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目睹了瞬息间的变故。

按照战前部署，她绕到篝火东侧。秋狝传授的追踪、藏匿、埋伏技巧在此得到应用。东侧地势较高，便于一览全局。东侧虽然处于上风口，无法掩盖气味、声音，但也另有一个好处。

簪獬猫腰垫脚，悄然潜行。

她离得很近，不只能听到飞箭部战士仰头喝酒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还能看见烤架上竹鹿被火焰舔舐后皮肉缩卷，油星溅到鹿角男人手背上。

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小蚃暴露，乌乌藜出手，竹捕被杀，随即杀声四起，乱做一团。

然而在这之前，在小蚃被发现之前，她清楚看到:本来畅快吃酒喝肉的鹿角男人突然神情诧异，随即狐疑站了起来，目光没有目的的四处巡视。

随后，他发现了巨竹上的小蚃。

偷袭会被发现，簪獬并不意外，可是鹿角男人古怪的举动，让她心生狐疑，一股莫名寒意从脚底窜到天灵盖。

然而战场局势，不容簪獬多想，她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咻！”哨声嚁嚁清厉，压过巨竹林里一切声响。

鹿角男人猛地扭头。这一动，脖颈伤口又噗噗涌出血，从他手掌下渗出，淌了满身。鹿角男人盯着哨声来处，眼中怒火中烧，“那边！”

飞箭部箭手闻命调转箭头。

“——嗖！”“——嗖！”“——嗖！”

“——嗖！”“——嗖！”“——嗖！”

哨声初停羽声急。

簪獬手握短箭，后背紧贴巨竹。巨竹不断中箭，一颤一颤，不停抖落雨水，滴在她头顶、脸上，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此刻别说探头或者往后撤退，恐怕再来几箭，这颗巨竹崩裂几瓣。

她在等。

小山坡一战让簪獬明白，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战斗可以进行的很顺利，也可能状况百出。

巨竹林的环境，大大限制了“器”的使用，厚密的积叶，让随手洒出去的植物种子很难接触到土壤。而催动那些高耸庞大的巨竹，则很可能再次陷入昏迷。

除了手里的礼剑和伤敌自伤的器，她还能依靠什么？

……

火光消失了。

这群飞箭部战士经验丰富，他们选择扎营生火的地点，由五根巨竹围绕。变故一起，他们立即互相掩护、熄灭篝火、依靠巨竹藏蔽。他们人数本就占优，此刻据守不出，让人无计可施。

夜色森寒，竹矢手托□□，眼睛直视前方。刚刚，他射出两只短箭簇。一箭射出，他没去看对方死没死，立即瞄准第二个目标，在火光湮灭前的那一刻，再次扣动了扳机。

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不止因为篝火熄灭，还以为长久注视光亮，此时一时难以适应。

他必须聚精会神，他在看，更在听。

林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声音。

“——嘶。”

“——嘶——唰。”

蛇？

一条蛇，急促的游过巨竹枝杈，带动整颗巨竹都在颤动。

这条蛇可真大。

不，蛇鳞滑腻。这条蛇未免太过粗糙，听声音几乎要摩出火花。

不不，不是一条蛇，是好几条！

……

三个绳索套住巨竹树梢，唰唰收紧。

三条绳索飞速穿过竹枝，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

“——嘶！”

“——嘶！”

“——嘶！”

绳索摩擦巨竹青皮，时不过须臾，绳子表面粗粝起毛，竹枝沉沉一压。

突然，绳子仿佛到了尽头。

瞬间绷紧！

……

乌乌藜在飞。

林风呼啸，发丝飞扬。

不止是他，还有黛黛牟和盘盘珀。三人从巨竹梢头往后一跃，飞身坠落。眼见就要狠狠摔在地上，三人几乎同时硬生生在空中止住身体。

他们腰间缠着一根绳索，此刻绷紧如弦，重重一震，力道之大，足以勒断肋骨，甚至直接将人活活勒死。

……

“——嘶。”

“——嘶。”

“——嘶。”

飞箭部战士闻声警觉。声音似乎来自斜前方的上空。不等他们定睛去看，声音猝然生变，只听仿佛沉闷的绳弦绷震的声音，众人头顶生出凉意。

一滴水，率先滴在鹿角男人鼻尖。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一时懵怔。

天漏了……

风吹雨打也岿然不动的巨竹，仿佛柔软的花瓣向四周舒展，层层叠叠犹如屋顶一般的巨竹林花开刹那，露出久违百年未见的天空。

银河倾泻，海水倒灌。

飞箭部众人齐齐抬头时，便已浑身湿透。

冰水浇身，电光一掣，滚雷轰隆耳边炸，唬的一众飞箭部战士惊魂丧魄。满地落叶风中乱摆，恰似千百面战旗乱舞。

一刹间，狂风透，四野通亮。

“——嘣！嘣！”竹矢扣动扳机。

小蚃挣脱抓住自己的飞箭部战士，反手一刀，短刀砍在对方脸上。鲜血喷在他脸上，激的他浑身一颤，眼中光芒更胜，猛地进对方扑在地上。

“里正！”

竹骝听到哨声立即冲出，没奔几步就听身后劈丝大吼，惊得他脚步不由一涩。他一直不大瞧得上劈丝，看着人高马大，做事磨磨唧唧，挑三拣四，麻烦得不得了。

这么多天，竹骝第一次听见劈丝这么大声说话，耳膜几乎要震破。

竹骝没空骂他，他被人从背后扑倒了。

劈丝死死压着竹骝:“别动。”

竹骝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同时响起的还有“嗖嗖”的破空声，不必看也知道，是飞箭部的巨竹箭。

……

吹响哨声之后，簪獬就在等，等飞箭部围过来。

以哨指挥，哨声必定会暴露位置，飞箭部必然会率先围击敌方发号施令的人。

簪獬在等他们踏入陷阱。

然而意外频出。

对面传来呼喊。那声音高的几乎压过雷声，簪獬瞬间辨出是劈丝。竹骝没有这般细致心思，只有劈丝会想到，出声吸引飞箭部注意。

劈丝和竹骝伏击在西边，他们只有两个人，竹骝英勇无畏，听到哨声必定会立即冲出来！

簪獬来不及多想，立刻从巨树后面闪身而出，地面悄然生长的迎客草，微微摇曳散发阵阵微香。

簪獬手中礼剑一挥。

漆黑之中，礼剑剑刃突然一亮！

风飑电击，巨竹林中宛如白昼。簪獬来不及多想这变故因何而起。疾霆不暇掩目，机会只在一瞬。

目光所至，剑刃所指，飞箭部众人竹衣上、弓箭上、长矛杆上，飞速长出一簇簇的模样诡异的菌菇，色彩斑斓，千奇百怪。

簪獬选择东侧上风口，就是为了让巨竹林中的微风将菌丝带到飞箭部一干人身上。

突如其来的风雨，让菌菇的生长变得更加快速。

一名飞箭部箭手惊恐趴在地上，口中凄厉哭嚎:“无所不知的戈式，救救我！救救我！”

头戴鹿角的男人拂开手臂上的红色蘑菇，猛地一揣地上箭手，“拿起武器！战斗！战斗！为了戈式而……”

他的话音被掐灭在嗓子里，小蚃抛下正在垂死挣扎的飞箭部战士，从地上一跃抱住鹿角男人的双腿，奋力一拽，将男人拖拽摔在地上。

见到领头鹿摔倒，旁边飞箭部战士高举岩锤，对准小蚃的脊背狠狠砸下。

岩锤落下，伴随骨肉撕裂的闷闷炸裂声，岩锤战士重重摔倒在地，双眼圆瞪，胸口一孔血窟窿。

鹿角男人反应极快，后背还没触及到地面，腰间用力一挺，双手掐住小蚃脖子。小蚃无法呼吸，登时满脸涨红。他竭力伸出手，最长的中指堪堪碰到男人侧颈的伤口。

当时乌乌藜见到小蚃危险，猝然一梭镖掷出，力道不够，只扎进去箭头。鹿角男人悍勇，将梭镖拔了出来，只能变故连连，还未来得及包扎，此时他双臂用力，伤口又开始渗血。

小蚃中指的指甲抠进鹿角男人的伤口，鲜血的温度从指尖传来，而小蚃已经感觉不到，他眼前一片模糊，身体渐渐发软，连窒息的疼痛也似乎消失了。

“——呼！”

小蚃猛地张开眼，急促呼吸，不可咳嗽。鹿角男人栽倒在地，不停翻滚，双手拼命抓拉伤口，牙关死死要紧，脸色神情狰狞。

簪獬催生的蘑菇开始发挥作用，它们喷出孢子，散发毒素。飞箭部战士们感到浑身瘙痒，持刀握弓的手开始不稳。

“——咻！”

簪獬再次吹响竹哨。

伴随冲锋哨声，巨竹林中射出短矢、长箭、梭镖。随后巨竹林合拢，天地光亮熄灭，数道人影冲出。

竹矢收起□□、多溪扔下长弓，拔出短刀，竹捕和劈丝从地上爬起，竹鼷从巨竹后探出头，乌乌藜三人割断腰上的绳索，抽出武器折身返回战场。

领头鹿自顾不暇，惊乱失措飞箭部战士们甚至无法抵抗。零星几人虽然奋力拼杀，片刻便陷入围攻，或落败或战死。

簪獬没有加入厮杀。

她倚靠巨竹，检视整场战斗的进行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