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腊八刚过，严冬的瑟冷就已经十分刺骨了。

废弃的旧厂房内，拳头落在肉上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四壁，没有惨叫，没有闷哼，只有一声声艰难到了极点的喘息。

程昼此时被剥得只剩里层的一件羊绒衫，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领口堆叠的衣褶死死卡在他脖颈间，像条绳索一样勒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脸上布满污黑的尘土、青紫交加的肿痕、渗着血珠的划痕……再难看出原来白净的模样。

绵长的耳鸣从耳畔延展到遥远的尽头，满脑子的嗡声与眩晕恶习的感觉，难受到他昏昏沉沉，不想再无谓地挣扎与枉然地爬起。星星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饶是他已经气若游丝，抓住他的人仍不解恨，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又照着他的肚子擂了一拳，暴跳如雷地骂道：“你他娘的嘴硬成这样，命都快没了还不肯配合。”

程昼想笑。

距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怎么可能松口？

他们急成这样，恰恰说明卫逍已经渗透到他们内部的核心地位了。他们奈何不了卫逍，只能从他这里寻找突破口。

也就是说，他和卫逍的计划要达成了。

事情还得追溯到一年前。

一旦决定了要赴险，必须要有详细周密的计划来策应，贸然硬闯无异于上门送死。

要预判，要预判对面的预判，要考虑万一对面预判了自己的预判该怎么办。

这些都是要事先想到的。

他嘴上说着相信卫逍能赢，但实际上是抱着激愤又绝望的心情打算跟这股黑暗中的势力同归于尽了。

没想到一直不肯把别人牵扯进来的卫逍，为了他的安危竟然把所有可以信任的人都用上了。

更令他动容的是，哪怕最坏的情况是可能搭上自己，那些人还是站出来了。

其中宁煜是他熟识的，其他几个当年只在宁馨的生日宴上有过一面之缘。

姜鸣赫目前在军区首长身边当警卫，出来一趟很不容易，所以商讨的时候率先发言：“我一个小时内必须赶回去，所以长话短说。我收留的这些退伍兵都是有家庭的，我也要保障他们的安全。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两点。第一，我们没有枪械，对方可能会非法持有，这样的话不能正面对线。第二，除了安全，还要保护他们的守法身份，要是被当成打架斗殴处理了，我没法跟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交代。鉴于以上两点，只能在确认对方赤手空拳的情况下提前埋伏或者接应，还有监听之类的幕后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还是需要小兄弟留心保护好自己。”

方楚寒则是给他们送电子设备的，把一堆黑科技从背包里倒到桌上后，一一跟他们介绍：“这个是袖珍款的无线蓝牙耳机，塞在耳窝里旁边的人看不见。这个是针孔摄像头，信号灯会亮，只能藏在隐蔽的位置白天用，在确认开启后把灯遮住或者埋起来。这个监听手表是和这个纽扣外形的麦搭着用的，表里是芯片，五百多g内存，要录音不用远程录。剩下的这些窃听设备就比较普通了，黑市上就能用到。”

虽然非正常情况下进行的录音和拍摄不能当做证据，但好在能让他们知己知彼。

像这样的设备一般窃听到的内容音质会不太好，不仔细听根本一句话都听不清。

他拿到手后自己进行了改良，最后也派上了用场。

最后送温暖的是鄢决。

鄢决作为一个混不吝的富二代，已经被他的首富爸爸惯成了彻彻底底的纨绔，为了应他“怎么也得出份力”的承诺，掏出了一沓会所的贵宾卡，说：“兴许逃命或者追踪的时候能派上点用场，不至于被拦在外面。”

区区几个人，却让他感受到了万众一心。

等所有人都平安到家以后，他和卫逍独处了一会，忽然想到某个温馨的场景，笑着对卫逍说，要是他们办婚礼的时候也有这个阵仗就好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卫逍静默两秒，激烈地吻了他，亲热的时候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拆散了架吞进肚子里去，却在失去理智的温存后，仔细地用昂贵的手帕给他擦了嘴角，随后深情望了他片刻，拥着他，额头碰额头，喑哑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们或许都有一瞬的冲动，然而那一夜，他们没有卿卿我我，缠绵厮磨。

两个人拿着纸笔，画了一夜的人物关系图，对每个涉案人员的心理进行透彻的分析，制定计划、模拟情境、商量对策，梳理所有可能的出现意外。

光是怎么和那伙人搭上关系，就排除了十几种方式，彻夜未眠。

接下去的几天，卫逍先礼后兵，先是以卫悟儿子的身份找到了这个团伙里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忍辱负重地谄媚示好，软磨了两回无果，便演了出戏，以他们的方式恐吓威胁，把对方吓得不轻，反而百依百顺地带卫逍去见了上层的人物。

就这样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幕后的一双双黑手逐渐浮出水面。

他们联起手来，用他的假死，让卫逍成为为他们处理了烂摊子、尚“逍遥法外”的杀人犯，并让他们自以为捏住了卫逍的把柄，足以控制卫逍。

这些人开始试着信任卫逍，就算再小心，也架不住卫逍敏锐的观察力，一个接一个的破绽赤/裸地暴露在卫逍的视野里，变成无可抵赖的罪证。

卫逍的得势速度刺激到了团伙里的一些人，比如说他眼下面对的这个。

眼前的人也很聪明，知道卫逍现在是老板重用的红人，怕直接把活着的他带到卫逍和老板面前，卫逍会急中生智，说是他太狡猾了设计诈死，再杀一次了事。

那么在老板眼里，就变成了一个因为嫉妒不放过任何搞死卫逍的机会、没能力事又多的小人，哪怕对卫逍起了疑心，也会顾忌到利益维系表面的平静。

这样不但扳不倒卫逍，还会让自己更受冷落，到时候，被得罪的卫逍一定会报复，是生是死就不得而知了。

只有让他程昼亲口说出跟卫逍的企图，才是能让卫逍翻不了身的方式。

在卫逍如履薄冰地应对随时被揭穿的危机的时候，他在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活着的事实，躲避着这些亡命之徒的追杀。

但在旁人眼里，就是卫逍过着灯红酒绿的奢靡日子，他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见天日。

抓住他的人自以为摸透了他的心理，见他硬的不吃，只好软下来，从旁挑拨：“你说你怎么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这个世界上真正能靠的只有自己。你在这吃苦受罪，以一个死人的身份苟活，且不说没了曾经光鲜的外表，连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都做不到，而他现在手眼通天，逍遥快活，连政府的人都围着他转。你寄希望于他能想起你，对你感恩戴德？错了，他只会觉得你是个蠢蛋。”

程昼没理他。

卫逍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也不是没有脑子，轮不到别人给他分析。

可那人总觉得多说几句就能将他策反，毕竟一辈子这么短暂，哪有人是不自私的呢？

那人蹲在他面前，用大拇指抹了抹鼻头，继续声情并茂地游说：“我是看你可怜才奉劝你一句，人都是会变的。你之前不是跟他很要好吗？黄泉路上连个伴都没有，多寂寞。你让他和你一起走，也算是殉情了。”

程昼弯唇哂笑，缓缓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挺起上身，就在那人以为他要出卖卫逍的时候，狠狠啐了他一口，喷了他满脸的血沫，冷着脸说：“殉你妈的情。”

“你他妈……”对方被彻底激怒了，用掌心擦了擦脸，一边左顾右盼找趁手的家伙，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想死是吧？老子偏不成全你！真以为老子拿你没办法？我这就把你吊到他家窗户框上，看他是什么反应。”

闻言，程昼平静的眼底总算起了一丝波澜，欲盖弥彰地眨了眨眼，心乱如麻。

要是他被当成了威胁卫逍的筹码，前功尽弃怎么办？

该死的。

是他给卫逍拖后腿了。

就在这时，忽然“轰”地爆发出一声巨响，整栋楼都在摇晃，水泥糊的天花板上纷纷扬扬地掉下一片土渣。

一束强光骤然亮起，明晃晃地透过穹顶下的扇形窗格打在他们所在的工厂里。

刺眼的光线让除了程昼之外的所有人抬起胳膊。

与此同时，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

转眼间，几十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壮汉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接着他们分列两侧，卫逍穿着同色的正装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后走出来。

以他的容貌和气质，实在是非常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人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可惜程昼的视野已经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灯光像星星一样在他眼前闪烁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昏天黑地。

程昼的气息愈发微弱了。

他所想象的接下来的情境必然是狗咬狗、黑吃黑，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卫逍轻描淡写地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这家工厂的拆迁批文我已经拿到了，如果不是你们老板留着你有用，今晚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可想而知，你也将尸骨无存，新闻报导的消息不过是意外罹难。你们老板的脾气和手段我是领教过的，这些天跟着他耳濡目染，学到了不少东西，还没来得及实践，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卫、逍。”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目眦尽裂，眼底的血丝分外显眼，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我在这里的。”

卫逍挑了挑眉，微微一笑：“这就要问你了，平时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人想借我的手置你于死地。不过我一向宅心仁厚，打算看在你们老板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们老板想见你，我是来通知你的。”

被卫逍威胁的对象目不转睛地盯着卫逍，听完他的话，看了看卫逍脸上藏满端倪的笑容，又看了看地上被自己打得几近昏迷的程昼。

卫逍说的话他要是信一个字，那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傻子。

老板大晚上叫他去见面能有什么好事？

八成是卫逍在老板耳边进了什么谗言，老板要唯他是问了。

他咬了咬牙，再次将目光锁定在垂死的程昼身上。

卫逍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故弄玄虚道：“再不赶到你们老板那里，我可不敢保证你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不信，也要冒险信了。

那人不再迟疑，心一横，带着自己的几个兄弟走了。

等人一走，卫逍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程昼身前将人捞进怀里摇了摇。

而程昼，恐怕一分钟前就已经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