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东方胜被入营的冷风冻醒。他原本抱着刀靠着帐墙打盹，睁开眼看到地上一条拉长的影子，下意识就将刀握在手里，身形突起做拔刀手势。待见到来人，刀身已出鞘五寸。他的动作在看到天香时一滞，继而若无其事地反手将刀重新插回鞘中。

东方胜双手后抻伸了个懒腰。他睁着一只眼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抱怨，“我的姑奶奶，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干什么？”

天香本是来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现在猜测落实，她看着东方胜沾满了泥灰的衰服，只觉得心中颇不是滋味。天香进内两步，她又看了眼东方胜原先蜷缩的地方，张嘴复合，迟疑了一会，才叹出一句话，“你不必把营帐让给我的。何况，我们本来关系就算不上好。”

东方胜没想到天香纠结了许久，竟然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呵了一声，将刀换了只手拿着，又打个哈欠，“爷是个男人，将营帐让给你一个姑娘家不是天经地义的。是你闻臭闻公子平日里装男人装久了，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娘皮。还是以前你跟你家驸马出去的时候，他自己睡床，让你打地铺啊？”

天香被东方胜的话堵得一噎，下意识怒上心头，张嘴回到，“东方胜你——”话说一半，她捕捉到东方胜最后一句，心中的怒气登时泄了，一口银牙咬了又咬，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

天香话说一半就止了声。东方胜瞧着她明明十分介意，却又扭捏着不肯问话的别扭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圆房？你当我傻吗？要说那时候在灵堂，你说的话我还能相信几分。现在你我都知道东方民就是冯绍民，就他那个读书读傻了的圣人脑袋，要是真和你做了什么事情，早就寻个老树杈子上吊去了，还能有脸皮和我在陶然居吵得有来有回？”

东方胜这么一说，天香才恍然想起，东方民初回朝堂时，好似确实与东方胜在陶然居争吵过一次。那时自己亲去陶然居，想要探听些消息，却遇到了同样裹藏心思的张绍民。天香的思绪戛然而止，她盯着东方胜，问到，“那日你们在陶然居，都吵了些什么？”

东方胜没料到天香竟循着他的话往下问，他噎了片刻，看向天香的眼神变得晦涩不明——不管怎么说，这天香长公主都是东方宥的亲妹妹。她现在来问这些，难道是受了东方宥的示意，来探查自己和东方民的关系？只是他素来耿直惯了，虽然多了些心思，但面上工作却没修练到家，天香只瞧一眼，就看出他刻意要瞒着自己。

天香不知东方胜是对自己起了忌惮之心，她只当那日两人说了些关于自己的话题，虽然现在她打定了主意要跟东方民划清界限，但若是能从旁人处探听到些那人对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不能放过的。天香心中急切，说话也比先前没有顾忌了些，“你们是不是说起了我？东方民他，有没有说我什么？”

东方胜松了口气，面容也瞬间松懈了下去。他盯着天香，猜想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急切。只是天香现在这般模样，倒教东方胜有些难以启齿，“我跟他说，你告诉我，你们圆过房，夫妻恩爱，然后嘲讽他离开你不过几日，身边就换了别的女人。”

天香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她已经对东方民的回答有些猜测，但还是心有不甘，接了他的话问，“那他怎么说？”

东方胜偏了偏头，他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掩下自己不知名的心虚，“他说那女人是他的发妻，让我不要诋毁你们兄妹。”语罢，东方胜见天香顷刻间变得灰败的面色，不知怎得，脱口劝到，“你也知道，那女人是原本跟在你哥哥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我听说皇伯父曾让你哥哥赐了她一杯毒酒。他东方民既然是冯素贞的哥哥，自然是不舍得看自己妹妹的贴身丫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可若想保下那丫头，又要绝了你哥哥的念想，还有什么比他娶了那丫鬟更好的办法？”

天香没有料到自己竟能从东方胜嘴里听到这么一席话，她心思微妙，也不反驳，只点点头，说，“没想到竟然是你来劝我。”

东方胜有些赧然，他挠了挠头，回到，“你可别感动。我就是看你想不穿，说句实话而已。再说了，我还是觉得她就是冯素贞，你要是因为她娶了那丫鬟记恨于她，做了些什么，那谁再赔我个冯素贞。”

天香表情一滞，看向东方胜的眼神就变得三分同情七分鄙夷，“你想什么呢。要是东方民是女人，那梅竹肚子里的孩子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那不是你那皇帝哥哥的吗？”东方胜下意识回。他看天香面色不善，又不得不摇了摇头回答自己的模样，愣了三秒，才接，“难道他真的不是冯素贞？那他凭什么说原谅我？”

天香见东方胜将话题越扯越远，心里的凄苦倒是被他搅和得散去不少。天香叹了口气，她伸手拍了拍东方胜肩膀，道，“胜哥哥，就算冯素贞没死，她心里头装着的人也不是你。你又何必和我一样，把自己活成个笑话。”

东方胜陡然回神。虽然以前彼此都知道天香对东方民痴心不改，但心照不宣和直接说破到底还是不同。东方胜听出天香话里的善意，一来投桃报李，一来是他本来就对天香的态度有些不理解，就直接开口说到，“你怎么能笃定了梅竹肚子里那个就不是东方宥的种？再说了，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难道他娶了亲或者有了孩子，你就不喜欢他了？”

天香被东方胜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她下意识想说，东方民若是娶亲生子，自己当然是不可能再喜欢他。话到嘴边，她看东方胜的疑惑毫不作伪，思绪一转，又想起菊妃和东方侯的事来——当年菊妃被召入宫，东方侯痴心不改。他们的感情虽然违背纲常，但她二人，却也是真的爱得坦荡。这个念头一出，天香整个人愣了片刻，视线又挪到东方胜身上——若说娶妻，那东方侯和东方胜，一个对嫁了别人的女人，一个对心里有旁的男子的女人，都是情深不悔；若说生子，虽然不知东方侯和菊妃是何时认识，但他既然宣称菊妃是他的初恋情人，无论怎么说，都该是在东方胜出生之前的。

天香眼帘低垂，她看着地上自己投下的阴影，咽下心头的不甘，“不一样的。我曾认定了他心里有我，所以哪怕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也愿意罔顾伦常。可现在，他身边有佳人有幼子，若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我就算是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去争一争。可他偏偏是我的哥哥，所以，只要他有一丁点不爱我的迹象，只要我心里头对他起了哪怕一个猜疑，我都不能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