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长乐把宗棋带去了他家玩。

他提着菜上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谭景在训宗棋，说是训她，其实更像无奈的自问。谭阿姨和宗叔叔一人带着一个孩子组成家庭，然后又要了一个孩子，她既是裴重苍的亲妈，也是宗琴的后妈。原本想着可以用来缓和关系的宗棋不仅没有起到设想的作用，反而处境更加尴尬。

谭阿姨不是个很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他听说谭阿姨以前是小学老师，不做家务，也不是操心的班主任。她来到这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想必日子也很难过。

所以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并带走宗棋，想在这时候给她一点安静的自处时间。

谭景把汤家送来的菜理了理，一大包豌豆尖，煮面吃或者炒着吃都很好。应该是昨天早上一起去买菜的时候，她说本来想买点豌豆尖，但看了一圈都没有好的，就算了。今天她没去买菜，李凤琼就买了给她送来了。

多好的大姐啊。

她以前是小学英语老师，操心的只有班上学生的英语成绩，因为小学生才英语入门，所以学得不好也没什么。

那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学得不好的人会是她自己。

丈夫去世需要办葬礼，孩子上学需要人照顾，双方长辈需要安抚......她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备受宠爱的公主，变成了一无是处的蠢女人。活了几十年，好像什么都没学会。

袋子里的豌豆尖理了不到一半，两串晶莹的泪珠就串线似的滚了下来。

刚才送出去的那条腊鱼是过年的时候裴家二老送来的，还有香肠、腊肉、酱肉、腊排骨之类的一大箱过冬的硬菜。她吃得很慢，但一家五口，再慢那条腊鱼也是最后一条了。

以前裴名州还在的时候，裴重苍的爷爷奶奶也会送东西给他们，但谭景从没亲手料理过，她只负责在吃的时候赠以夸奖。他也确实值得夸奖，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吃，他知道自己的口味，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而她仅仅知道他不挑食，却并不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习惯于被关注，很少反过来去关注对方。

她努力在学了，努力在改了，可怎么也做不好。

葬礼的饭菜她安排得不好，下葬的时间她了解得不够仔细，家里有多少钱、房子写的谁名字她不知道，小苍学习断崖式下降也怪她，长辈生病她不能二十四小时陪着......搬来这里她没有和邻居搞好关系，没有让小苍过得舒适，没有给小琴任何生活上的帮助，也没有让小棋长成聪明乖巧的样子......

很多个晚上，她回想这半生，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好，她甚至不如旧社会那些很能生孩子的妇女。

她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用。

茫茫大海，有人是巨兽，有人是游鱼，有人是滔天波浪，而她只是最深海底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一粒沙，连变成珍珠的机会都没有。

李凤琼看着儿子一手提着腊鱼一手牵着宗棋回家来。

“琼阿姨！”

“哎！”李凤琼笑得见牙不见眼，她过去一把抱起宗棋，开心地逗她，“瞧瞧，这是我们谁家的小姑娘呀，又可爱又漂亮！嘴巴还这么甜！”

宗棋咯咯笑着。

“妈，这是谭阿姨给的腊鱼，我放厨房了。”

“哎呀，太气了，我那小把菜值什么钱，你也不知道推脱一下！”

汤长乐叹了口气，放好腊鱼，懒得解释，说自己接着写作业去了，就回了卧室。

“小棋，我们去看电视好不好呀~走，阿姨给你拿好吃的！好吃的哦~”李凤琼抱着宗棋坐到沙发上，笑眯眯地拿出各种零食，还调了小孩子喜欢看的少儿频道。

谭阿姨虽然不常出门，也不受别的阿姨欢迎，但宗棋是这个小区里毋庸置疑的人气王，只要她所到之处，没有人不想抱抱她捏捏她脸的。

跟她哥真是两极分化。汤长乐把圣诞树发夹放在笔袋旁边，继续做语文阅读。

晚上九点半，章俨送裴重苍到单元楼下，裴重苍背朝他挥挥手，被身后人叫住，“宗琴在你后面，天这么黑，等等她吧。”

裴重苍转身看过去，果然隐约有人从门口过来。

宗琴大老远就看到单元楼下停了辆眼熟的车，然后有人下车。快步走近一看，果然是裴重苍。

章俨也下了车，远远地朝她招手。

宗琴背着书包走到车边，矜持地跟他们打招呼:“嗨，晚上好。”

“这么晚才回来，路上这么黑，不害怕？”

宗琴摇头，“习惯了。”夏天还好，早上亮得早，冬天的时候不仅晚上回来天是黑的，连早上出门天也是黑的。这条路哪儿要拐弯，哪儿有凸出的地砖，她早就熟记于心了。

“你们最近天天都在一起吗？这么晚才回来。”宗琴问。

章俨指指裴重苍，“找了个老师教我打游戏，学生太笨没办法。”

“哦~”宗琴努力憋着笑容，还低头抬手推了推眼镜，眼神一直在他俩身上徘徊。

以裴重苍的视角看，宗琴根本没信，再联想到早上看到的那本漫画，他觉得这个女孩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奇怪。

“走了。”裴重苍决定先行退出战场。

“明早九点见。”章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然后是宗琴告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

裴重苍忽然停了下来，宗琴在离他三阶的地方也停住。

“那个......你是不是有看耽美漫画的爱好？”裴重苍一向是个直接的人。

宗琴大惊，之前揶揄的笑容消失无踪，这一秒的她仿佛连头发丝都静止了似的。大脑迅速运转，既要思考他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的，还要思考对策。

裴重苍一看就明白了，作为一个生活在处境复杂的人来说，他很会观察不同的微表情，这种被人发现秘密不知如何应对但正在想办法掩饰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那场葬礼，有的人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参加，有的人不是。所以当他说出那句“你想送你儿子出国，但没有钱，所以你想来问我妈要钱”的时候，周围人的表情可谓精彩纷呈。

有的人用愤怒来掩盖这一瞬间的窘迫，有的人嘴硬，有的人聪明地选择用转移矛盾点来一笔带过，有的人坦然承认。

他不想知道宗琴会用什么表现来回应。

于是在确定了想法之后，他就接着说了:“今天小棋要看那本书，我就也看了看——”

“小棋也看了？！”宗琴震惊到扶墙。

看个耽美而已，不至于这么害怕吧。裴重苍顿了一下，说:“是我的失误，没有提前确认书的内容，不过没让她看多少。”

“啊......看来不能放架子上了，我还专门包了书皮的，没想到这样也能被发现。”宗琴满脸懊悔，希望他们没有看到里面的车。

裴重苍抿紧了唇无言以对。

他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今天受到冲击之后才去查了一下，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小说除了有男女之外，还有男男和女女，还有特定的名词“耽美”和“百合”。他想起可怜的室长，施妮和王飞皎大概就是百合吧，那如果施妮喜欢女生的话，室长就完全没机会了啊。

“你是不是觉得同性恋有罪？”

等回过神来，宗琴正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裴重苍心想，他刚才的表情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没看过同性恋的作品，身边也没有同性恋者。他连男女恋爱的事都不去想，怎么可能对同性恋爱发表看法。

宗琴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她自己是腐女，并不代表就要让身边人全都和自己持相同观点，每个人都有保留自己观点的权利，只要不把这道权利当成武器拿来刺伤别人。

“谢谢你提醒，我会更小心一点的，不过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爸妈。”

裴重苍半天憋出个“嗯”来，然后看着宗琴越过自己先回了家。

她生气了？可是这问题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两人前后脚进门，发现谭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宗棋大概已经睡了，电视没开，她也没看手机，就只是那么坐着。看到他们推门进来，才把目光移过来，定在其中一个人身上。

气氛明显不对，宗琴和谭景点头致意之后就回了房间。

裴重苍在门口换鞋处停了一下，“妈？”

“回来了。”谭景表情淡漠。

“嗯。”裴重苍本想转身回房间，但觉得她状态不对，就走到沙发边坐下，“怎么了？”

明明是亲母子，却连座位都隔着一道鸿沟。谭景眼睛看着电视的方向，电视屏幕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放，她就那么看着，嘴里的话却是说给他听的。她问:“你明天是不是也要跟那个叫章俨的出去？”

裴重苍身体微微坐直，回答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写作业？”

当初裴重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的时候，一开始谭景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但后来一点也没有好转，她开始天天鞭策孩子学习。但裴重苍已经不是从前的乖小孩了，学习一旦落下去就很难再升上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谭景已经不太管他学习了，就算是当初中考的时候也没强迫过他，后来就算是偶尔问起，也没用过这种表情。或许考大学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吧，是人生的转折点，是承载着一家人的期望。

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大学没有任何意义，那只是未来的方向之一，而他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通向哪里。

“你是不是不想上大学了？”

她果然这么问了，意料之中。裴重苍也用冷淡的语气回答:“是。”

与其用“不知道”换来一锅鸡汤，不如用一个“是”字换来一顿不痛不痒的谩骂。

可惜谭景不是个会谩骂的人，她只是疲惫地站了起来，回了卧室，没有看他一眼。好像她并不在乎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在乎他会不会用更多的话来自圆其说。

她或许早已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中得到了答案。

谭景轻轻关上了卧室门，却是在裴重苍的心脏上重重一击。

当年成绩断崖式下降的时候，谭景哭过，生气过，但那是怀着期盼才会有的情绪。而这一刻，裴重苍觉得她对自己彻底失望了，所以没有了争辩和矫邪归正的力气。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他狠狠地伤了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