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天的林府虽张灯结彩，但人气儿竟比不过以往寻常日子的一半去。

皇上之前的身体一直不大精神，近日也渐渐好转起来，宫里便有意要借这个节日冲冲喜气，因此宫宴十分盛大，因着林清隐助太子治理徐州水患有功，林府的其余人也因此身价大涨。

大少爷林正亭常年在外经商，不回来也是常态，林清隐随太子去了宫宴，而大夫人和大小姐林微君早早被别家的夫人小姐邀出去一同游玩，两位少奶奶聚作一处，也没有要来问问林望暖和肖安的意思。

但肖安倒是很开心，难得没有旁人打扰，他已经早早作了打算，要在这天过一个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简单快乐的小节日。

谁知天刚擦黑，院子里就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肖安语带惊讶地问程素灵：“这时候不是正举办宫宴？您怎么出来的？”

程素灵身上穿了件茶驼色太监服，头上束了男子的发髻，远远看去分明一个清秀可爱的小童。她扶着膝微微喘了口气，脸上很得意地笑：“我求了三哥，他偷偷派人送我出来找你玩的！”

“那怎么行？举行宫宴，你身为公主却不见踪影，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好？”肖安被吓了一跳，板起脸道：“太子居然惯着你，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肖安抬眼扫扫四周，见程素灵身后不远不近跟了两个人，看身形就是练家子，便扬声对他们说道：“快些护送公主回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是你们能承担得起的么”

“我不要我不要！”程素灵脸颊气得鼓起来，双手叉着腰跺着脚：“宫宴上他们尽顾着喝酒，我出来时父皇和好多大臣都醉醺醺的了，哪里能发现我？何况我辛辛苦苦来找你，你居然要赶我走！”

肖安无奈摇头，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从哪学来市井泼妇的这一套，反倒神似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狮子。

屋子里的林望暖听见声音推着轮椅出来，淡淡看了一眼程素灵，对着肖安开口道：“阿许，就让她留下来吧，左右是出了宫，也得了太子的应允，你要让人现在就送她回去，来来回回的岂不更引人注目。”

程素灵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人居然替自己说话，她也算机敏，在肖安看过来时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成功让他心软道：“那好吧，我们人多也热闹点。”

程素灵欢呼一声，甚至主动跑到林望暖身后准备替他推轮椅：“那我们出去吧，这时候的夜市是最热闹的了！”

肖安眼睛微微圆睁，说道：“我们不……”

“好啊，好久没有出去过了，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热闹。”林望暖却率先颔首同意了，语罢，转头看向肖安，一双眼睛里竟也带了几分乞求。

唉，到底还是孩子，这夜市上不指定有多热闹，带他们去看看也好，索性自己多加注意一些。

太监服也很显眼，肖安便让程素灵去换了一身男子的打扮，后把南然也带上了，他们一行人就此去了城南的夜市。

夜市上人声喧闹，充斥着叫卖的声音，沿街的摊位上摆着的锦绣绸缎或新奇的小玩意儿简直叫人挑花了眼，各式灯笼把街道映得暖烘烘的亮堂，衣裙明艳的行人络绎不绝，里里外外透着些烟火气。

程素灵的眼珠雀跃地四处转着，恨不得一瞬间把这夜市里所有的景色都看完才好，偏林望暖定在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前，正饶有兴致地和肖安讨论花灯的样式。

前面有杂耍艺人正在表演吐火，程素灵嘴巴都张得圆圆的，一双手着急得直扯消安的袖子：“快，我们快去那里看一看，那里才有意思呢！”

可林望暖正捧着一盏花灯听那卖灯的老板说关于上面绘着的图画的故事，眉眼被昏黄的光晕浸染的格外温柔。肖安实在不忍心打扰他，面上带了些为难，小声对程素灵道：“再等一等，我们就过去一起看好不好？”

程素灵蔫蔫应了一声，眼见那杂耍一人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喝彩声也越来越高，心中实在好奇，便和肖安说道：“漂亮姐姐，你和他先在这里看着吧，反正我也带了人来，我们先去那边看杂耍，等你们看完再去那边找我好不好？”

“这……”肖安正犹豫间，一直跟着程素灵的其中一人发话了：“夫人放心，我们会寸步不离跟在小公子身边的。”

“那好，”肖安见程素灵确实是很想过去，便点了点头，对那人说道：“辛苦了，请务必保护好公子。”

程素灵兴高采烈地直朝那杂耍艺人的方向奔了过去，她在拥挤的人群中左挤右闪到了前头，只见那虬髯大汉打着赤膊，手上执了一根火把，另一手拿了一个油腻腻的碗，里面装着焦黄发黑的油。

这大汉朝观看的人抱了抱拳，端起那碗硬生生喝了一口，先在原地耍了几个花哨的动作，接着猛然一仰脖张嘴，就从嘴里喷出数丈高的火焰来，那焰火还带着灼热的气息，程素灵离得近，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担心会被这高温燎到。

程素灵这小小的举动被那大汉瞧见了，大汉便有意走到她跟前，对着她噗地吐出一小口火来，把她吓得尖叫一声，急急后退几步，若不是有身边的人扶着，还险些摔倒在地。

周围的人对程素灵报以调侃的笑，也有人称赞这大汉对火焰的把握程度，纷纷鼓掌叫好。

那大汉身边还有一个同伴负责收钱的，是一个打扮的妖妖调调的女子，长相很有一种异域的风情。她嗔怪地斥了大汉一声，随后在哄笑声中扭着腰身朝程素灵走了过来，弯下腰对着憋红了脸的她说道：“小公子不要见怪，我男人就是个粗莽的货，吓到你了吧？”

“你走开！”程素灵从小到大是被人宠惯了的，走哪儿听到的都是小心翼翼的赞誉，这些笑声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已经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因此毫不客气地推了面前的女子一般：“我吓没吓到关你什么事？”

被一个小孩子推能受到多大的力气？偏不巧那女子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就摔在了地上，把手掌心给擦破了。

汉子把女子扶起来一看，登时就怒了，几步上前拽住程素灵身边的一个侍从，转头向围观的人问道：“我是吓着了他们家孩子，我夫人好心上前安慰，反倒被她伤了，诸位请来给我评评理，这账是要怎么算？”

这些人向来极好热闹又易被煽动，便纷纷吵嚷着程素灵的不是，让侍从向这大汉和女子道歉了事。

侍从也不想惹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朝大汉递过去，那大汉却只是看了一眼，便扬手把银子掼在了地上：“当我们是要饭的，谁稀罕你这几两臭钱！”

眼见这大汉不依不挠，两个侍从也冷下了脸来，其中一位挡在大汉身前，另一位侍从牵着程素灵就想离开，可周围的人把他们几个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时出不去，又不好对百姓动手把事情闹大，竟进退两难了。

身后的女子和大汉本就是市井小民，见局势对他们有利，此刻早已闹将起来，女子半躺在地上拿着一张手绢遮着面哭的像喊调子一样，大汉则粗声粗气对人控诉程素灵和她的随从，仗着自己锦衣玉食的就来欺负他们穷苦人。

程素灵哪里见过这样泼闹的阵仗，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时便有些慌了，眼看自己身边的侍从人高马大也挤不过这人群出去，第一反应就是叫肖安过来。

思即此，程素灵便挣脱了侍从，矮下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程素灵刚从那拥挤的人群中走出，还未看见肖安在哪里，就被一个人拦腰夹在了胳膊下面。

听到程素灵的尖叫，两个侍从对视一眼，心知不好，使了内力将那纠缠他们的夫妻二人震开，正要纵身追去，却见眼前银光闪动，一柄剑正直直划向他们的面门。

方还伏地殷殷哭泣的女子哪还有半分娇柔模样，一套见剑招使得行云流水，手腕抖索间，剑锋直往人身上要害的地方招呼。

那大汉身上并无兵器，一根火把在手上舞得呼呼作响，把侍从二人的去路挡得密不透风。

但能让程煜派出来保护程素灵的人也非等闲之辈，他们其中一人同那夫妻二人周旋，另一人飞身一跃便朝着程素灵被掳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杂耍的地方离肖安和林望暖所在的卖花灯的摊子本就不远，人群瞬间的骚乱自然也被他们注意到了。南然回来的时候神色惊慌：“少奶奶，我听人说是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被人掳走了，而之前那杂耍卖艺的两人居然会武功，与公子身边的两个侍从还打了起来——少奶奶，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些人的目的应该只是素灵，”肖安道：“南然，你带着少爷寻一个安全地方躲好，我得去看一看。”

“你不要去，”林望暖一把捞住了肖安的袖管，面有不虞：“她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他们若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你去又能管什么用？”

“话不能这么说，”肖安担心程素灵现在的安危，口中应道：“素灵毕竟是我带着出来的。小暖听话，即使我帮不上什么忙，那我也必须要去看一看。”

林望暖不说话了，一双眼睛里泛起了几点水光。

肖安狠了狠心偏过视线不去看他，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而后对南然道：“南然，带着少爷尽量去人多的地方，越多越好，不要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好的，”南然道：“少奶奶，您也千万要小心一点。”

肖安转身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林望暖喊他“阿许”，声调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哭腔。

肖安咬咬牙没有回头，径直朝那引起骚乱的地方走了过去。

刚才打斗的三人有一个人已经不在，一名已经死去的女子躺在地上，周围是大片的血迹，看着触目惊心。她身边不远处是受了重伤的侍从，正蜷在地上捂着胸口咳血。

肖安赶紧走上前去，问那侍从：“你身上可有疗伤的药？”

那侍从摇了摇头，目光突然一凛，指着天空上炸开的一朵烟花说道：“那是我们联络的暗号，看样子公主已经被救出来了。”

“那就好，”肖安舒了一口气，问他：“你现在可以站起来走吗？我扶你去看看郎中吧。”

侍从看了肖安一眼，耳朵就红了红，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说道：“怎么能劳烦夫人呢？我自己去就可以。”

程素灵安全后，肖安知道他们自有安排，也就不打算过去添乱了，他现在一心惦记着林望暖，冲那侍从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肖安正准备在周围寻一寻，却见南然通红着双眼朝他跑了过来，他心下一紧，未等人到近前便急切地问道：“小暖呢？”

“三少爷、三少爷被人带走了！”南然泣不成声：“我们刚走到那河边，就来了一群人……”

肖安脑中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已经循着南然指的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河边放花灯的人渐渐少了，只留一盏盏灯随着河水摇晃，竟有几分萧索的感觉。

肖安被南然引至河岸边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关心则乱，并没有发现南然的步子越放越慢。

“少奶奶，对不起……”南然几不可闻地说着，手上却握着一把刀极狠辣地扎在了肖安的后背上。

肖安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回头，就被南然一把推进了冰冷湍急的河流中。

他今天穿了件淡腓色的衣裙，南然就站在岸边沉默着看那一抹衣角像鱼一样扑腾了两下，就被河水吞没了。

“对不起，”南然很轻声地说着，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样：“我是逼不得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