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某间房门口，章俨率先进去，裴重苍担忧地看着他，这狗不会出事吧，但身后的侍女提醒道:“裴公子，您的房间在这边。”他便只好先离开。

章俨等他们一离开就绷不住了，扶着桌角两腿一软坐到了榻上。

秦陟说陪他练练，这一练就是两个时辰，偌大的练武场章俨被打到转着圈地节节败退，刚开始还担心裴重苍在一边看他笑话，后来就完全没心思想别的了，一招接一招越来越吃力，即便他举手投降要求休息也不被允许。

“你出任务时可以蛰伏大半天不动弹，现在才练这么会儿就累了？”秦陟说。

“这能一样吗？”章俨不满，蛰伏的疲惫和过招的疲惫根本是不同类型的比拼，前者主要克制身体行为与心理欲望，后者则是力量、技巧和耐力的角力。就好像军训站军姿和部队体能训练的区别，真要说起来当然还是后者更难更累。

“如何不同？同样是以精神毅力挑战身体极限，眼下对手是我，你便可掉以轻心了？”

章俨无言以对，这话倒也没错，如果站在他对面的是需要被消灭的敌人，他还会这么多借口吗？

就这样坚持被练了四小时，秦陟才放过他，说让他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吃晚饭了。章俨只敢在心中哀嚎，午饭才吃了没多久就练体能，要不是消化得快就都给打吐出来了，还吃晚饭呢，他现在就想躺着，啥也不想干，啥也不想吃。

“晚上再来。”

“秦哥我到底做错啥了你这么对我？”章俨真要撂挑子了。

秦陟只冷酷的淡笑了下，说:“不听话还惹长辈生气的小子，你说该不该教训？”

“冤枉啊~~~！”

秦陟不听他追问辩解，便兀自离开了。裴重苍这才过去走到章俨旁边，“你还好吧？”

章俨手里棍子杵地，人倚靠在棍子上站着，裴重苍真怕他一撤力倒地上。这棍子原本是杆长、枪，在打斗过程中不幸首尾分离，秦陟也没想占他便宜，当即就扔了自己的长、枪，赤手空拳对持棍的章俨。更令裴重苍瞠目结舌的是，秦陟放弃武器时，远远地把长、枪一掷，不偏不倚正好插回原位！

他以前看过贝克汉姆海边踢球进桶的视频，难道秦陟也每天练习掷枪一千次吗？

“没事。”章俨拂开裴重苍要扶他的手。这时，侍女来到他们不远处，声音不大不小说房已经收拾好，将由她带他们过去，晚饭将在半个时辰后开始，这期间希望二位及时洗漱休整。

半个时辰就是一个小时，时间不算紧张，裴重苍在屋里呆坐了一阵，估摸着章俨应该洗完澡了，才走出门去。

“叩叩。”

裴重苍敲了两下后径直打开门，章俨的房间和自己的格局基本相同，进门正对着窗下矮榻，榻上有桌有茶壶有灯烛，矮榻往左是屏风和架子床，往右有柜子。

章俨在床上躺着，裴重苍合上门，问:“你不会睡了吧？”

没回音，裴重苍走到了床前，章俨呼吸很均匀，和上一次近距离观察相比，眉目依旧浓黑，皮肤却也更黑了点，脸愈发粗糙了，早上才刮的胡子，这会儿就又冒茬了。“那我这会儿骂你能不能听见？”

“能听见。”章俨幽幽回答，眼睛却没睁。

裴重苍踢了下床，说:“没死装什么死。”

“踢坏了得赔钱啊，你知道这什么木头做的吗？”

“什么，海南黄花梨？”裴重苍只听说过这种木头很贵，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更贵的就不知道了。

章俨闭着眼笑笑，说:“那倒不至于，这就是间普通房，犯不着用那么好的。不好好午休，找我有什么事？”

都要吃晚饭的时间了还能叫午休吗，裴重苍在矮榻上坐下，望着窗外，问他:“你上午聊得怎么样？”

“聊得怎么样，没看着吗？我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能说明问题？”

裴重苍皱眉，“你们聊天的时候我们不在啊，他怎么知道你聊的情况？该不会他们俩其实是一个人？！”

章俨失笑，“哪有那么恐怖，这很难跟你解释——我这么说吧，秦哥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你听明白没？”

裴重苍摇头。

章俨没听见回应，睁开眼看了看，发现裴重苍正看着窗外，以为他在发呆没听自己说话，便也不再说了。不知道刚吃完饭出去那段时间秦陟和他聊了什么，怎么会聊到练武场去，秦陟虽然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也常兴致勃勃要教这个教那个的，但很快便对每样武器都毫无天赋的自己失去兴趣。

裴重苍虽然在成绩方面受尽白眼，但在打架方面很是骄傲，经秦陟这么一“调、教”，不知道得产生多少自我怀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便裴重苍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但屡屡被挫，多少还是会有些惆怅的吧。

后边忽然安静，裴重苍还以为他又睡着了，一回头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咋了”，双双愣住。

章俨率先解释:“我以为你发呆呢。”

裴重苍:“我刚摇头来着，忘了你看不见。你说吧，他那句话咋了？”

章俨望着床顶，说:“他们俩早就知道我俩来干啥的，我们的意图与他们的计划相悖，当然就是‘不听话’，而秦哥知道我和明姐这场谈话肯定会闹得双方都不愉快，所以这是‘惹长辈生气’，借着陪练的名头给明姐出气。你别看他俩在一起上千年了，腻歪着呢，只不过不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裴重苍无言，他确实没看出来这俩有“腻歪”的倾向，这不是相敬如宾吗？潘政那样的才叫腻歪吧。我看你是单身久了，瞅着成双成对的就都觉得腻歪。

“所以你们到底怎么不愉快了？”

章俨叹了口气，说:“之前我以为不动你，是因为和政府之间的未成年保护协议，想着要是在你知情并同意的前提下，是不是可以提前进行。但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之所以不动你，是因为没到时候，而这个适合的时候是在你成年之后。”

裴重苍想了想，说:“也就是说，并不是度过我生日那几天就安全了？”

“嗯，但成年那几天还是最危险的，因为那时候别的势力也可以加入争抢的队伍，他们不一定在乎这个‘时机’，只要人在他们手里就行。”

“哦......”裴重苍点点头，眼神重新落到窗外，窗外是后廊，许久都无一人经过，院中也无虫鸟争鸣，好一片静谧景象，“那到时候十三中外面的监控会加强吗？”

“会，说不定到时候执行组也会来人。”

“你不是说你不会来？”

“那执行组又不是除了我没别人了，这么重要的事肯定派比我更厉害的人来啊。”

“你就这么确定不是你。”

“你就这么希望是我。”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沉默。

章俨能理解，裴重苍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习惯了他在旁边陪伴，所以即便换来的是更厉害的靠山也很难投注信任，而且他没有亲眼见识过对抗其他势力的险恶，想当然地认为章俨就足以解决麻烦，也是正常。

“执行组互相不信任，这是事实，我承认。”章俨说。

裴重苍微微一动。

“但我可以保证，在执行命令这一点上，没有人胆敢忤逆明姐的意思。即便是肆伍，我知道你和红雀起过冲突，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啊不，鸟，但无论是否好相处、实力高低，我们的身份是一样的。死士你懂吗？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任务，我们的命不属于自己。”

“她叫你去死你也去吗？”裴重苍问。

“我会。毫不犹豫。”

章俨答得很快，裴重苍简直难以置信，都2019年了，居然还有这样的组织存在，政府都没人能管管吗？草菅人命啊这是！人的命当然是属于自己的，怎么能属于他人呢，就算是生身父母，只要落地成为一国公民，那他/她的命就属于自己，谁也没有资格命令另一个人去死！

“那她要是叫你杀了我呢？！”

问这话时，裴重苍是带着点生气的，章俨听得出，也完全理解他对于自己的世界的不理解不接受，但他还是要说:“按旧例来说，执行组是没有资格交朋友的。”

裴重苍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章俨忽然说:“吴充是我第二个负责人，在他之前还有一任。”

这一茬来得没头没脑的，裴重苍却有点好奇，“谁？”

“他叫祁天，比我小点，我叫他小天，是个很容易害羞，但是性格很活泼的小子，看身形和叶置很像，但小天只会泡泡面，我会煮饺子，比他还是强点，对吧？”

和叶置很像？裴重苍这就明白了，那时候章俨和叶置之间微妙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了。

“那他人呢？”听描述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怎么会换成吴充呢？难道说是老套的背叛之类的——

“死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入耳变得很沉重。

“我不知道我和孟极算不算朋友，但祁天肯定是。”章俨怔怔望天，“这是一个比人类社会更为残酷的原始弱肉强食的世界，我们每天都在面临新的危险，躲过去是幸运，躲不过去是必然。从理智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送死的准备。”

“所以就可以互相残杀吗？”裴重苍紧皱着眉。

“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

说完，旁边矮榻上的小人又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假话，章俨顿了顿，说:“祁天之后，我一直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再和别人拥有亲密关系，尤其是工作伙伴。”

“但是吴充对你很好，起码他是把你当朋友的。”

“嗯。”章俨知道，“人的感情果然是很难控制的东西，相处久了，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我和吴充都是在这方面做得很差的人类。把你的问题换一换，如果明姐要我杀的是吴充，我会先杀了他，然后自杀。”

“呵，殉情？”裴重苍冷笑。

“不，谢罪。”

“那我呢？杀我你就可以毫无悔意？”

章俨沉默良久，最终只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压根就没想过可能会杀你，即便后来知道你是粟奴宿主，我也清楚到时候动手的也绝对不是我。所以你问我，如果明姐让我杀你我会不会动手......说实话，我不知道。”

裴重苍没吭声，窗外仿佛是一副静止的画，而他看得入神。

“叩叩叩。柒公子，裴公子，请即刻前往膳厅。”侍女在外面传唤。

裴重苍站起来，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不用你动手，被人杀太惨，我宁愿自杀。”说完开门出去。

章俨用手臂遮住眼，是因为太疲惫吗，怎么总觉得心慌，最近都没怎么休息好，啊......所以说和小屁孩在一起真的很累，光是聊天都费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