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吧，亚梦。”

“不是作为神，而是作为我的朋友。”

少女的话语轻得像是附在耳边的低语，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随着她的话语，二人的身影缓缓降落在地面上，缠绕在她们周身冰冷稀薄的空气渐渐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湿濡微凉却清新的水汽。

这气息抚慰了绫小路琉璃疲惫脆弱的身体，她稍稍松了口气，不待反应，却见爱染松开还放在亚梦身上的手，向后飘出很远的距离，纯白的面庞上竟然显出一丝惊讶。

这气息与血月的腥涩和永恒之地甘菊草皮被碾压散发出的苹果味道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干净清透的咸与苦，仿佛有一整片海洋在眼前绽放。

而永恒之地有青空，有山峦，有湖泊河流交横，却没有海，也唯独不能有海。

因此，当她闻见这味道，看见绫小路琉璃的背后浮现出那个熟悉的海蓝色虚影的时候，爱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影的眉眼与绫小路琉璃有些相似，却是超乎人类范畴的美艳，比身体还长的靛蓝发丝末端落进草地，开出比头顶泛着浅紫的晴空还要蔚蓝的花朵；她的耳朵是透明的鱼鳍，飘摇像是丝绸挽成的花朵，眼角的鳞片是未及落下便凝结的泪水。

她静静地浮在绫小路琉璃的身后，与爱染遥遥相对，原来她与爱染也如此相似，只是她的身体染着色彩，于是一片空白的爱染看上去反而像个半成品。

“你已经在上个世界死去了……你的力量被做成命运之轮，你的身体和灵魂按照愿望转生成人类……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爱染轻声喃喃，不知是为了说服对方还是自己。

面对她的惶惑，身影不为所动：“我确实已经死去很久了，也不会再复生……我将作为人类活下去，喜悦也好，悲伤也好，都是人类的一生。”

“但也正因如此，见证过、体验过神明痛苦的我，不会让你将更多的人推上神坛。”她垂下眼帘，纯银的睫毛笼住琥珀的双眼，“到了最后才从潘多拉中苏醒的你，只记得神明尊荣强大，却不见其痛苦绝望，如果让你造出了新的神，那便是又一个痛苦轮回的开端。”

“我知道这世界上，痛苦循环往复的次数就和日升月沉一样多，可是至少这一次，我不能让你如愿。”

随着她的话语，绫小路琉璃蓦然想起，这正是那个在梦境里对她说“作为人类活下去”的声音。她想要回头却被无形的力量制止，身影俯下身，将手覆盖在她与亚梦交叠的手上，她的手比绫小路琉璃的还要冰凉，像是一块柔软的冰。

“人类，是多么温暖啊，”她轻轻呢喃，“当人类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的时候，我才明白，不论是海妖还是神，都太冷了。可是太晚了，明白这一点的我，甚至来不及作为一个人类死去。”

爱染的面上出现了足以被称之为“恼怒”的神情：“你只是残留的一点微末痕迹，无法阻止我。我会让完美的神降临，祂会正确运用我的力量，合理地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她抬起手，无形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亚梦的身体缓缓飘起，樱粉的发丝抽长至腰间，缓缓张开的眼眸晶莹剔透，仿佛被圣水濯洗过的金色琉璃，透露出悲悯的神色。

那眼神遥远而陌生，绫小路琉璃咬紧牙关握住她的手，试图将她扯回自己一边。

而随着她的动作，身影覆在她双手上的手也渐渐收拢，一股缓慢却坚定的力量传来，将樱发少女缓缓拉回原本的位置。

“醒来吧，亚梦，我的朋友。”

仿佛是听见了少女的呼唤，亚梦的眼中重新凝聚起光彩，那双眼眸依旧明净非人，里面却闪过熟悉的神色。

“潘多拉的半身啊，你诞生于人心，却从不肯正视人类的力量，这是你的傲慢，也是你的自卑，你惧怕人类的心灵就如同惧怕自己。为了世界的未来，也为了我自己渺小的私心，我用最后的力量许下愿望束缚住你。”

“如果湖泊不足以隔绝声音和双手的延伸，那就让它变成海洋，若想以神之名干预微末凡尘，必如神子一般经受苦难再行其事。”

身影缓缓说着，而在她和绫小路琉璃的身后，巨大的蔚蓝光芒转动着化作水流汇入湖泊，直至水面彼此相连，带着咸苦气息的风吹过，潮水蔓延过的土地像是被湛蓝的花汁所沁染。

“世界的尽头的永恒之地，从今天开始变得完整。”

“以这愿望作为代价，让我最后的力量回归世界的里侧和末端。”

亚梦觉得自己这次醒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眼前并不是想象中永恒之地的碧空和绿地，而是一片纯白，有发丝飘至身前，她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已长及腰际。

四个守护蛋从她的胸口缓缓飘出，戴雅蒙德停留在她的胸前，其余三个飘至她的面前，在光芒中缓缓改变了图案。

亚梦伸出手：“小兰（Ran）……”

“——现在是蕾切尔（Rachel）了。”浅粉色的守护蛋缠绕花枝，蛋壳破开，原本的啦啦队甜心粉色长发挽起，甲胄镂刻粉白蔷薇，耳旁悬垂樱桃般的坠饰，深粉的眼眸端庄而直率地注视着她。

“美琪（Miki）……”

“是蜜绮薇（Milkyway），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甜腻腻的，还是叫我银河就好。”蓝色甜心褪去了中性风的装扮，软帽般的斜盘发髻，发网珍珠是金苹果的形状，希腊式礼服蓝紫裙摆如同星河，蜜色眼眸却依旧透着沉静优雅。

“小丝（Sue）……”

“现在的话，叫我丝尔维娅（Sylvia）会比较好……的说~”绿色的甜心看起来改变并不是很大，只是散发出柑橘的香气，原本的头巾下，双马尾变成了麻花辫垂至身前，发辫里缠着花枝，细小的花朵簇簇开放。

“——戴雅蒙德没有改变，主人，我一直都在这里。”金色的甜心微微一笑，外表与内在都一如往常。她拉住亚梦的手，“亚梦主人虽然外在和内在都有所改变，但和琉璃主人的羁绊没有改变，所以我也没有改变，还是戴雅蒙德。”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绝对独立的个体，但每一个人都与这个世界的存在紧密相依。

看着甜心熟悉的小小身影，亚梦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天河司曾说过的这句话，当时的她不明所以，而现在的她选择认同。

她看见爱染的身影从一片纯白中浮现，但这一次她的衣角残破染上靛蓝，像是纯白的大理石风化开裂露出里面裹藏的矿物。

“你的神化并不完全，所以她们的改变也并不完全……不用害怕我，我不会再要你成为神了，你就这样好好活下去吧。”看着亚梦下意识的后退，爱染的神色显得有些微妙和恼怒，“你那个叫琉璃的朋友，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喜欢给我找麻烦。”

“找麻烦”这样的词汇出现在她口中，多少让亚梦有点不适应，不过她裙角的靛蓝，确实只能让她想起自己的朋友。

“现在回去，你还有事要做——”

甜心们回到蛋壳中，以戴雅蒙德为中心，其余三个守护蛋如同行星的光环般旋转融进她的身体。那种巨大而温暖的力量再次降临，但是这一次不再试图侵占她的身体，而是化作暖流汇聚在她的肩胛骨两侧。

随着花瓣绽放的声音，六片纯白的羽翼舒展开，如同蛋壳将她的身体拢起。

亚梦再一次睁开眼，永恒之间熟悉的景色终于出现，只是这一次那些如镜的湖面，被望不见尽头的海洋所替代。而蓝发少女坐在象牙色的浅滩上，原本及肩的发丝不知何时已蔓延至腰际，发尾没进海水里，像是要给海洋沁上靛蓝的颜色。

“爱染说，是你救了我……”

绫小路琉璃微笑：“……说来话长了，亚梦，但是，欢迎回来。”

永恒之间，时间永恒驻足，而与永恒之间连通的外界，时间也因此变得滞缓。

于是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两位少女的身影一前一后没入门的另一边，再下一瞬，便是两个身影从天穹顶端飘然降临。

左边的少女发与衣裙尽是一色靛蓝，鱼鳞般的裙裾织着银丝一层层堆叠翻卷，被月光一照却像是浸透在海水里一般透明轻盈，她的肌肤欺霜赛雪，眼神清冷却温柔，眼角似乎有什么映着光线，像是一片凝结的泪光。

而被她牵着的少女樱粉长发被月光照耀得近乎白色，一身白裙色彩极寡式样却繁复华丽到极致，裙纱一层层涨开蓬起像是松软的新雪，绉纱捏成的蔷薇点缀在她腰间与裙摆上。

她背上六片纯白的羽翼在夜空下舒展开形状的时候连月光都好像为之黯然失色，每一片羽毛都流转着同天河司衣袍同等繁复的咒文，末端染着靛蓝，像是要浸没进夜空里去。

“……那是，胚胎的力量吗？”辺里唯世望着那个天穹顶端的身影，那种圣洁的感觉同他血脉中神眷的部分相共鸣，他仿佛能看见这六翼被挥动之时，世界将会迎来怎样的变革。

亚梦低下头，目光掠过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人，然后停留在月咏几斗的身上，对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感激，以及难以透过神圣的外衣被传达的情愫。

她伸出手，巨大的法杖在她的手里幻化出形状，钻石菱形的顶端指向缓缓旋转的命运之轮，空灵得仿佛被圣水濯洗过的嗓音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使徒们啊，集合十三份心灵，将毁灭世界的恶魔，连同猩红罪恶的果实驱逐出这个世界吧——”

随着她的话语，众人伸出手来，无形的力量汇聚在法杖的顶端，钻石散发出无色却耀眼的光芒，亚玖发出扭曲的尖叫声，灰黑的烟雾从她的身体中升起，在光芒的照耀下化为虚无。

“成功了！”所有人都面露欣喜，相马空海也不例外，只是在此刻，他忽然看见了被挣扎的亚玖随意扔在一边的重失，心里突然空落了一块。

这样的话，重失也就会和其他的七曜一起消失了吧，可是……

“——我说过的，我不会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所以抱歉了。”

空海回过头，看见栗发少年的面上带着些许歉意的微笑，那双平日里总是漾着笑意的青绿眼眸此刻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一瞬间远隔天涯。

这样的转换差别极微极细，也因此而极其锋利。

简直就像，他插进自己胸口的刀刃那样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