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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长开车接初亦和以修去了他家。

据说今天是因科考试院正式考核的日子，舒尔掐着那把霍格□□，留守在嘉阳家，以防嘉莫专门过来狗急跳墙。

临行前，舒尔特意在初亦眼前指了三次嘴巴，搞得初亦非常想揍他……

兔崽子！

“长官？”以修坐他旁边，“……睡得，不好吗？”

“……还可以。”初亦把头扭向窗外，脸突然烧得慌，奇怪，他明明不是个爱害羞的主。

城长的动静神秘兮兮，开车时前后左右看，有人影不行，有声音靠近也不可，初亦觉得再蒙个眼睛，就有点儿警匪片那味儿了。

但是事实是，不就是去趟你家吗……

到了地方，入眼就是个普通居民楼，上下楼广告牌左右晃荡，还好有各种私搭乱建的电线牵扯。

到这，初亦不禁感叹一句城长质朴清廉，无差别待遇。

但是说起昨晚嘉阳母亲的有意隐瞒，那就剩一个大可不必。

初亦看了以修一眼，以修捧着那盆越来越蔫儿的胡萝卜，侧挡在他身前，表情很淡定。

初亦发现，他的淡定总能莫名安抚他对这个世界未知的恐惧。

走到里面，七拐八拐后，初亦大开眼界了。

下面有一个遮天蔽日的院子，中间留出一束光，照射着底部的褐色土壤，而在院子轮廓一周，都是用玻璃阻隔出的实验室。

他们进来时，一个仪器正在向土壤埋一颗东西，那东西饱满而又圆润，比初亦见过的正常种子大了几十倍不止，似乎塞了大量营养物质，而去想合成一个生命。

这明显是一座地下实验基地。

——他们濒临饿死，仍在供养科研，属实不易。

“请跟我来，小心脚下。”

城长带着他们沿着旋转坡道向下走，讲道，“组长是个老先生，来因科二十多年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摸索进我们这个小城的，来时身上有些种子，说是希望研究大洲世外之城的环境，以寻求培育幼苗的机会，大家起初不信他，他就自己找了间废弃工厂搞研究……后来因科状况恶化得越来越厉害，遭受了第二次人口数量骤减的沉痛打击……”

初亦听得出，城长平静叙述的口吻变得越来越难以张口，那一定是段非常难捱的日子。

“不食人肉，已经是大家勒紧了意识做得最后底线了……”

“是组长在这个时候，采取了……一些措施，才避免了灭城的灾难……”

以修扭头看了看城长，城长几乎是咬紧了牙齿。

“他的所作所为日渐在居民中有了些威望，人们愿意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开始接纳学生传授研究方法，还和这里的为数不多科学家达成了共识，可是奥克林知道后，就禁止了这种事情，他们举起了枪，说有能力为大洲未来尽一份力的人应该上岛，上岛就理应接受考核，所以想办法通过考核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他们……劝你们考核？”初亦问道，他知道这分明就是借口，不让大洲自救的借口，否则又怎么会因为嫌弃考核的人多而提高考核代价。

“呵，我们及时转移了组长……但确实有两个科学家因为抗争被打死了。”城长叹了一口气，“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知道，奥克林驻军原来是会打死人的，他们被扭送到法院后，不会被处以死刑。”

“……不过还好，组长被保护下来了，就一直待在这儿。”

初亦：“有成果吗？”

城长表情难看，“老先生是真得用心，为此日夜不休，我们能看出他在一步步靠近成果了，模拟器里什么条件都具备，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在现实中生长出来任何植物。”

面前有一道门。

城长，“我们愿意无条件支持他，但是最近几年，老先生的精力体力都衰竭地很快，他现在也从专注于科研中抽开身，选择向后辈传授自己的知识……”

打开门，一眼就能看到，拢着白色科研服的老人在实验室隔离间忙碌，背影弯曲成一片燎了边的秋叶，中间尚横着一股气，但很大程度上已经支撑不起太多动作了。

他行动缓慢，有两个学生过去帮他，他在玻璃那边讲述着什么，花白胡子看得见抖动，甚微，要学生贴近他的嘴巴才能听到。

城长安静下来，轻脚走近，站定的时候注视良久，是那种偏带仰视的感觉，眼里有希冀。

“我可以进去吗？”初亦找了片刻的机会打扰。

城长扭头，轻轻看他，干瘦的白皮附着着骨架，脸部一用力都像能听见咔吧声。

他又去看那盆逐渐枯萎的胡萝卜苗，难以自持地想要靠近初亦，初亦心中一惊，总觉得这人双腿打颤，随时有扑在地上的趋势。

他不禁向后退。

就在这时，以修后背挡了过来，瞬间伸手拦住了城长要行礼的动作。

初亦躲在他身后，朝前探。

城长惊觉以修举动，拍了拍脑袋，同初亦说，“去吧。”

以修帮初亦套上科研服，转交胡萝卜苗。

“以修……”

“嗯？”

“你不去吗？”

“我不懂这些……”以修的口气十分抱歉。

初亦点点头，等以修帮他穿好衣服后，盯着他说，“我觉得你好像……特别会撒谎。”

“没有……”

以修也没问为什么，脸低了下去，很快泛起绯色。

初亦没再说什么，被以修目视着走进隔离室。

“长官，您是在救我们对吧，前几天收到岛屿内部匿名传送波，说后神将要降临，大洲会回春。”ぷ99.

以修沉吟片刻，“是不是后神，你自己判断吧……别人说的好话，还没听够吗？”

“……”城长受这话敲打，惶恐地眯起了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知道因科内情的，但他不得不回忆，那些曾经来此驻扎的军队都是以什么名义来的——

良晋有条件分发食粉，风居改善环境的“覆雪计划”，奥克林为了大洲发展的考核……是啊，他们听过太多太多承诺和冠冕堂皇的好话了，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什么都不太信了。

没有什么比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更令人警醒！

“是他吗？”城长望着初亦，自言自语地判断，“您在保护他。”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匍匐的举动被这人拦下，竟然是靠近都不能靠近，是因为他太晦气了吗。

确实，他已经有着入土的姿态了。

“你不用求他，”以修回了一声，“他想做就做了。”

“……是。”

以修说出的话不冷不热的，但略微弯曲的腰背总能形成庇护，而显得略微亲切，“把番兽肉用盐水浸泡三个小时，去掉血腥味儿，记得剔除白色的庞末组织，如果我在中午之前没回来，一定要让他吃东西，如果他不愿吃，也要记得叮嘱他吃食粉。”

“……是。”

“给我辆车吧。”

城长，“……我带您去吧。”

以修沉了沉神色，轻声说，“你还有脸见他们吗？”

城长的表情像是被一支箭直插心脏，他自嘲了一声，“我会为我的罪过自首的，在看到因科的希望之前……可我当时想，那些……那些人本就是杀人犯……就连组长也同意了这种做法，对不起……我真得不知道该怎么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中心岛屿三军是全部的希望啊，良晋确实给了我们更多的食粉帮我们度过了难关……而后来，法律就不存在了，我知道这是错的了……他们一定过得比死刑还要难熬……”

以修似乎并不是以唤起他的痛苦为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请记住这次教训。”

“……还会有机会吗？”

没等城长缓解，以修就已经离开了，留下城长惶恐张望。

隔离室内的组长，在看到初亦捧着那捧东西进来后，至始至终都没有从那枯黄的叶子上移开目光。

他颤颤巍巍向前，专注而激动地隔空抚摸，确定这不是模拟器里的假象，又去看初亦，眼睛里传达出的神色，让初亦有种“我认得你”的错觉，花白胡子上下浮动，之后挣脱开学生的搀扶，踉踉跄跄跑到了门口。

老先生像是看到了什么，“等等”从嘴里呼出来，打开门却只看了个空。

那一刹那，他脚下步子的频率像激动的心情，骤然降为零，身后有人追上来，把他馋住，他不阻止了，而是坚定地回头，凝视初亦，问他——

“你是谁！？”

“你不能去！你不能去阿程！城长分发了番兽肉，我们饿不死了，你等等！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你怎么这么自私，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没有能力抚育我也就算了，不愿意给我当靶子我也认了，我现在万事具备，就差考核上岛了，给自己找条活路为什么还要被你拦着！妈，别这么自私好吗！你怕我丢下你吗？不会的，我不是这种人，不会像您的丈夫一样，不顾后果的杀人，判了死刑一了百了，彻底抛下我们母子，等我上了岛屿有了功勋，我一定把您也接过去，你一定要等我！”

“阿程！！！”妇人拽不住了，也没力气拽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该用那番兽肉做些什么，被儿子的动静折腾得心神俱疲。

“都会走的……大家都会离开大洲的……”眼看着儿子背影越来越远，妇人无声哭泣，恰着额头，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打颤。

“请问，是路生家吗？”

妇人诧异地抬头，连泪珠都来不及擦，太令人惊讶了——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妇人松弛了皱纹，用衣袖扫脸，看到来人奇异的装束，不自觉凝视了很久……

“路生先生很挂念你。”以修被请到家里，妇人颔首，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哀愁，先生，他叫他的丈夫先生，一个杀人犯……

“你说什么，”妇人很冷漠，“他已经被处以死刑很多年了……”

以修不多作解释，从腰带悬挂的机器里按了一下，继而虚空中投出一块屏幕，他扫了几眼屏幕中的奇异代码，然后一字一句把内容复写到金属贝纸上，以因科人能看懂的语言。

妇人不解他在做什么，直到他把金属贝纸递给了他。

“这是……”

“这是路生先生的弃生协议书。”

“弃生……协议书……”她不懂什么意思，也不懂和她的丈夫有什么关系。

以修从腰间拔出另一块菱形机器，将耳边的接收器置于妇人耳旁，妇人吓得一惊，以修安抚了一声“没事”，之后他稍稍检索了一下。

房间立刻被红色的光芒笼罩，光芒尽端，红色饱和度降到最低，然后析出一个彩色的人像。

“培妮。”

那是——

“……路生？你……你……”妇人低头敲了敲脑子，长期饥饿加上心灵摧残，她脑子越发得不灵光了。

她抬起头，还是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即便是梦，她也梦到了。

丈夫的样子变了，苍老憔悴得厉害，她抚摸自己的脸颊，难过自己也变了，她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痴痴地说孩子也长大了。

对面的路生很显然和他不在一个空间，并没有和她对话，眼中有着热切，“培妮，我很想你和阿程，虽然死了才能见到你，但我现在就开始快乐了，一直到未来的几天，我都会很快乐。”

“死了……才能见到我？”

“原谅我无法诉诸歉意和挂念，时间短暂，我想说件同样重要但更急迫的事情……培妮，让城长废除法律吧，城长不同意，就把这件事情告诉因科居民，把他和那群掌事者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们自己评判！法律如果成为某种违反人性的交易，会让我们的境况雪上加霜，培妮，死刑犯就应该被处以死刑，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犯人的尊重……”

“路生……路生……”培妮反应过来了，是他，说话的口气和表情，是她的丈夫。

“培妮，我不是奴隶，我是拥有爱人的自由灵魂，如果灵魂罪孽深重，理应由被害人代表方和法律来惩罚我，我非常愿意接受这一切……”

近在咫尺的路生非常真实，皮肤纹理触手可感一般，她向前一步，他们就可以额头相抵了，但培妮不敢，左右横扫的条纹拼凑出来的人很不稳定，她怕有什么东西会碎掉。

“不要让他们再来中心岛屿，这里没有人再能从统治和战争中抽开身，去想解救大洲和晴星的方法了，不要加入他们，不要相信他们……”

路生眼里缝满一串泪光，再想开口时，旁边出现了一个同样装束的人，把他挤到了一边，口里嚷着时间到了该我了。

她迫切挽留，竟无济于事。

“你在说什么！路生！路生！你再看看我！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要去杀人！我很想你！路生！！”

她扑了上去，拥抱了个空，一瞬间腿脚无力地跌落在地，手上的金属贝纸飘到脚边，她抬头看了看以修，以修默默注视窗外，之后把接收器收拾起来。

“我已经转达了，请保重。”

“不！”培妮难以控制地呵斥道，“你别走！你是谁！是谁！”

“我比他幸运，我逃出来了。”

“你说什么！”

那个人好像真得没有任何情绪，不管她哭得有多伤心，门轻轻合上后就走了，再没有其余声音。

培妮后知后觉展开了金属贝纸，她每看一个字都会突破一次心理防线，上面陈述了大量大洲监狱和良晋之间的地下交易，他们维持生活，感恩于良晋送来的食粉，竟然都是以他们亲人的死刑交换为代价。

而当年科研所组长出谋划策，将那些濒临饿死的人统一聚集起来，说是研究食粉配方统一供养，最后竟然都是挑选出来合适的人，以死刑为借口，送到了岛屿，做了奴隶。

培妮神情恍惚，直到她看到了最后一行字，不是冰冷的叙述，是专属于她的丈夫——

“因科路生，愿意接受死刑结果，以最后的斗争换取尊严和公正，以强制手段废除岛屿奴隶制，没有人再会是奴隶。

我依稀听到有神承诺，我们会有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