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乡每逢三六九赶集，早起的裴重苍发现院子里的鞭炮渣已经被清扫干净，要晒的玉米花生红薯都已经摊好了，他照例先进厨房，迷蒙的眼都还睁不开，一不小心就踩到路过的大橘，感觉到脚下一软就赶紧提起脚来人往后退，大橘小脚吃痛也没喵一声，只跑得远远的。

裴重苍揉揉眼睛，对正在从灶孔里退柴的林昼说:“奶，你们今天赶集去吗？”

“正要问你呐，你跟我上街去看看吧，节后第一个集出来的人肯定多。”林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站起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然后说，“你这个毛衣......是不是穿反了？”

裴重苍把毛衣领子扯起来看了看，哎，好像是反了，不过无所谓，反正羽绒服拉链一拉也没人看得着。他往土灶那边走去，问有没有啥需要他干的。

林昼说:“不用，稀饭都煮起了，就等你起来，我好去冰箱拿昨天晚上的菜，热一哈吃。你洗个脸，洗完喊你爷起床吃饭。”说着林昼就出了门去。

裴重苍不放心地看了看已经上气的高压锅，又看了看只有隐隐小火的灶孔，又看了看切好的青菜丝，觉得确实不用他做啥，就打水洗脸去了。

吃完早饭写作业，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林昼才回卧室换衣服，告诉裴重苍该上街了。于是裴重苍收起作业就在阳台上等着走，等林昼出来又给自己强行用湿抹布掸了掸又有灰又有猫毛的羽绒服，两人才出了门。

走出去后，裴重苍才想起问等会儿是不是带午饭回来给爷吃。

林昼啐了一口，说:“哪个给他带饭！个家不晓得煮撒，米就在那儿，电饭煲又不是用不来，菜都有现成的，下锅热一哈就行了，这么老个人了，还能把个家饿死在屋头？哪个那么惯他。”

裴重苍哦了一声，心想那他们俩等会儿应该是在街上吃米粉了。却不想林昼接着说道:“本来是有大餐吃的，他自己嫌懒得跑，那有啥法，人家王家嫁女子，请去吃酒，有好吃的都赶不上。”

“王家？”

“你认不到，原先住我们村儿里头，后来搬到街上去了，他们女子比你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七了吧。但是领证是早就领了，这回只是回来办席，七八年前就拿证了，我记得那时候你都还在上小学。”

七八年前领证，现在二十七，那不就是说一满二十就领了？

林昼又说:“他们生了个娃儿，上在他们女子户上的，应该有好大了吧，可能十岁？记不清，反正好久以前就听到说了。这几天打工回来，过不到好久就又要走了。”

裴重苍没再说话。

林昼却絮絮叨叨起来，说:“他们家娃儿老早就出去打工了，我晓得你要说用童工违法，哪个都晓得，但是有啥法嘛，不干活就要饿死。最开先他们搬到街上去，还说要发达了，结果没得几年他爸就瘫了，也不晓得做啥整成那样的，我有时候赶场碰到打招呼，他就光在门口站一会儿就进屋坐起了，脾气也不好，做不了啥子事了。不是他女子每个月寄钱回来的话，他们连药钱都付不起。唉，不过还好，他们女子嫁的那家条件可以，在深圳打工，两个人一年能攒十万块钱，加上这回办席收的钱，说是打算在那边租个门面开个馆子。两个人都肯干，又节约，能整钱。”

听上去是个充满希望的家庭。虽然也掺杂了未婚生子、违法童工的不善因素，以及是否未成年时发生性关系、只办酒席不领证等可能存在的潜在危险因素，但，仅从听说的角度来讲，两个人踏实肯干、对未来有计划，确实符合大众对于“幸福生活”的定义。

走出老远了，裴重苍忽然问:“那等会儿我们去吃酒？”

“是噻！”林昼说，“份子钱都给了咋能不吃。”

“份子钱好多？”

“一百。”

裴重苍闭上了嘴。也是，乡下人吃酒都是五十一百的，大家关系又不多亲，像这种搬走了的邻居还请的，来都是给面子了。乡下土菜馆子办席，一桌也就一百多不到两百的水平，要是有主人家自主把控菜品的话，价格还能往下降，一桌坐十人左右，一百块份子钱来两个人吃饭，主人家亏肯定是不可能亏的。

平常裴重苍只需要走二十分钟的路程，因要兼顾林昼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街上。这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林昼没在街头徘徊，直接带他去了街那头的土菜馆。

大圆桌从里摆出来，卷帘门下都有两张，粗粗一看至少十桌，裴重苍跟着林昼，林昼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走了过去，同是村里的一位大妈笑眯眯地招手，说:“是说你咋还没来，快点，位置都给你留好了，我还以为你们家那个跟你一路来，结果是带的孙子撒？”

林昼笑着说:“他来个屁，路都懒得走的人，这个是我们家娃儿，还记得到不？小时候经常来的，那时候跟你们娃儿关系也好得不得了。”

裴重苍气点头，但不说话，村里的小伙伴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个家里有一头向往自由的猪的小伙伴了。才想到此处，林昼就为他介绍起了那家人，说:“那个是你李大爷，你小时候跟他们家娃儿关系也好得很，天天一头转。”

“李大爷。”裴重苍低声喊人。

还好这整桌都没有曾经的小伙伴在，除了长辈就是抱在怀里的孩子，都没啥印象了。桌上除了他都是熟人，互相嘻嘻哈哈地聊着家长里短，也试图聊他这个生面孔，比如在哪儿上学、学习咋样、将来考啥学校、爸妈工作咋样、收入多少。然而裴重苍满脸都写着“请不要和我聊天，谢谢”，他把塑料凳往后挪了挪，背靠在墙上观察着周围的人。

来的多是乡下人，少有打扮光鲜亮丽的，桌上的大爷大妈们指指点点说着那桌谁谁谁是打工回来的，那桌谁谁谁今年在县里买了房子，那桌谁谁谁生了两个还都是儿子。

“有福气哦。”

他听见他们这么说。

生儿子有什么好福气的，裴重苍想，男孩儿才难养呢，又浪费钱又不听话，换了我我肯定——男的女的都不生，养娃儿真的麻烦死了。不过我为啥要想这些，老子还这么年轻，还没到为这种事情烦恼的时候。

王家的近亲坐了三桌，离主持台很近，主持人正震声震气地在台上又说又唱，努力地调动大家的情绪，然而十分的努力只换来了两分的回报，大家不是和各自的熟人聊天就是忙着照料小孩子。

裴重苍的视线在其中一桌停顿了一下，那小屁孩和那老太太，不就是前天在汽车站非要吃自己三明治结果被教训了一顿的两人吗。

不得不说，乡下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小得各处沾亲带故，去吃各种各样人的酒，身边坐的人你不一定认识，但说不定你们已经一起吃过好几次酒了。

那小屁孩旁边坐了两个大人，大概是他爸妈吧，小孩伸手要抓桌上的凉菜，老爸不让，老妈就和他吹胡子瞪眼，那老太也不敢说啥，跑去找服务员要筷子了。吃酒是有规矩的，按照主人家和饭店的安排，按时放筷子，服务员自然是没给她。那边熊孩子爸妈当着主人家面不好争得不可开交，于是把熊孩子和一张红钞往再旁边的某个人手里一塞，那人大概是他哥，戴一副眼镜，模样清秀，但眼神很是有些麻木厌世，牵着熊孩子出去觅食了。

王趣今天心情不好，很不好。

一出饭馆门，他放松了力气，表弟就挣开他的手一溜烟跑了。他都不想追，但听见后面传来的骂声，便大步跟了上去。表弟跑到不远处的一个烧烤摊面前，指指这个指指那个要了一堆，王趣过去付了钱，就用刚才到手的红钞。

“少放点辣。”王趣不忘嘱咐。表弟大叫不要听他的，要多放辣，王趣也同样没理他，只对摊主说少放点，他有扁桃炎，表弟气得狠踩他脚。

王趣本来是很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的，但表弟见踩脚没用就开始踢腿，有两下正面踢到了胫骨上，疼得他眉头一皱，忍不住吼道:“你烦不烦！”

表弟被吓到的表情他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出现在身侧的那个人。

裴重苍直视着他，而王趣则眼神错愕地回避了，裴重苍便说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王趣尽量平淡回复。

裴重苍没有反驳，只是定定看着他，不得不在摊前等待的王趣在心里把点烧烤的表弟骂了一万遍，整理好表情扭头说:“你哪位？找我有事？”

底下的表弟也盯着裴重苍看了半天，最终叫道:“噢噢噢！你！就是你！”

裴重苍回视，心想原来你还是有点用的嘛，于是对他说:“吃不吃三明治，给你买。”

表弟犹豫了，面前就是香喷喷的烧烤，心里哪还容得下三明治呢？但裴重苍又说:“你哥等下会把烧烤给你送来的。”表弟立刻动心，大叫:“吃吃吃！我要吃！”而且还自来熟地立刻牵住了他的手催他走。

“你妈没教你不要跟陌生人走吗！”王趣怒了。

表弟对他又是一脚，说:“不是陌生人！”他用上身体重力扯着裴重苍，“我们快走！他是坏人！”

裴重苍的表情很难不嘲讽，他指指烧烤摊对面的小学，说:“那边等你。”

王趣闭了闭眼，心说，真他妈是鸟为食亡。

几分钟后，王趣提着沉甸甸的烧烤袋子进了小学校门，裴重苍和表弟正在健身器材上坐着，表弟把三明治袋子随手扔到地上，裴重苍就捡起来塞他裤兜里，表弟再扔，他再捡。表弟急了，大叫道:“我叫他打你！”

裴重苍就又笑了，“他？打我？”

表弟发现了王趣，指着他，命令他赶紧过来给自己帮忙。王趣走过去，对上裴重苍戏谑的眼神，心说，老子也真是人为财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