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湖困足獠牙谷，身边尽是五大三粗的军汉，瞧着小里正又白又俏的脸，他嘴里说不完的各种闲话。

“……我说不行，看玩笑呢让我坐轨车，太慢了不行。让我回去打报告，我鸟他？军部上下谁不知道我八湖，我说要飞艇，军令司都不敢驳我的面子。是不是，还是给我批了。”

簪獬心烦意乱，恨不得现在飞回合宫，问个清楚。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的天君天官到底安的心什么！

一想到患上失调症，五官扭曲，身体变形，疯疯癫癫如同野兽一般，簪獬胃里阵阵绞痛，疼得牙齿打颤。

八湖见小里正脸色一会白透似玉，一会红润如桃，只觉哪般都好看，心里难以抉择。正逢听到外面雨停了，便邀簪獬出去走走。

见到手下们目光投来，八湖越发来劲:“小里正，看过屏风壁，还没看过獠牙谷门齿吧。”

簪獬掀起眼皮望了眼:“嗯。”

“走，我带你去看看。”八湖展臂一揽，手贴上簪獬肩背。

簪獬霎时头发炸立，骤然握紧剑柄。她快走两步躲开八湖的手，冷着脸大步走向朝獠牙谷口，湿烂的锈红色泥浆被鼍龙皮鞋掀起，溅在八湖的裤腿上。

所谓獠牙谷门齿，就是建于南北两峰间的一座坚堡。比屏风壁小许多，目测也有十仞高，已经接近完工。以卫疆军营地建设进度，显然人力物力都投在了此处。

簪獬绕着坚堡端详一圈。

坚堡耸立，再也看不见獠牙谷口外时而膨胀、时而收缩的滚滚沙尘。那片一望无垠的荒噬之地，被坚堡隔绝，仿佛消失。

簪獬问:“人到了荒噬之地，是不是更容易得失调症？”

八湖听她问询，面露喜色:“何止，要不怎么叫荒噬之地，那是吃人的地方。不是得失调症这么简单，人根本不能进。”

八湖兴致极高:“要不那么大片土地，咋就空那荒废。我在飞艇上，一眼望不到头啊。早先也派过几支探测队，没用的。在瞭塔上眼睁睁看着一队人进去，还没走多远就倒下了，然后被风沙一卷吃得尸骨无存。”

簪獬听到一半，目光看向他处。八湖哈哈一笑，双手一提腰带:“走，带你去看看那玩意，比老子还金贵。”

飞艇和轨车都出自旧京湖学院，不同于轨车深入百姓日常。飞艇制作、驾驶、保养，以及飞行时间都极为苛刻，以至每每飞行都会引起百姓驻足围观。

平整干净的飞行台上，两个人正在组装飞艇支架。簪獬注意到，两人身穿蓝白制衣，和卫疆军军服截然不同。

见到八湖走近，年长的低声提醒:“少御，指挥官来了。”

驭马急奔，驾车疾驰，掌飞艇者御风而行，雅称御飞。久而久之成为独有官称，又因御飞多年轻才俊，大家习惯称为少御。

八湖指了指少御，向簪獬介绍:“这是我的御飞，远羽。”

远羽眉毛狭长，眼尾上挑，看簪獬时瞳孔微微落下。

簪獬自得天君亲点，授职里正以来，上至望斗城公卿，下至屏风城守备，明面没人落过她面子。远羽一脸高门子弟的倨傲神情，让她有种回到州府学的“亲切”。

簪獬偏头问八湖:“指挥官大人，这种小雨天气能飞吗？”

“能，我经常坐，这点雨算什么事。”八湖说完看向远羽，“少御啊，准备起飞，我带里正看看竹海。”

远羽已经转过身，继续调试飞艇支架，闻言头都没回:“没到飞行季。”

八湖眼珠一瞪，当即脸就黑了。“这不到二月了吗，怎么不能飞，你不行？”

远羽拿着卡尺校对齿轮，不咸不淡的回了句:“水气值差两刻度。”

簪獬听到八湖沉闷的抽气声，显然气得不轻，“规定是死的！差俩刻度又不是二十刻度。”

远羽扭身看向簪獬:“飞艇才出几年，想做旧京湖？”

簪獬听过，旧京湖学院，原址是前朝旧京。据说千年前各国突然致力于发展一种叫做火药的东西，诸夏也不例外。然而有年火药全部爆炸，整个京都瞬间沉陷，京河倒灌为湖，才有了“旧京湖”一名。

这个故事传得极广。没办法，但凡有个新鲜物件出来，反对者就要拿旧京湖出来说事，然后两家开始在报纸上打嘴炮。

簪獬在成均学院听过另两种说法。

旧京湖，是权力更迭的废墟。

旧京湖，是沧海桑田的遗迹。

不管哪样，簪獬现在也不想做飞艇。得了失调症还能挣扎几天。天上掉下来，那就——“啪”，啥也没了。

簪獬说:“那就算了。”

八湖心里松了口气。

御飞隶属交通部，不属卫疆军体系。各军配备的飞艇和御飞都是军部从交通部借调。派遣各处的少御可以携带一到三名副手，到达地方后听从对接军官命令，在操作手册规定内飞行、维护、保养等等。

也就是说，远羽拒绝八湖这项命令，名正言顺，理由充足。

他当即顺坡下驴:“恩恩，飞行季没到，天上冷。里正下次再来，再一个月天气暖和了，我带你上天。别看竹海穷不拉几的，从上面看还行，比摄政公夫人那块碧翠宝石戒面还好看。”

簪獬扯了扯嘴角:“好啊。”

八湖斜视远羽一眼:“雨大了，我们回营帐。等天气好了，我让御飞到你府衙搭建台子，你要想坐，天天能坐。”

簪獬可没心情飞来飞去，她现在只想好好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病变。然而再如何心急火燎，簪獬也不愿意在卫疆军驻地找个营房脱光检查。想到此处不由埋怨，乌乌藜几个都是男人实在不便，自己应当挑选几位女侍。

考虑一路急行，众人都是疲惫不堪，簪獬问八湖要了三间营房。

她近来越发少觉，又添了沉甸甸的心思，一夜辗转反侧，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告辞离开。

八湖还在睡觉，听到通报十分不快。他见了簪獬，瞧小里正板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肚子里一团火气倏忽消散，满脸堆笑趋步上前:“怎么这么早？副官，副官！早餐呢，快端上来。”

簪獬想到昨晚谈好的交易，勉为其难陪八湖吃了早餐。走的时候，八湖神秘兮兮让人搬来一个长箱送给簪獬。

走出营地没多远，簪獬让乌乌藜打开，里面是十套装备。

由于久无战事，军中常备军械依旧是百年前的制式。即便如此，也非民间的刀枪弓箭可比。

簪獬心中雾霾稍减:“都穿戴上，我看看。”

乌乌藜等人只等她一声命令，七手八脚伸手拿装备，个个喜笑颜开。

“他们不打架，太多、很多，这些，好东西。”

“哎呀嘿，还有镜子。”

“那是护心！咦，我这什么呀，袖套？还有两条带子。”

簪獬见他们胡乱穿戴:“那是抹额带，绑着头上的。东境没有战事，把头盔取消了。护心斜跨，上面扣在脖子上护颈，两边和硬皮护腰搭扣一起，这些穿在里面。卫疆军制衣下摆两个孔，护腰上的皮带穿出，可以扎紧外衣。”

簪獬指挥他们穿好，又让他们站成一排，挨个看过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行……吧。”

她负手走向前。

乌乌藜等人摸不着头脑，互相打量嘀咕。

“里正，笑什么？”

“我们穿了，好看，里正笑。”

“好看什么好看，看你们这笋样，额带都戴反了，头顶长两条须须，里正肯定是给逗笑了。”

“管他呢，反正里正笑了。”

“里正，笑，真好看。”

“那是，咱里正不笑也好看。”

“你小子少没个正经，是不是找打？”

“轻点轻点，里正听见了。”

簪獬收敛笑容，摆出严肃表情，转身喝道:“叽叽喳喳说什么呢？翠羽鸟都没你们聒噪。”

几人齐齐紧抿嘴巴，低头敛容围到簪獬身边。

“里正，我们怎么走？”

如果原路返回，依旧沿南獠牙山山脚前行，回竹衣寨要五天，从竹衣寨到竹编村还有两天路程，紧赶慢赶最少最少也要七天。

今天已经是二月三，而二月十日是簪獬和各村约定祭祀天君、集会、任职庆典。

簪獬问乌乌藜:“从巨竹林走，到竹编村要今天。”

乌乌藜思索路线:“现在，没有大雨季，避开飞箭部，他们在北边，五天。”

足足少了二天。而且一行人十一人，俱是身手矫健的青壮，兼之装备精良，即便遇上飞箭部，应该也能边战边退。

簪獬思考片刻，下令:“原路返回。”

走在路上，簪獬修路建桥的想法越发强烈。

原本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要绕一道山梁，一道天堑。由于巨竹林积年落叶，运输军械物资不便，军部派遣土木队开凿了一段隧道，搭建了一座石桥。仅这两项，就省却了五天时间。

而竹衣寨到竹编村的那段路，早因两边贸易来往密切，老簚匠动用五百名枯箨，三个月便修了一条能推二轮车的夯土路。

竹编村青年说完感慨: “说是累死七八个人，据说不止。不过修好了，平路就是方便。”

因为着急赶回竹编村，一行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路上除了走路，再无旁的事情，簪獬不愿多想自己命不久矣，索性折磨起大家。一会衔枚急行，一会分组竞速，一会藏匿搜捕，玩的不亦乐乎。

第二天傍晚穿过隧道，赶夜路又走了几里路就地休息。第三天黎明前，簪獬睡得半梦半醒，忽然感觉有人靠近，猛地一睁眼发现是乌乌藜。

“里正，前哨看见，前面山梁，飞箭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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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阙地通路曰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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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一个时间bug，这里统一、简单说明:

1、竹编村到竹衣寨2天路程，竹衣寨到獠牙山口5天。

2、竹编村到獠牙山口，巨竹林段相对平坦，5天。

3、以上时间都是轻装，急行军，且不是冬季、大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