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仿品？”三条海里睁大了眼睛，“和平时代的人们，竟能锻造出饮血无数、锋利无匹的凶刃，这——”

“便是你所想的那样。”天河司证实了他的猜想，“然而他们只做出了出云，没有也没能做出吹雪。因贪欲而生的新出云杀孽更胜前代，若无刀鞘限制便只能在饮血后自毁。”

“可笑吗。八云君当初的劝诫即便有我在，他们也未曾听进去分毫。”他说道，“他们早已忘却了八云君当初挥剑的觉悟，甚至不记得象征着守护的吹雪，只记得出云以众神云集之地为名，是冠绝天下的杀伐之器。”

这之后的事不用天河司再说，三条海里也记得。

得到天河司授意的月咏家主用一把普通的剑与神无月家主相战，最终将其击败；月见山家则带领家臣击溃了神无月的私兵，平定了叛乱。

出云在对决中断折，最终下落不明。神无月主家被剥夺“月”字流放，其权能一分为二，由分家月咏与月见山继承，从此只有观月之山、叙月之词，再无人能触及月本身。

他开口：“他们手握杀孽沉重的‘出云’而自比诸神——于是他们，见证了诸神的黄昏。”

这血红的月光就是昏红的夕阳，光是死，夕阳是光的死，夕阳是死亡的死亡。

他抬起头，当空的血月明亮到几乎与日争辉，但是它太明亮也太靠近地面了，所以那些崎岖的月海与环形山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姿态暴露在眼前，像是如玉苍白的肌肤被撕开裸露出其下久已坏死的血肉，在目光中逐渐腐朽溃烂成泡沫消散。

他能感觉到在这血色的月光下，一切诗歌都会被真实所杀死。

只有远人之月才能如一皎洁。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这之前他先听见了天河司的声音：“这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人的价值，无非是记住或是忘却。”

“现在我要给你看的，是现在所真实发生的事情。如若应当记住的事被忘却了，过去的事情也会追上现在。”

天河司按下了投影仪的播放键，于是以赤红的月色和深红的天幕作为背景，三条海里看见了令他难以忘却的一幕——

无人的休息室中，中年男人不复平日的高高在上，以一种溺水挣扎般的姿态倒在地板上，扭曲狰狞的表情几乎让人难以明晰地辨认他的五官。

他紧咬着牙关，然而嘴角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撕裂滴落血迹斑斑，衬衫领口为了能够顺畅呼吸而被扯开，一点点斑驳的猩红映入三条海里的眼帘，却不是血，而是沿着他的锁骨生长攀援而上的猩红色晶体，沿着阵法脉络从皮下破土而出，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所留下的血手印。

而这男人赫然便是星名一臣。他黑色西服领口的银紫色六芒星领针随着他的挣扎松脱掉落，尖端随着挣扎刺入掌侧，而他却浑然不觉。

“那红色的晶体，是猩红宝石……”三条海里几乎不能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无法再继续看着画面上的男人，求救般的将目光投向天河司。

天河司回应了他：“一之宫一臣，神无月流亡的末裔。他追逐着先祖编织的巨大荣光回到这里，用卑劣的手段重回御三家的行列，最终因为自己的贪欲，和恶魔做了交易。”

“除了同样生而为人，从他的身上，我无法找到任何和八云君相似的地方。”

“神无月曾经忘掉的东西，您还记得。”三条海里看向他，在这令人发狂的深红色月光之下，他能感觉到只有男人的眼睛还是如一的冷静，“请您告诉我——我、我将会记得——！”

他想他此刻应当表现出了与这月光所相称的疯狂特质，因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颤抖而歇斯底里，因为他看见天河司的眼中露出某种类似于“悲悯”的情绪。

他轻轻挥手，画面消散而去，被一分为二的血月隐去了半边，下弦月渐渐恢复了纯白温润的光辉。三条海里能感觉得到，在这如玉冰凉的光芒之下，一切深红色的、非理性的浪潮都如潮汐般褪去——或许会重来，但绝不是现在。

然后在这纯白的光辉中，他听见天河司用与这光辉相称的、温和低沉的嗓音说道：“他们忘记了，神无月八云并不是所谓‘神性的骑士’，他只是普通的人类，在遇到重要的人之后，他的剑便不再是为了‘世界’‘正义’之类空泛的词汇而存在的，而是为了他所爱的人和事物。”

“所以他昔日能够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拔剑而战，他日也能够为了所爱之人的安宁而挂剑退隐。只可惜这些他的后辈早已忘却，只是徒劳地堆砌着神化的造像，妄图传承重现所谓荣光。如果你能记得这些，也好。”

“我记得在我读到的书籍中，他说：‘我今日挥下刀刃，是为了来日不再有人为正义与和平而战。’原来在下，长久以来一直受蒙蔽颇深。”三条海里垂首，“那么能否请您告诉我，神无月八云真正的话语。”

天河司点头：“别在战斗中追求美学，别在死亡中追求美德，别只顾成全自己一人的性命。”

“如果想保护值得保护的事物，就斩杀应当击败的敌人吧。”*

当天河司再一次见到三条海里的时候，地点已经换成了天河邸的茶室。那些几百年前的战与杀，在这几度修缮改建的宁静宅邸之中全都看不见。

天河司如前些日子一样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但是这一次的光线过于明亮，阳光一路投进悬挂着纱帘的落地窗，屋内的陈设古典与现代交错，几乎让人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我听闻你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星名一臣取消了在圣夜寻找胚胎下落的计划，但他不应当这么快放弃一枚安插进守护者的棋子。”待三条海里坐下，天河司开口。

三条海里并不介意他如此称呼自己的身份，少年微微俯身，颔首：“是的。事实上，这是我自己提出的申请，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我不日便会离开这里。”

“你真的要退出吗？”天河司的眼中少有地闪过惊讶之色，“在这之前，你已经选好了适合你的塔罗牌。”

“那就放回牌堆里，等比我更适合的人再一次抽取吧，先生。”三条海里回答，“我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做。为此我将要离开圣夜回到家乡，我相信在那里，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骑士道’。”

“那么，祝你顺利。如果你的心指引你回到这里，守护者永远欢迎你的重新加入。”天河司露出微笑，目送着少年站起身，转身走向房间的门。

三条海里推开门，正好撞见推着餐车的少女迎面走来，餐车中放着茶具与多层的甜品碟，相互重叠却没有因为碰撞而发出一丝声响。

“这便离开了吗，下午茶才要刚刚开始。”天河绮罗说道，却对他的离开毫不惊讶，只是露出友好的笑意。

“是的，天河小姐，在下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三条海里同样回之以微笑。

天河绮罗侧身，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走进房间，将茶点一样样摆放在桌面上。

“他是个特别的孩子，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八云君的一些影子。”天河司看着她忙碌的动作，似是无意地感叹道。

“神无月的后人虽然将神无月八云塑造成了完美的神像，可是神无月八云身上那些正直的品质他没有也没法篡改。而这些品质，也影响了许多的人。”天河绮罗如是回答。

她用银制的镊子为他的茶杯中添上了两块方糖，嗜甜是天河司表现出的众多与人类相近的特点之一。

“可是他并非御三家之人。”天河司又说。

而天河绮罗放下镊子，抚平裙摆坐在沙发柔软的坐垫上，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茶，黑曜石般的眼睛被热气蒸得发亮：“我相信神无月的‘骑士道’不会囿于血缘，神无月本家要是真的比月咏和月见山高尚的话，‘神无之乱’也不会发生。”

“我想如果神无月八云本人能够看到这一切的话，应该也会乐于看到自己的追求，以一种比血缘更高的方式，被如今的人们所贯彻着。我愿意相信，不论过去多少年，人性的光明之处，总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