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社的大楼即使放眼整个繁华的东京都也是极为瞩目的建筑。

玻璃外墙将日光一路高举，直至几能摘星的塔尖方抛洒而下，夺人的气势与流水般的不息繁华，让人联想起古老经典中招致神怒的巴别塔。

楼内亦是清一色的白色装潢，纯白的大理石地面将阳光映射照亮厅室，淋漓尽致地展现着自古典时期便被赋予的矜贵含义。而对于习惯了夜行和阴暗角落的月咏几斗来说，这种几乎炫目的明亮就成为了不安与烦躁感的源泉。

应付了最近突然变得有些过分诡异的星名一臣，月咏几斗现在只想找个光线不那么刺眼的地方睡上一觉。

“好累啊喵，那个老头子最近越来越奇怪了喵，”阿夜落在他的肩膀上，用猫爪子使劲揉着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重复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个金发身影沿地毯越走越远，跟随在她身边的天使甜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连忙转头跟上，方才如梦初醒地大叫起来：

“是歌呗喵！”

“歌呗。”

踩着高跟鞋的金发少女闻言站住了脚步，缓缓回身。

刚刚结束了通告的歌呗穿着一条纯黑的小礼服，外层蜂巢形状的罩纱上织着蔷薇，裙摆前短后长，在转身的时候露出明黄的内衬和小腿笔直的线条。

她的身上素净无饰，只有手腕上一条样式奇异的碎钻手链，颜色与礼服不甚相配，却与歌呗本身的气场相合。

歌呗抿唇，踩着高跟鞋的她在身高方面和月咏几斗极大地拉近了距离，所以她看向他的目光近乎于平视：“好久不见了，几斗。”

眼前的少女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空洞，这种平静而空洞仿若止水的感觉，他只在绫小路琉璃身上见过。

可是她要比“愚者”更加游刃有余，她踩着十厘米多高的高跟鞋，步伐如履平地。曾经的锋芒消隐，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以更加夺人的方式逸散出来。

月咏几斗不由得感受到，这个角度的歌呗，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怎么了？几斗。”见月咏几斗只是看着自己，歌呗微微偏头，似是不明白他为何沉默，“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她伸出手，将散落的碎发别至耳后，月咏几斗这才看清她纤细手腕上的饰物——

身体比思考的速度更快，月咏几斗不顾歌呗的惊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根本不是什么碎钻手链，分明是随着她脉搏缓缓跳动而循环流转的咒文，他们缠绕成反复玄奥的形状，初看像是刺绣蕾丝，细看却是衔尾蛇。

一粒粒散碎的猩红色晶石在蛇鳞上散布，最大也最美丽的一颗镶嵌在蛇的眼瞳中央。

“这是他做的吗？回答我。”月咏几斗望着她，只觉得自己的体温冰冷得可怕。

“什么？”歌呗还没从他突然的动作中反应过来，只抬头茫然地望着他。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了交谈：“——是我，天河真斗。现在可以放手了吗？你吓到她了。”

月咏几斗缓缓松开手，转身看着沿着二人来路，却仿佛故意姗姗来迟的天河真斗。栗发少年穿着明黄色翻领的纯黑礼服，设计剪裁都和歌呗身上的相呼应，袖扣也是蜂巢的六边形。

天河真斗上前两步，站在了几斗与歌呗的身侧，青绿的眼睛笑意盎然：“这个小玩意儿是我做的，为了让她能够自由地在我带她去的地方活动。有什么问题吗？”

月咏几斗拼尽全力才没有把拳头摁在他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天河真斗，眼神冷得像是要结冰：“你早就决定要对她下手了，是吗？”

月咏几斗一直都不喜欢天河真斗。

从他出现在御三家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天起，所有人都将他称作完美的神迹。可是月咏几斗不这么觉得，因习惯了黑暗而对光明异常敏感的他，本能地察觉到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光辉的虚假之处。

他是个骗子，他欺骗了所有人。他想。

可是他没有办法说，因为他只是因失去家主而落魄的月咏家的遗子，而天河真斗是继承了天河司完美表象的“福玻斯”，沐浴着所有人的称赞，连那个男人都不得不在表面上对他赞赏有加——看到星名一臣在背后气得跳脚的样子，是他唯一不那么讨厌天河真斗的时候。

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天河司说出他所看到的那一切的时候，天河司只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带他去了国外，交给了他他父亲的小提琴。

他知道了天河司并没有被欺骗蒙蔽，可是他还是始终不喜欢天河真斗。因为他怀有异心，并且面对看穿这一点的人，从不试图遮掩他的野心。

“为什么要藏呢。你站在夜里，不是这光芒所要蒙蔽的人。”

当时，被看穿了计策的天河真斗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被拍开也只是笑笑：“而且你也肯定知道，‘福玻斯（光明）’和‘福波斯（恐惧）’，只一字之差。”

“从他允许我保留这个名字的那一天开始，就应该料到这一切都注定发生。”

而现在，面对他的质问，天河真斗扬起脸看着他，唇角笑意不减：“我有一百种方法能够让她的心脏变成猩红的宝石，可是我没有，以后也不会。你的妹妹能好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只想让她做个见证者。”

无论是王座还是坟墓，她约定了要为他歌唱。

“而这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因为‘夜月星辰，皆行于天河’，不是么。”他说道。

即使从他这里得到了对于歌呗安全的保证，月咏几斗依然没法对他生出半分好感。但他也没有理由再纠缠下去了，至少天河的骄傲、福玻斯的骄傲不允许他破坏誓言。

“我会盯着你，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说，而少年耸了耸肩，安抚性地拍了拍歌呗的肩膀。

“你有话要对他说的对吧？那就说吧。”

栗发少年扔下话就潇洒地离开了，安静无人的走廊上只剩下月咏兄妹继续沉默地对视。但这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人，变成了歌呗。

“我……”她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抓皱了礼服价值不菲的裙纱。

“——你想说，关于平安夜的事。那就说吧，形象改造什么的也无所谓，说出来。”

月咏几斗的话音刚落，少女的发根便长出了天使与恶魔的翅膀。

“……我想说，关于那个平安夜的事。”歌呗抬起头来，两双颜色相同的眼睛再一次对视，一方平静，而一方颤抖着却仍坚定。

“在那个平安夜，我等了你一整个晚上，我听见教堂的钟声，于是我向神明祈求，祈求你到我身边来。我好累、好冷，可是你不在。”

“然后我在想，你在做什么呢，是制作坏蛋还是收集坏蛋——又是为了谁呢，是星名一臣还是天河司？”歌呗提高了声调，几斗看见她深紫的瞳仁因紧缩而颤抖着，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颜色。

然后她忽然垂下视线，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于是我突然意识到，向神祈祷是没有用的，因为正是‘神’的命令，让你从我身边离开了。……所以我不怪你，我不会责怪任何人。”

“然后我遇到了那个名叫琉璃的女生，制裁者的Fool，她告诉我你不会来了。终于有个人告诉我你不会来了。”歌呗用双手捂住脸，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几斗。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我渴望依靠的你已经像圣诞节的雪雕一样崩塌散落了一地，我就那么躺在雪地里，好像也可以。”

“于是我突然发现，我不需要执着于你，好像也可以活下去。”

“可是你选择了天河真斗，而不是我们曾誓言的天河司。”月咏几斗说。

“因为我被他吸引了，被他虚假的光芒，和光芒下面并不真实的黑暗。我想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我想要见证他的成就或败落，这是我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歌呗这样回答他，语气郑重。

月咏几斗看见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她的瞳色和他一样很深，此刻却像有无数星辰燃烧。

他想起了幼年曾见过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奏子，如今的歌呗，都有着仿佛住着星河般的眼睛。

于是他突然想起，假若父亲没有消失，一之宫一臣没有毁掉一切的话，面前的少女本应该继承母家的姓氏。

她是星名歌呗，以群星为名。

“我知道，几斗你很喜欢那个名叫亚梦的女孩。她身上的光芒是多么温暖啊，那才是真实的东西。所以你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这很好。”这一次，歌呗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对他露出微笑。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选择站在他的身边了。”

不需要分道扬镳，无论夜空几度变换，如何日升月沉、斗转星移。

天河高悬，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