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修回来的时候，初亦用食指指骨抵着眉心，乌黑软细的头发垂在耳尖。

屏幕上各种资料繁杂，并且很多已经过时了。

初亦每整理一篇就会在嘴里念叨，好像在用肌肉记忆来刷新自己对新世界的认知，要咀嚼拗口字眼，才能明白大洲真正的处境。

以修过去，缓缓一按，屏幕黑了。

“看多了伤眼睛。”以修解释道，指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以示他的已经泛红了。

“哦……”初亦应他，心里有些对身体的腹诽，便在深处询问种子，“我的视力，和植物融合后，是不是被削了？”

种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托腮震声，“清醒一点啊慕吖！你除了大脑思想和感官是你的，其他都是我侵蚀你的肌体取代你绑缚你而生的，哪有视力被削一说呦……”

初亦点点头，没什么意识地接受了。

种子：“慕吖，照顾好自己这株树苗，就像照顾你阳台的那些花草一样，多晒太阳，多呼吸新鲜空气，远离辐射和爆炸，勤喝水，早睡早起……”

“树苗？”初亦在一大段叮嘱中扒出有效信息，并对此感到诧异。

自己在地球怎么也是个壮年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对啊！”种子下意识想说出本质，“刚扎根不生长，一棵连形态都没有的幼苗”，但听到初亦略有不甘的语气，便换了种舒服的说法，“没有形态的苗，你才好支配它嘛~”

“否则我若稍微让生命力过分一点，即使你能思考，那些茁壮的根以及迫不及待伸展的枝，仍然足以将你吞噬，这怎么舍得嘛……”

“那我带来的那些种子呢？”

种子：“嗯……大概……就消失了吧……”

初亦心脏一紧，下意识想到，那得赶紧找个可靠点的人，在植物繁衍前能够代替他保管和播种，以防他出现意外。

可他冥思苦想，自己也不认识谁，认识的不是心怀鬼胎就是不可靠。

想着想着，目光就汇聚到以修脸上……

后来一想，自己还活得好好的，何必这么急着托孤？

嗯……

“晴星这么发达，你说有没有那种，在我出现意外后，可以迅速把它们都提取出来的技术？”

种子：“没有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

初亦：“……”那么紧张干什么？

种子：“慕吖不会有事的~”

以修将烘干的禁带维系在他脖子上，见初亦没有抗拒，便低下头帮他整理。

初亦倚靠着椅子，身体和思想都很放松，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嘴上复习着刚刚没有看懂的资料，说，“以修，我不明白……”

以修听着。

“我翻阅了一下曾经的报刊，两塔从远历661年就开始打，打了20年，三塔的科技和军事实力这么强盛，他们要是真想置对方于死地，一个大洲，战火根本不够烧的吧……为什么还会有可以避难的土地？”

初亦想想自己在岛屿的经历，可谓魂穿科幻片，甚至比之人类虚幻想象的程度，更加可怖，按照这种程度，战争范围应该早早波及外太空了吧……

他不确定大洲所有地区是否都像因科一样，但相对来说，因科没有战争，算得上条件比较好的了，可就连这种地方，科技都已经落后到这种地步，连外界的信息都无法及时更新。

他觉得，大洲居民可以说是丝毫抵抗力都没有，不存在捍卫大洲领土的说法。

初亦：“我在联合公会的第一厅见过风居轰炸时用的武器，虽然我不懂，但总觉得那东西的杀伤力，和之后在三塔争斗时亲眼所见的，不是一个级别……”

初亦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是不是都受到某种法律的限制，我刚刚看到了星际独立论……”

初亦受限于浅薄的晴星用词理解力，为无法准确表述而着急，便准备重启屏幕，详细地讲给以修，眉头因此皱得毫无察觉。

他刚一抬手，却见以修用手掌纳住了他的手腕。

抬起头，只见以修眼神温和。

他道，“侵犯领土的战争武器，确实有限制。”

初亦竖起耳朵，身体后仰回去，老实听着。

“晴星归属灵千号星系，在这里，任何星球使用杀伤力大、范围广的重型热核武器都是违反星际法的，大洲是晴星主要居民生存的土地，战争在大洲展开，侵犯了居民的领土，这本身就是错误的……”

初亦一时不知道该注意以修，还是故事本身，以修身上的沉静，本身就带着故事性的魅力，令人无端遐想，他到底在那些年的战争中经历了什么。

“虽然星际法允许星球解决自己的内部争斗，但他们为了维护其长远发展，禁止使用足以令人类灭绝的武器，如果被发现，将出动难以想象的力量颠覆，所以风居和奥克林打仗时使用的，基本都是五十多年前的老家伙。而军方之间小范围的重型热核武器不易被察觉，你才会看到它出现在岛屿。”

“近几年，军方正致力于研究一些杀伤范围广而准确的轻型武器，来取代重型热核武器，比如热源为引的高侵流体，”以修下意识把局势说得非常乐观，“都失败了……”

都失败了……还好还好。

初亦松了一口气，另说疑惑，“星际法严格吗？晴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寻求他们的帮助？”

“长官……”以修盯着他，目光很复杂，大概是不想说，在沉默和不要让他失望之间周旋。

初亦被他这么一叫，不由得自省，可他觉得以修是能说的。

“……修哥？”初亦缩了缩眼眶，撒娇不成就是勾引。

跟我说说呗！

以修收了收下巴，初亦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有点狡黠，有点随意，还有点期待，那显然是一种变相亲近。

他淡然一笑，便遣词交代，“灵千星际联盟独立于各大星球之外，除了伤害性人为战争外，不干涉任何星球的任何发展轨迹，星球之间只能互相探测与和平对话，不可往来。”

初亦：“只干涉伤害性人为战争？那天灾呢？植物突然灭绝，这属于天灾吧？”

以修：“……如果星球出现了灭顶天灾，意味着本身就不再适宜人类居住，星球成为废星，将会被联盟回收清理，变成星际尘埃，浑游长河。”

以修抓起培养皿上的一块沙土，被筛选过的白色晶莹沙子缓缓下落，他放慢语气，“茫茫宇宙，也就不会再有晴星了。”

初亦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嘴唇太过干燥，呼进的气息都像是剌嗓子的刀刃，顶着喉结往身体里送，“那晴星上尚且苟活的生命呢？”

“就，没了。”以修淡淡道。

初亦后背发凉，他注视着以修手里渺小的尘埃。

这种冲击需要让他低头，重新整理思路。

认知，确实是用来被刷新的。

他刚刚得知了一个比后神更可靠的力量，可以威吓杀戮的两塔军方，限制他们惩罚他们，然后下一秒就被告知，这股力量，将直接碾碎这颗星球的每一个生命……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世界尽头终极理论……

可强弱在天面前，本该一体。

初亦双腿紧绷着，眉目冷对时，山根两边形成明显的两片三角阴影。

他不愿就范恐惧——

就是觉得路有点远，有点缥缈……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贴了上来，在他脊骨处上下推送，十分有节奏。

初亦惊觉，但并不排斥，反而从那股节奏中，想起生前，他安慰那个不回家的女孩时的动作。

距离远远的，眼睛闭着，干干伸出右臂，轻轻拍哄，让你知道，我不坏，而你身边，有人。

他听以修在耳边说，“长官，晴星不会有事的。”

他发音很轻，几乎是气音了，但力量不容置喙。

初亦没显露什么，蠕动双唇，“那天晚上……你带我的看的那颗星球……”

“是天文学家在三十年前探测到的，x011号蓝星，”以修转头，可能觉得打扰到长官了，便收回动作，盯着后面黑漆漆的屏幕，“过一会儿吧，我再把曾经大洲发行的蓝星资料拿给你看。太远了，只能探测出一个大概的色块分布，有人还原过色块代表的景象，很漂亮，或许，和您的家乡一样漂亮。”

家乡……

太远了？

初亦不由得联想，一个探测都只能探测出色块的遥远星球，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的？

初亦抿着嘴点点头，之后便说了一声好。

舒尔从腰带间抽出霍格手/枪，崎岖枪身被手指紧紧扣住。星星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他顶着刚硬的风沙，拢着斗篷，行走。

从工厂出来后，他害怕了，手上发着抖。

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没有听以修的话，他没有杀人。

他选择了让那些奥克林士官多活一段时间，让他们死在自己军方的轰炸下。

而以修所有话语的正确性不用多说，他有点害怕，没有听以修的话会怎样呢？

某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敢杀恶人的举动，有些懦弱了。

突然，舒尔站定，吞噎了一口唾液，仰头观测死寂的当空黎明，脑海浮现出不久后，奥克林战机阵列而来的轨迹线。

他嘴唇轻轻颤动，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顿时扭过身子，折返回去，拼命往工厂跑。

为了表达这次的决心，他把两只枪都握在手里。

心里想杀，杀了他们。

如果不杀，这些人这么狡猾，一旦在这段时间有了逃脱的机会，就可能联络上奥克林总部，泄露神树出现在因科的消息，泄露以修让所有人迁徙的计划。

到时候面对的，是三分之一个岛屿的军事力量，这谁能扛得住？

对，修哥肯定有他的考量才让他杀的！

数分钟后，舒尔震惊当场。

越不想发生的，越发生了。

只见考试院车辆上横陈了数具尸体，车厢内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舒尔靠近，在难以下咽的场面中获悉了真相。

他面孔顿时扭曲起来——

这些奥克林士官，试图挣开绑缚盔甲的纽带，失败了，竟然想要脱离盔甲。

他们的□□和盔甲缝合得滴水不露，相比于皮肤，盔甲才是他们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他们恰恰选择脱离了这道防线，几乎和剥皮没什么区别了。

他们应该是怀揣着逃出盔甲后仍有一线希望的，可没有人是幸运的，尽数死在蜕皮的半程……

舒尔不忍直视，血液随着车门的打开，从倚靠的身体交点汇聚，顺着车底流了出来，打湿了寸草不生的地面。

他一退再退，托着陶罐的手拼命远离，并且挥舞味道，不要让其沾染一丝一毫。

等他放下陶罐，相继打开三辆车门清点人数时，猛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人呢？

十七……十八……十八……

十七……十八……十八……

少了三个，真得有三个成功把皮从自己身上剥了，且活着跑了！！

舒尔压住了喉间不知是恶心还是惊恐的呼声，双手立刻抱住了右耳耳朵，一边接着后退，一边拼命敲击按键，去扣响接收器，联系以修。

他腰背弯得很厉害，表情扭曲到定格状态。

他拿不定注意了，听到对面接应后，立刻大叫出来——

“修哥……修哥……救命啊跑了三个！！！”

以修：“别吼。”

那边刚有声响，他立刻又掰着手指迅速数了一遍，数完，声音变得非常无助，“真得跑了……十八个啊！跑了三个，怎么办！他们会去哪呢？！！”

以修：“别吼。”

“我本来是要杀的，可我觉得……我觉得……我没有经验，倒不如给他们……”

舒尔想要解释，又觉得有点无力，抖着的唇闭合了，卡出一股怪声。

“……修哥……你说什么？”

舒尔看似是在问，可魂儿全没了。

他没有听以修的话，唯一一次没有听，就出现了这种失误，以修会不会不要他了？

那些人又会去哪？逃命还好说，可万一真得知道了神物出现在因科，逃出去把这件事告诉奥克林军方基地……

修哥把他们的联络器摘了，他们到底会怎么办？

以修：“我说……”

以修刚开的口，再次被舒尔激动地打断，“怎么办？我是不是闯祸了？！”

以修：“……”

以修：“如果你向我的耳朵道歉，那么就不算闯祸。”

舒尔：“……”

几秒钟的空白，舒尔听到对面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修：“小心点。”

什么？！

对面简简单单三个字，顿时让舒尔愣住了。

舒尔吞了一口唾沫，哼了两声，强制冷静。

之后，下意识两手握紧了手/枪，三步退回陶罐旁边，将一双慌乱的眼睛压得格外犀利。

腰背不知不觉直了起来，如同一只手掌摸进他的脊椎，顿时缕直了那把骨骼。

小心点，以修让他小心点。

屏住呼吸，他终于静静聆听以修说的每一个字。

“注意四周，不要回地下实验基地。”

“我知道！”舒尔紧张地皱起眉头，眼睛瞪得发疼。

他不能暴露他们的位置。

神树在那，可以向外界发送消息的机器也在那！

修哥强，但麻烦还是不能添了，再添就没时间了，不到三个小时，奥克林反应快得话，就该带着成吨的炸/药赶到了！

四周空旷无声，当以修沉默的时候，舒尔真得有种整座城只有他一个活人的错觉，那三只现在一定血淋淋的怪物，可能潜伏在碎石身后、工厂脚手架旁，鬼森森盯着他，盯着他的去路……

以修：“百货商场顶层天台取战机，西字街南端人防地库见。”

舒尔哼了哼鼻涕，“取战机？我不会开啊？”

以修：“你见过的。”

“我……”舒尔眼睛茫然地往前瞟，突然想起以修说他会的依据，是在来因科之前，以修救他的时候，以修在战机驾驶位，他观察过他的操作手法，终极速度，平衡大气……

以修：“启动就可以，没必要追求速度。”

舒尔：“我不会啊哥！”

“可以试试。”

“机器很贵吧……我坠机了怎么办？我死不要紧，要把它摔坏了……”舒尔想想就双腿打颤，想给以修跪下。

谁都知道这个时代那些热武器和装备意味着什么，以修却把那么多干甲车和高技武器，拱手送给那些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居民。

在他心目中，这人简直比所谓的后神还神了。

以修：“你不是想要自由吗？”

舒尔眼睛陡然睁大，“什么？”

以修轻道：“自己的命，自己负责，别为我卖。”

舒尔几乎不敢呼吸，他再次重申那个说了很多遍的话，只是这次，异常小声，“……我想跟着你……”

以修一如既往，没有表态，“随便你怎么选。”

舒尔：“修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