得了指示，便说:“既然如此，还请里正收剑，我们好好谈谈。”

簪獬不理会他:“守备官去哪？看救火吗？我看不必了。”

高扬倏然转身，就见簪獬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账册。

怎么可能！高扬心下一阵翻江倒海，将信将疑难以决断。忽地想到簪獬从房中失踪，好一招投石问路！

即便簪獬知道账册所在，她也打不开铁盒。想要以假乱真，未免太过小看自己……高扬双手抄袖，脸上恢复一贯儒雅。

方孔素会察言观色，当即假装不知:“咦？里正手中是何物？不如拿来看看，说不定是我们屏风城丢的东西。”

簪獬笑道:“我正有此意，多思卫官，请来一贯。”

多思眼睛登时一亮，蠢蠢欲动就要上前。

方孔始料未及，那小里正手里显然是本账册，怎么能让多思看！让多思知道，就是让八湖知道。那位卫疆军指挥素来自以为是，再捏住实实在在的把柄，岂不是要将守备官踩在脚下！

再见山下，百姓聚集数逾千人，想要强夺万无可能。

方孔见高扬神情不变，不由佩服。高扬嘴唇一动，终未说话，而是示意守卫放人。

方孔打哈哈:“误会误会，她就是一个翻山想逃进屏风城的土笋，看在里正的面子上，守备官不予计较。”

瘦如小猴的游魂跌跌跄跄的走向簪獬。

簪獬看也不看游魂，只将账册紧握:“岁尾佳节，还请守备官备马，让我回乡与母亲团聚。”

要能放她离开，屏风城一众何必设计圈禁她。如今她拿了账册，无论真假，更不能放她离开。

可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是好？用软无计可施，用硬落人口舌。方孔看着越觉越多的百姓，甚是头疼，本意是逼簪獬现身，如今到成了她的护身符。

高扬抬手掩唇轻咳，方孔凑近听他耳语。不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簪獬催促:“还请守备官立刻备马。我回乡过节，有些事情自会交给你处理。”

她顿了顿，口气放缓:“大可不必闹得如此，兴师动众。”

高扬智珠在握，抬手用大拇指轻捋短须。

方孔上前几步:“里正真的要走？”

簪獬皱眉不予理会:“休要啰嗦。”她威胁道:“河州有个疯子，最喜欢写些大逆不道话，在城头抛洒。州府将人抓了，可也对不住悠悠之口。”

方孔摇头:“里正错会我的意思，里正要走，无人敢拦。只是这个土笋冒死翻山来找您，只怕有不得了的事情，您不问问就走。您可是竹海的父母官啊。”

方孔拿簪獬的话来堵她自己，见小里正语塞，不由心中开怀。

众目昭彰，簪獬说一套做一套，自引得众人低低嘲笑，渐渐嘘声四起。

形如骷髅披布的游魂茕茕孑立，发如枯草，紫疮皴裂，指尖垂下血冰凌。

簪獬瞥了一眼，强言推诿:“这人犯了屏风城律法，理应收监。”

方孔见她慌神不由发笑:“里正这话说的，她犯了什么事？我们屏风城可不知道。”

簪獬急道:“竹海土笋，怎么能来屏风城！”

虽然如此，可现在，不能来也能来！方孔故作惊诧:“怎么不能？竹海已经归宿我们诸夏，和我们屏风山是近邻……”

高扬忽地双目瞪视簪獬，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方孔的洋洋自得戛然而止。

簪獬与高扬对视，目光平静从容。

高扬与簪獬对视，眼中炯炯有神。他已然明白，眼前这位竹海小里正，从头至尾，从始至终，从来没有想过逃！

服软也好，颓废也罢，全是装模作样！

高扬抬手轻拍，好呀，好一番含垢忍辱，枕戈饮血。

高扬朝簪獬一笑，你就算重回竹海，又能如何？

簪獬也笑，露出一口细贝白牙:“守备官大人，竹海百姓能够自由来往屏风城吗？”

小里正笑语晏晏，有心人已经回过神了，福运心中尖叫不止，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高扬。

一旦屏风城守备官点头，竹海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屏风城，屏风城商会还怎么垄断？各方利益，错节盘根，怕是守备官也要掂量一二。

福运忽然一愣，竹海百姓自由出入？不是互相自由出入？他忽然品出一点深意，里正这是许诺，竹海生意仍由屏风城商会经营。他扭头，目光投向簪獬。

月色映雪地，小里正拄剑而立，面颊被旁边烛火烤出些许红润，似初至屏风城时笑颜温软。

她说:“守备官志在高远，远在屏风城，也知国事变动。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多想？”

听海苑众人望向高扬，有人心惊胆战，有人茫然不解。山下百姓越聚越多，人多胆大渐渐挤满山道，离得近的距牙铁等人不过十步。

高扬面色凝重，簪獬的话说到他心坎上。

区区守备官，才摸到下士的门槛。诸夏承平已久，战事将起的机会百年难得，留在屏风城如何建功立业。

既然要走，屏风城的利益早晚易手。自己可不是八湖，以为人走茶能不凉。

即便簪獬无亲无故无靠山，天君畿地，合宫天官的身份如此扎眼。自己何必为了一点即将失去的利益，得罪合宫。

观台谏厅的失算，就知天君威仪虽减不消。

高扬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决断。

他微微点头。

一众利益关系者，心中巨浪滔天。

可众目睽睽，国法堂皇，更有守备官点头，即便是切身利益，此时此地，谁又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高扬抬手作请。

簪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数千百姓让开道路。

风雪载道，簪獬渐行渐远，身后只有瘦弱的游魂亦步亦趋。两个单薄背影在茫茫雪地蹒跚前行，一步步走向屏风壁，只留下两行蔓延天际的脚印。

高扬忽然拧了拧眉头，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他抛下心焦无措的一干人，急急赶回守备府邸。他快步进入书房，打开书桌抽屉，拿起信封，抽出信纸凑到眼前一看。

空的。

他用来做饵的四封信，现在只剩空白信纸。

小里正精准揣测自己的心思，果然是看了这几份信。

鱼吃了饵，还吐出钩。钓鱼的人，到现在才醒悟。高扬站在漆黑里屋，将空白信纸揉成一团，张开嘴无声笑了笑。

————

屏风壁的升降轿梯前，簪獬问瘦小如猴儿一样的游魂:“你要跟我会竹海？”

游魂点头。

簪獬又问:“你真是来找我的？”

游魂点头。

簪獬皱眉:“你找我做什么？”

游魂僵硬如木的手指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小片精心保存的碎纸。她手指已经不能动弹，双手夹着送到簪獬面前。

簪獬狐疑接过，碎纸片原先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小片还沾了土灰，又被雨水浸湿字迹晕染。

簪獬打开，勉强可以看出，写的是——

东…里正……告全竹海……

东州竹海里正簪獬告全竹海民众书！

簪獬捏着碎纸片，心绪如潮翻滚。这是她写的公告，这是她对竹海百姓的许诺。

“我要竹编村的村民知道我，知道我来了，知道我能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

原来，有人，是有人……

簪獬缓缓抬起头，撞上游魂满怀期盼的目光。

城中风雪停歇，屏风壁顶寒风呼啸。竹海吹来风雪太大，呼气成霜，眉毛鬓发染了霜白。

簪獬睁不开眼，隐约听见声音，侧了侧耳朵，灌进一腔冰雪冻到心肺。

“……里……正……里……”

“里……正……”

簪獬奔到屏风壁边缘，探身往下看去，白茫茫中几只小蚂蚁跳跃欢呼，手中火把比萤火虫的光芒还要微弱。

“里正！”

“是里正！是里正！”

“里正来了！她来了！”

“里正！里正啊！”

簪獬痴痴看着，呆呆听着，看不清，听不清，心中燃起一簇火苗点燃冰凌，滴答滴答，种子抽青发芽，舒展出一朵花。

“我在！我在！”簪獬大叫，眼睛亮了，泛起光。

她趴在城墙上，俯身朝下面大喊:“我来了！等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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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牌小剧场】

上半场

簪獬:“出，金蝉脱壳。”

高扬:“有没有人啊，来打牌。”

簪獬:“出，顺手牵羊。”

高扬:“小里正还不来？”

簪獬:“出，投石问路。”

高扬:“人没了？”

簪獬:“牌没了。”

【下半场】

簪獬:“烧屋！调虎离山，围魏救赵。”

高扬:“来了！偷梁换柱，引蛇出洞。”

簪獬:“账册！无中生有。”

高扬:“游魂！苦肉计。”

簪獬:“信件！攻心计。”

高扬:“成交！四舍五入我没输。”

簪獬:“暂别！来日方长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