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说完了，夜也就深了，裴重苍送黎桦回住处。

严怀颖嚷嚷着要一起送他，然而他听完黎桦对自己的批评之后两杯就倒，还是孙步送他回去的。

许富国深谙自身酒量，点到为止，自己回了。

马恪喝得烂醉，尤伦半扶半扛着他回的家。

按照黎桦的指示打车去了某小区，裴重苍一看这就不是黎桦家，离章俨家倒是不远。联想到之前章俨问自己黎桦有没有女朋友，和刚才黎桦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难道他们在这附近碰见过？

这肯定是喻卿给黎桦安排的住处，会不会是他名下的房产呢？喻卿和章俨认识，两人房产离得又这么近。

难道喻卿也是明府的人？

黎桦酒量很好，他现在脑子还算清醒，只是走路有点打偏偏。他坚持要自己按楼层，自己掏钥匙开门。

刚进门就看到一名女子身披浴衣端着小盆从厕所出来，看到裴重苍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十分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哟，这么晚才回来啊，还带了朋友？”

黎桦勉强笑了笑，说:“这我哥们，来，认识一下。”

裴重苍打掉他的手，认识个屁。

女子笑起来，面容美丽性感，说:“小年轻不要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记得洗个热水澡再睡哦，这样明早起来会舒服很多。”

说完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裴重苍看了看这房子，一看就是合租房，还是人喻卿有生意头脑，不常住的房子改成合租房拿来出租多好。哪像章俨那个没脑子的，简直是浪费资源。

进了卧室，裴重苍扔麻袋似的把黎桦往床上一扔，说:“叫你多吃点，净喝酒了，一路骨头棒子都能硌死我了。”

黎桦鞋也不脱就往被子里钻，裴重苍找了好一阵才从床底下摸出空调遥控来开了空调。这大热天的裹被子睡觉，撑不到半夜就能出好几身大汗。

出乎他意料的，黎桦的房间乱归乱，但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乱。桌上的外卖盒只有近一两天的，没发臭，洗过的衣服还间隔有序地挂在外面的阳台上。

难道说他在寝室那么懒都是室友给惯出来的？

其实不是，是何柠的杰作。她偶尔会在下午补习结束之后，过来找他吃个晚饭，顺便也替他打扫卫生、扔个垃圾。

“那你睡吧，我走了。”

黎桦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然后听见关门声。

没过多久，他又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迷迷瞪瞪发现裴重苍把他桌上的垃圾都收走了。

老妈子啊老妈子。

然后继续蒙头大睡。

凌晨一点的时候，黎桦被电话吵醒，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他看到来电显示的标记是派出所。大概又是诈骗电话吧他想，于是挂掉了。

没过一分钟又响了，还是那个标记。

黎桦没好气地接起来:“喂，哪位啊！”

“你好，这边是m市涪区派出所，请问你是黎木的儿子黎桦吗？”

黎桦掀了被子，但凡打给他的电话里带了“黎木的儿子”这个前缀，就多半没好事。可为什么要假装派出所呢？

“是，你说。”

“哦是这样的，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派出所，请你现在、立刻过来一趟，地址是绵绢路6号。你在地图上也可以查得到，请尽快过来。”

电话挂断，黎桦这才看到在自己醒来之前他们还打了两通，居然没能把自己吵醒。他真打开地图查了查，派出所地址没错，几百人都标记成派出所的电话，看来真是派出所？

难道黎木在赌场闹事被抓了么？

黎桦换了身衣裳，又漱了漱口才出门。还好喝得不算多，睡了一觉他已经清醒多了。

黎桦步行到夜班公交车站，不慌不忙地搭公交过去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只是单纯的赌场闹事还好，交点罚款，最好叫黎木在局子里蹲几天就最好。如果涉及到吸毒，那......他可拿不出请律师的钱，直接送监狱改造算了。

两厢清净。

公交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黎桦下车，往手心哈了口气，确认没什么酒气才往派出所走去。可不能带着一身酒气去派出所，不然连他也抓起来教育。

现在已经夜里两点了，派出所的灯还亮着，暗幽幽的，没什么人气。

黎桦走进大厅，值班的警察从窗户里立刻抬头看他，“你哪位啊，找谁？”

“我刚接到派出所电话过来的，说我爸在这。”

“哦是你啊，看起来还是个学生嘛......汪姐，人来了！”

话音刚落，一名身形瘦削的干练女警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纸质资料快步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黎桦？”

黎桦点头。

汪警官似乎也没料到他如此年轻，停顿了一瞬，才说:“昨夜十一点，我们接到群众报警，说有一名男子在路边睡觉，呼唤和轻触无反应。我们出警后发现已无生命体征，于是送往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推断死亡时间大概在三天前——小朋友，你没事吧？”

黎桦怔怔的。

无生命体征、死亡时间，什么意思？黎木死了？确定是黎木不是别人？会不会搞错，就算没钱被赌场赶出去，他也不可能露宿街头，他肯定会给自己打电话的。他从前是那么体面的人，虽然那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了......

“那个、你直接跟我进去看看吧，看看那是不是你父亲。”

汪警官带他进了停尸房。

m市各派出所出警就带回死人的情况不多，所以停尸房只有黎木一人。黎桦走过去一把掀开蒙在尸体头上的白布。

是了，这就是黎木。

汪警官看他站那儿半天不动，就知道确认死者身份了，可孩子半天没回句话，会不会是受打击太大——

“汪警官。”他刚才听值班警察叫她汪姐，心想大概是这个发音。

“哎。”汪警官应道。

“黎木他......为什么会在路边睡着？”

“这......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根据医院的说法，人是冻死的，且生前极度营养不良。露宿街头前大概喝了大量酒精饮品，才会浑身发热脱掉外衣。”

黎桦好像第一次听说似的，极为可笑地喃喃，夏天冻死，黎木你可真行啊。

汪警官同情地叹了口气，没往里进，她想这孩子需要一点消化时间，还是让他们爷俩独处一会儿吧。

值班警察从窗户那儿探出头来，小声和她聊天，“没想到是这么个小孩，咋整？”

汪警官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说:“等会儿问问他有没有别的亲人吧，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怎么料理后事。”

“户籍科那边查到这人的户口本就他一个，估计这孩子的户口在妈妈那边吧。唉也不对啊，你说这人也够奇怪，手机里就俩号码，一个儿子一个老公，同性恋吗难道是？”

汪警官轻轻摇头，说:“别人的家事，就不要多说了。就算真是同性领养的孩子，又不犯法。”

值班警察耸肩，“犯法是不犯法，就是......膈应得慌，不是自己亲生的，能有那么深的感情吗？”

没聊几句，黎桦就从停尸房出来，说:“汪警官，既然不是他杀的话，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汪警官一愣，“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带去哪儿？”

“火化场。”

汪警官看着黎桦冷漠的眼神，问:“你家里还有别人吗？这种事最好还是让家长来处理比较好——”

“没了。”黎桦打断她，“我妈早就死了，我爸是孤儿，家里就我一个。”www.youxs.org. .tv.

原来有妈啊，值班警察心想。

汪警官反应了一下，说让他等等，然后从窗户里拿出一些东西来，说:“这个是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这个是死者随身遗物，这还有份表格你得填一下。”

“好。”

黎桦找了个桌边细细填写起来，填到一些家庭其他成员的信息时顿了顿，写了个“无”。值班警察和汪警官窃窃私语，“这父子俩生前关系肯定不好，你看，孩子连滴泪都没掉。唉，没爹没娘的现在，真是命苦啊。”

汪警官把她需要填写的资料给补充完全，说:“明天让户籍科的同事帮忙查一下这孩子的具体信息，看样子应该还在上学，得给申请个助学金和生活补贴吧。”

“知道知道。”值班警察应道，汪姐也是有孩子的人，很难不想到自己的孩子，将心比心，他们都希望这孩子不要受打击过重。

不过值班警察觉得这孩子倒是够坚强，今后肯定会更努力活下去的。

“汪警官，我填好了。”黎桦将表格递给她。

汪警官接过来，说:“既然你决定直接把人送火化场，那就现在给殡仪馆打电话来接吧，我想你现在先带死者回家再去的话可能不方便。”

“谢谢。”

“谢什么，这孩子。”汪警官摸摸他的头，说，“我来打吧，你在这儿坐会儿。”

“嗯。”

黎桦前所未有的乖巧。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手里的东西。原本都快忘记的记忆，渐渐重现心头。

这份死亡证明，和十几年前的那份没有太大的不同，格式都是一样的，只有手写的部分不一样。以前那份写的是“秋华”，这一份写的是“黎木”。

遗物袋里的东西不多，一个碎了屏的旧手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一个绿色透明的打火机、一枚游戏币、一条脱了色的假金链子、一张身份证。

这条假金链子，据说是小时候黎桦在地摊上买的，说要送给何柠。结果秋华知道了以后给他没收了，说怎么能送女孩子假货，叫他以后挣了钱去买真的来送。

奇了，他搬家时都没看到的东西，黎木怎么会带在身上。

哦是了，大概黎木当时已经醉得不轻，误以为这是条真金项链，想拿去卖钱吧。可惜除了他，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这游戏币黎桦见过，是铁牛广场附近的一家游戏厅的币。他还从来不知道黎木会进游戏厅消费。说不定是他在路上捡的，以为是一块钱硬币。

黎桦从袋子里把旧手机拿出来端详许久，才想起这应该是秋华的手机。一个逝去了许多年的，他都快想不起来脸了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