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东方民的失态只维持了一瞬。快到梅竹还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她就又回到了之前沉静平和的模样，“景行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等病好，就将从前的一切都忘了。”

梅竹看她这般模样，心中愈发忧虑。她知道对于现在的东方民来说，任何宽慰之词都只能将她更加往自责的深渊推，以是斟酌半晌，也只低低叹出一声，“王爷——”

“我没事。”东方民应到。她没回头，继续絮絮低语，“说来也是奇特。大病过后，我竟是如正常孩童一般开口说话，甚至展现出了不次于景行的天赋。”

梅竹沉默。她察觉出东方民倾述的欲望，便不再开口，身体后仰重新躺回枕上，让两人回到一开始舒适的氛围。

“景行既死。她们都当我从不记得，却不知道我竟是忘了。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区别。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自以为理所当然地进学、习武，沿着这被人刻意铺好的道路，走到今天。”

东方民嗤笑一声，抬起右手仔细看上面掌纹，“可雕琢过的真相，又怎么可能真的毫无破绽。那夜在乾清宫，父皇的话乍看缜密，但后来我细细推敲，还是找到了几处不寻常之处。”

“诚如父皇所言，我是在壬午年的年末，红梅盛开之时，才学会了喊爹。可是，父皇又说，我三岁启蒙，他遣了三个文华殿大学士来做我的授课恩师。梅竹，一个还没开口说过话，甚至并不记事的幼儿，又怎么可能启蒙呢？而且，父皇说将我扮作男孩送去读书是无心插柳。可是我想起自己假死入朝，想起父皇平日的算计手段，总觉得哪里不妥。思来想去，便只以为，父皇是将我从小就当作了一颗棋子来培养，虽然倾注了心血，但对他口中说的深情，却是不信的。”

梅竹低低嗯了一声，她的掌心在东方民手臂上规律轻拍，抚慰到，“王爷当时一定十分痛苦。”

东方民没有反驳，梅竹察觉到她点了点头，又听她说，“谈话后，父皇将我打发去吴州，我就更信了自己的猜测。只有展开圣旨看到鱼肠剑那刻，才有一瞬的动摇。只是父皇并没有就这事给我只言片语，而我去吴州一程亦没有经历任何危险，久而久之，我便将这事置之脑后。一直到前几日生死边缘，想起那被我选择性遗忘的过去，才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东方民合上双目，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梅竹腿上，“所以，那个三岁启蒙的人是景行。父皇只不过是仗着我不记得，将他的经历安在我身上，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罢了。梅竹，未想起景行前，我固然是有些埋怨，但对自己的经历，其实并没有太多怨恨。我既读了那么多书，早已不可能再做平凡的闺中女子。早年我被身份所累，只能女扮男装出去玩耍，可每每看到那些参加乡试的学子，心里竟也会有些不忿，以我的学识，为何不能去争一争这封侯拜将的前程。”

梅竹抚了两下东方民发髻，问她，“那三年，王爷开心吗？”

开心吗？东方民下意识嘴角上翘，然后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自然是畅快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三年我高中、拜相，为了社稷殚精竭虑。虽然心有挂碍，但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确实是实现了一生的抱负。只有某些时候，我会疑惑，好似我从小受的教育，与兆廷他们不同。”

梅竹只当大学士的学问比普通夫子更深，对知识的讲解或许也更生动些，并没有深思她语气中的怅惘之音，“想来，该是王爷的夫子教得更好吧。”

东方民知道梅竹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这也是正常，因为就算是那时的自己，虽然心有疑惑，也从未往其他方面想，“一般学子为考科举，定然是从四书五经开始，熟读经史，才被释褐授官。可我不同，我虽也熟读四书五经，但平日里，夫子花费最多时间的，却是策论。那些年，我学权谋，学制衡，甚至学明法学明算，对于科举所考的经义，反而是涉及最少的。”

东方民长叹，继而又言，“一直到父皇揭破我的身份，我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父皇从一开始，对我的期待就异于常人。可是梅竹，我愿意接受他对我的期待，也感激他给了我一个虽然艰难却更波澜壮阔的人生，但是我并不想，成为谁人的替代品。”

梅竹手上的动作一顿。她从未有过今夜这般，想要开口安慰，但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挑选不出一句的时候。于是她只能保持沉默，继续通过轻拍东方民来抚慰她。

所幸东方民并没有放任情绪蔓延。她坐起身来，眉眼低垂，将两只手摊开在自己和梅竹之间，道，“梅竹你看，这双手，这个人，身着罗裙时是冯素贞，但换上青衿，便成了冯景行。那时景行身死，隔了半年，娘就将我扮成男孩送去了父皇专门辟的学室。幼童本就变化极快，我与景行又长得极为相似，以是，就连那三位大学士都没有发现学生换了人。”

梅竹身子前倾，她将自己的两只手分别放在东方民手上，然后用力握住。她看到东方民眼尾泛红，但眼底却没有半分泪意，心里竟希望她还是能哭出来为好，“王爷，无论过往如何，你就是你。你一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慢慢想，以后你想做谁，就做谁。”

东方民盯着自己和梅竹交握的双手，她缓缓摇头，面色悲喜莫名，“梅竹，冯素贞和冯绍民，本质上是同一个人。自从我踏进学堂，我就注定了会成为东方民。梅竹，我明白自己是谁，可我越是明白，就越不能对过往的一切施加指责。甚至，就连以前以为可以怨恨的，都没有办法再继续。”

梅竹已是泪眼婆娑，东方民看她模样，觉得心里暖意融融，她替梅竹拭泪，又说，“你不必替我难过。我并非圣贤，若是真觉得自己活成笑话，就不会坐在这处与你说这些。父皇和娘虽然将对景行的期待加诸在了我身上，但他们对我本就深爱，景行去后，更是将原本分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全部倾注与我。现在想起前尘往事，我悔恨的，是再没有机会告诉父皇，我已经懂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