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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他。

周钰恒拈起狼毫细笔，轻轻在砚台边缘剔墨。待落笔时，不知怎的，笔锋一转，如同早已镌刻至心底般，寥寥数笔，轻车熟路，一个左手挥匕、右手舞剑的“小人儿”便跃然纸上了。

“小人儿”睁着一对儿亮晶晶的清澈眼睛，板个脸，挺不高兴的瞪了过来。

周钰恒抿嘴浅笑，左右端详，又觉得哪里还不太满意。驻笔沉思，一笑，又提笔替“小青龙”添上了两撇小胡子。

看着“小人儿”气鼓鼓的吹胡子瞪眼睛，这一次，他轻轻点头，还算满意。

但又觉得仅画一只尚不能满足，“哗”得捻过一页账页，在前一页相同的位置，再落墨一只跟之前那只相比，略有些变化的小人儿。

待“哗哗”连翻过数页账簿，眼看着一连串的“小人儿”跟着纸张翻动也动了，周钰恒轻笑着回过神来，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般，轻敲桌面，小小“哎呀”着惊呼一声。

殊不知他由“微笑”转而“愤懑”的这一番举措，早已令端坐在他对面的一圈人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很多人骇得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再喘上一口。

因为在教内有条默认的共识：朱雀使气到极致时，只会对你更温和的笑。

也因为周钰恒曾经以行动留下过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就是——“死人，是应该得到一些应有的尊重的。”

而在当下，尤其是站在朱雀使身前正在报账的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觑着周钰恒时晴朗时沉思的脸色，和在账册间勾勾画画的动作，自己都快记不清到底是第十几次掏出绢帕，来擦掉淌至下颌的汗水了。

他翻了一页账页，没能翻过去，手一顿，声音也跟着停了下来。

房间短暂静寂。

因为忽然间再也听不见说话声了。周钰恒好奇的抬起头，对着中年男子客气的微笑，关切的问道：“潘掌事您怎么不继续了？——哎呀，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哪！来人，快替潘掌事打扇奉茶。”

谁料潘掌事却显得更慌张了，连连推辞着：“不敢，不敢。我继续，我继续。”慌乱中，舔着食指再翻过一页，突然意识到不妥。将自己都吓愣了。只木然的盯着周钰恒的半张面具，一声也不敢吭。

周钰恒并没有计较的意思。

潘掌事忙侥幸的又重复了一遍：“那我继续。我继续。”

在面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一轮有余、年龄足以能当自己儿子的青年时，他恭敬得已经不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该有的态度了。

又强撑着报上了几个进项，潘掌事终于自己先顶不住了，放下账本，勉力主动问道：“朱雀使，您说您只管自顾自的笑，并不说话。敢问我到底是哪里有不对，您不妨直接说出来，我也好替您解释解释。”

周钰恒放下毛笔，合上账本，又笑：“既然您都问得这么直白了。那么，我也确实该对您实话实说——账面上平平整整，每一笔进出项也都能对得上，我很满意。”

潘掌事五官全部舒展开来了，干笑着应承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用戴着翡翠和玛瑙的粗短五指，捏住绢帕又擦了一下额头，瞄着周钰恒一成不变的笑容，犹疑的问道：“那我们，还继续？”

“那倒也不必。”周钰恒连连摇头，“再继续，也不过是在损耗彼此的生命罢了。”

他手抚着账簿，感慨道：“账做得挺好。但好就好在，这账本着实太过干净了。怎么能连一笔多余的坏账都不记呢？还有，账簿第三十三页，赵账房签名盖章记下的那笔款项，那是三年前放出去的一笔款项，今年二月初，才算断断续续的给我还上了。怎么能算进这一季的纯收入里呢？连这种低级错误都会犯。潘掌事您可真是太粗心了啊！哦，对了，还有这三十七页……”

潘掌事跟随周钰恒的指示刷刷地翻着账本，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脸白。最后，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噗通跪地，甚至连句开口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周钰恒任由他孤立无援的跪着，伸手再拿起下一本账本。

右侧偏门有人进来请示：“天尸教凌肃箫教主携女眷们在东南阳天门处下马，请示朱雀使，应该将人安排到何处？”

“女眷们跟合欢派安排作一处。注意凌小姐的接待礼仪要比照花小姐的来。至于凌教主，”周钰恒右手飞快的滑过账面，左手拨弄算盘珠子不停，狡黠一笑，口中吩咐道，“请他去与花公子同住。”

只说话间，算珠横划，哗啦一声归位，“啪”得将账簿飞了出去。

笑声依旧客气：“刘总管您的账簿我就不细看了。可真没想到啊，您老人家竟然连糊弄我都不肯用心了。也罢，请您自己到刑堂去走一遭吧。——哎呀，可别跪。我受不起。您的意思莫非是——还需要再多找一个人陪您一起去？”

左侧刚有人将刘总管“请”了出去，右侧立刻又有人进来汇报：“客房侍从人手不够用……”

“拿我手令去内堂调人。”

右侧再有人进来汇报：“花公子求见。”

“说我正忙。没空见客。拦着他，别让他过来。”周钰恒再丢出一本账册，这一次，只点头，“赏！”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他一口气连看过六七本账册，才像忽然忆起还有个人跪在身前似的，起身踱至潘掌事身前，话意一转，突然笑了：“哎呀。我哪里又能看得懂账簿，也都是在胡乱说话。潘掌事您是行家，也就随便听听，可千万别跟我一个晚辈较真啊！”

潘掌事心下透亮，知道周钰恒这是要抬手放过自己的意思。暗松一口气，感恩戴德的拼命磕头：“我这就回去重理账务，争取明天，哦，不，我今晚就给您送过来。”

周钰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拍了拍潘掌事的肩，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都是在替魔尊办事情。只要您不让我太为难，我自也不会让您太难看。”

他又站直了身，笑道：“您见着哪个真心替魔尊办事情的人，最后，魔尊亏待他了？做人可不能太短视啊！”

“我知道，我知道。”潘掌事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只说话间，腿也开始跟着抖了起来。

周钰恒再次踱回桌案前，头也不回的吩咐：“扶潘掌事下去休息。”

又和颜悦色的开始暗示剩下几位：“我个人还有些私事要处理……”

正说话间，刷得自窗外翻进来一只小小的黄衣翠摆的小丫头。

“主人！”小百灵不等周钰恒开口轰人，立刻抢先回答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来。可是乐忧姐姐接到我家公子的报信，说他正陪着我们主母往这个方向来了。同来的，还有盛剑楼的崔老太太，铃音堂的陈四奶奶……总之，主人您快跑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小百灵郑重一指，远远已经望得见花影绰约的一行人，沿九曲回廊，风华旖旎的走了过来。

当先的是盛剑楼八十多岁的崔老太太，干瘪枯皱着皮肤，如一棵搭着盛装的佝偻苍柏，拄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柏杨木龙头拐杖，步伐矫健，精神矍铄。

人未至，声先到：“四个方向都给我守好了。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个小滑头给我溜走了。”

合欢派门主花容夏一手搭扶着儿子花谢秋的手，另一手微翘莲指，抬至唇边，缓缓吹着指尖上新染上的鲜艳蔻丹红色，对崔老太太的话不以为然：“就算将人抓住了，那又如何？您还能将人直接绑回盛剑楼不成？何况，小朱雀少时便与我一双儿女两小无猜，我了解他……”

铃音堂的陈四奶奶顶着粉漆似的一张净脸，不客气的打断了花容夏的话：“花门主这句话说得我倒不爱听了。感情这种事情，自是讲究个你情我愿，哪有‘先到先得’这种说法？”

崔老太太重重敲着拐杖，重重咳，又清了清嗓子：“我们盛剑门不缺金银。更是无意插手中原事务。所以我们不是为了争夺那个小滑头来的。倒是青龙那个孩子，为人实诚，长得也老实。我看他与老身的小孙女有几分‘夫妻相’，倒恰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璧人。”

陈四奶奶听罢，尖刻的语调顿时化作柔声笑语：“哈哈哈，那看来我们倒还是有合作的空间了。实不相瞒，我们教主只属意朱雀使……”

反倒是花容夏，在听到崔老太太的话后，轻蹙了秀眉：“没想到，小女竟然要与盛剑楼的崔小姐一较高下了。”

“啊？”陈四奶奶不解，“你们合欢派不是中意朱雀使么？”

花容夏再皱眉：“谁说的？我说我了解他，是指——毕竟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谁会放心将自己女儿交给这么个花里胡哨满嘴没句老实话肠子里恨不得绕上十八道弯……的男人？倒不如打从一开始起，就把这个选项先摘去。”

崔老太太郑重点头：“好。看来是要各凭本事了。”

“也无不可。定当奉陪。”

陈四奶奶看着暗中较量的两人，慢舒了一口气，转头向跟在一堆女眷之中的一名异类，好奇的打探道：“那天尸教的凌教主呢？你们是打算要抢谁走？”

凌肃箫谦厚的笑：“那还要看家妹的意思。不过我个人是更青睐白虎使的。毕先兄弟为人敞直，与家妹的秀婉正好可以互补。”他谨慎的补充道，“我们所图并不与诸位有冲突，还请诸位放心。”

崔老太太听后，一锤定音：“好。大家把话都说开了，从此刻起，我们也不必再各自为战了。既然四使可以‘入赘’，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前期的目标还算一致，那就是：左右不能让五毒教的那个老毒物白捡了便宜。至于后期，待将人捉到手后，我们再各逞英雄、各作计较吧！”

花容夏翘指遮唇妖娆的笑。陈四奶奶率直的点头赞同。

凌肃箫也响应。不过他又疑惑道：“我们现在就着急动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听说魔尊正领着血盟教众人应付青城人马。我带人前来，原本是有心要帮忙……”

“帮什么忙！”崔老太太猛敲龙头拐杖，声势惊人，“倘若区区万人都搞不定的话，倒不如直接从魔尊的位置上滚下来，换其他的人来。”

陈四奶奶也快速接口道：“看来凌教主是忘记魔尊他打你的时候了啊！不吓人么？不疼么？怎么还不长点记性。”

“呵，女人。听你们这么说话，摆明是要推给我来做解释了。”花容夏纤眉细挑，无奈的轻启艳唇，“老太太的意思正是看中眼下众人不在的这个时机，准备先下手为强，逐个击破。当然，如果能趁着他们与敌人斗得两相失利之际，抢得一个带走，更好。捉不到也就罢了。”

她边捻手指轻吹边淡淡抬眼：“总不能等他们几个抱团之后再动手吧？谁能从全盛状态下的血盟教手里抢出人来，是你么？”

凌肃箫忙赔笑脸：“不是。只是觉得是否有些有违道义。毕竟不够光明磊落。”

陈四奶奶心直口快：“那太好了。你可以不参与。”

“那可不行。”凌肃箫认真的否决道，“其实，我也挺想看见魔尊吃瘪的。”

其他人都心领神会的笑，只有陈四奶奶拍着额头惊呼：“完了。我忘记喊上昙泽门的蔡家妹妹了。”

花容夏安抚她：“那倒是不必了。”又妩媚地笑道，“你以为咱们魔尊为何要连夜逃了？还不是被那个小妮子给缠到怕了。”

“魔尊分明已经指定了右使了啊！”陈四奶奶惊讶之余，霍地恍然大悟，“陈染怀是青城的人。”便也释怀的笑道，“嚯，瞧这丫头，野心可是真不小啊！”

“既是如此。”花容夏轻拍花谢秋手背，对儿子使个眼色，敦促他行动，“那这次倒要多仰仗你们两个男人了。毕竟我们几个是女流之辈，不方便做上房揭瓦的粗鄙事。”

花谢秋一脸抗拒：“母亲。我、我怎么能对月升兄动手呢？”

“快去。”星星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花谢秋低头应了句“是”。不情不愿的前头走了。凌肃箫施晚辈礼拱手致意，也随后跟上了花谢秋。

见两人飞似的掠来，小百灵翻窗而出，双手平展，以身体护住周钰恒：“主人，您快逃，我来替你拦住他们。”悲壮的回头一看——

这是一处四围透风的蝴蝶厅，桌案之后偌大的官帽椅上空空荡荡，只余左右穿堂风徒自空寂的穿梭，还留了一地吓到目瞪口呆的账房先生。

哪里还能再摸得见“朱雀使”的半根飞禽羽毛？

“哇！主人您也太不仗义了吧？等等我啊！我们公子虽说是不打女人的，可我们主母是不会放过我的。”百灵哇哇嚷着逃命，没跑出十步，撞在一条修长的身形上，一抬头，顿时慌了神，“公、公子。”她忙叠手施礼道，“百灵给您请安了。”

“我很好。我甚安。”花谢秋说着话，扶起百灵，“我来看看，撞疼了没有。”

他边替百灵轻揉着额头，边仔细端详着百灵，凄惶惶地先红了眼眶：“倒是你，我瞧着倒憔悴了许多。胭脂也不肯用心施，唇纸也不肯好好用。坐行停止，已不像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了。”

他说着，又开始自怨自艾：“都怪我。是我没能力可以保护好你。月升兄本就是笨手笨脚的粗心男人，我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他能照顾好你一个女孩子家呢？怨我啊。其实，自打你离开，唉，我就镇日担心。担心你会吃不饱，穿不暖，又会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疯跑。不然，你还是回来吧……”

“公子……”小百灵手足无措的也跟着红了眼圈，“公子你别难过。怎么你这么一伤心，弄得我鼻子酸酸的，也想陪着哭呢？我其实根本就不伤心啊！哦，当初明明是主母命我跟着主人帮忙打理起居事宜的，怎么能怨你呢？再说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啊。我在主人身边过得挺好挺自在的。——啊，你别对我乱施魅术啊，我可不想跟你回去！”

“我伤心了。我怎么会那么对你？你又怎么能不怨我？我啊，每每想到你，总觉得对不住你。”花谢秋边说着边掏出了眉笔脂粉等物，“我这里替你准备了些上好的粉黛，来，我帮你妆点上。”

小百灵往日大大咧咧惯了，早已不习惯化妆，见势不好，正要开溜，却被花谢秋轻轻按着肩膀，拦在了原地。

花谢秋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般，浑然忘我的替小百灵打扮上了。口中更是应景的哼唱一曲拿手的《折桂令》：“我见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

不知何处率先爆发出一声狂热的尖叫：“是花公子来了啊！”

缠绵悱恻的思君小调，瞬时引来粉蝶无数。众女子闻声的、见貌的，呼朋引伴，争相一睹花谢秋风采。魔教总坛难得再现万人空巷的盛景。

花谢秋腼腆一笑，对拥挤至身前身后的莺莺燕燕轻轻颔首，害羞至极的甜：“姐姐们好。”

“花公子你帮我看看我适合什么颜色的胭脂。”

“好啊！我来看看——嗯。姐姐肤色白皙，抹什么颜色的胭脂都好看。不过，这几种颜色格外适合你。你看，涂上之后，是不是艳若桃花了？”

“花公子你说我是该簪点翠珠钗，还是绛紫的珠钗？”

“姐姐的这一身，我看特别适合簪这枝翠羽缠枝扭编珠钗呢。我来替你簪上。看，流苏下坠的长度刚刚好。可以修饰脸型呢。”

“花公子，这是最新一季的镯样。你是更喜欢蜀锦纹样的，还是万福纹样的？”

“花公子你说……”

“花公子……”

甚至还引来了好些男人。

“花公子，小柔她最近好像都不太理我了。我来说说，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因为我某些地方做的有什么不对？”

“花公子，上次听了你的话，我顺利的提成亲了。我下个月办喜酒。你一定要赏脸来喝酒啊！”

“花公子，多谢你的指点……”

花谢秋十分的感动，不住的鞠躬表达谢意：“谢谢你们，谢谢大家。能帮上你们的忙实在是太好了。我很幸福。”他打从心底真诚道谢道，“是你们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是你们肯定了我存在的意义。是你们……谢谢大家！”

凌肃箫夹在人群中跟着摆荡，“花兄弟——”他喊，没人理他。大家都忙着跟花谢秋一同感动。

“花兄弟——”他再喊，并奋力划过去，用力的拍到了花谢秋的肩膀。

花谢秋总算抑制住了多愁善感的情绪，回过头，纯真的笑：“哦，是凌兄。对不住，我……”

“不不，你没有对不住我、我只想告诉你。你母亲——花门主她过来了。”

果然，霸气的女声厉喝道：“花谢秋！你就不能给我有点出息？我看你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