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吉予照例去书房。周末难得不温书，坐在飘窗上写着她的随笔小日记，这是她从小学就有的习惯，想起来就记录一点，未来的某一天里，闲来无事还能回顾下过往。但自从妈妈离开后，她记载的频率大不如前。

她一点一点回忆着这些天发生的事，不由想到了今天下午，心底暗骂为什么要擅自看别人的作文，这算是侵犯别人的隐私吧，换做是她一定会觉得很生气。言亦丞肯定会发现，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现，吃晚饭时两人依旧和往常一样默契的零交流，餐桌上永远是吉成东和夏芳的主场。

当时她余光总感觉对面的言亦丞在时不时看自己一眼，但她每次看过去都捕捉不到那道视线，仿佛只是她做贼心虚的错觉。

真烦！！写不下去了，把笔放在一旁，吉予两手举起日记本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嘀咕着：“真是有病有病有病，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为什么要看！啊啊啊！”

沉浸在自己的碎碎念中连房门被轻扣两声都没有听到，言亦丞进来，看到的就是吉予“自残”的精彩场面。

言亦丞没听太真切，只听到了一句“看什么看”，他深知吉予此刻在烦躁什么，吃晚饭时就发现她一阵一阵地偷瞄自己，一会儿又懊恼地挠挠眉骨，小动作早已把她的无措和窘迫暴露无遗。

这边仍然在自暴自弃的吉予，在言亦丞走至她面前才似有所觉，懵懵的仰起头看向来人后，她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

因为日记本在头发上摩擦出的静电，此时吉予额头上方的小碎毛都呲了起来，漂亮的脸蛋儿配上违和的囧态，看上去难得的憨傻可爱，言亦丞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想上扬的唇角，举起手中的习题册，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寂：“我有几道题不会，能给我讲一下解题思路吗？”随后就在吉予身旁坐下，冷静淡然的语气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

呆滞一瞬，吉予点了点头，接过习题册，是几道奥数几何题，对于初中知识扎实的她来说没什么难度，但的确步骤繁多。“我先写下来再一步步给你讲吧，有草稿纸吗？或者我写在这上面？”吉予这会儿已经开始专注审题，并未察觉男孩的目光一直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嗯，直接写上面就行。”

随后吉予拿起笔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凝神书写，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男孩的手轻轻地扶上了她的额头，吉予诧异地抬起头，感觉到额头上的指尖带着点小心翼翼地微颤，然后慢慢向后拂过。

近距离与言亦丞对视，许是没有戴眼镜的缘故，吉予看得更加清楚，丹凤眼的眼尾微微上翘，褐色的眼眸显得愈加深邃澄净，里面清晰倒映着自己的脸孔。她分神地想，原来，单眼皮竟然也可以这么好看啊。

而此刻手放在吉予头顶上的人，手心里毛茸茸的触感像是顺着血管一路挠到了心脏，感受到自己胸腔砰砰的跳动，下一秒，言亦丞收回手，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一旁的地板，小声解释：“头发乱了。”

“哦……”想起自己“炸毛”的原因，吉予好不容易褪去的局促感再次席卷而来，双颊开始发热，她赶忙低下头继续看向题目，可脑袋就像卡带一样迟迟找不回之前的思路，这感觉真是糟糕。

吉予思忖了片刻，索性放下手中的纸笔，开口：“我……得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今天看了你的试卷，就你桌上的那张语文试卷……我对于你爸爸的事，很惋惜。”

两人再次对视，这一次吉予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心虚和躲闪，满眼真诚：“我很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没有妈妈了。总之，对不起，我不应该……”提到妈妈她突然鼻腔发酸，声音微颤。

“你不用道歉，我不会生气，真的。”打断她的是言亦丞没有任何怒意的声音，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吉予显然是有些惊讶，她仰起头，试图逼回汹涌的泪意，想继续诚恳地解释。

然而为时已晚，一颗小泪珠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流下，快要滑到唇角，吉予刚想抬手去擦，对方的手却先她一步，微凉的指尖替她拭去后便收了回去，吉予反应过来后，就只剩空气中残留的皂荚香气，以至于她也完全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言亦丞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之前自己从未有过这种不太受控的时刻。当看到那颗小脑袋上的碎发翘着，他只觉得可爱，想摸一摸。看到那双忽闪的杏眼快要落泪，他满腔慌乱不由自主地替她擦拭。可现在看着面前呆愣的吉予，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言亦丞有些难堪地抬手摸了摸鼻梁，宽松的卫衣袖口自然垂落，露出的手臂外侧，有很长一条类似被抓伤的红道，周围都已隐隐肿起，中间已经结了一层血痂，在他本就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异常明显。

吉予从小最怕看到伤口，别人受伤流血她都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疼，前一刻还混乱的思绪很快被这道刺目的红痕抓住，她指着那处问道：“你受伤了？”

言亦丞收着手肘低头看了眼，也像是才注意到似的：“哦……没事儿，下午打球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

可明明看起来很疼，吉予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丝急切：“看着蛮严重的，别发炎了，等下让黄阿姨给你找碘伏消消毒。”

“嗯，先讲题吧。”看到她在关心自己，言亦丞压下心中暗暗涌动的情绪，将习题册重新拿起，强迫自己专注地盯着她刚刚写的笔迹看起来。

小插曲就算这么过去了。吉予看着男孩认真的侧脸想着，她之前一直刻意抵触跟这个“弟弟”有关的一切，根本不屑于与他相处更别说试图了解他。

但从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这个男孩真的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而且吉予能感受到他早已察觉出自己对他的排斥，两人在家里从不说话，上下学的路上他也默默和吉予保持距离。

今天非但没有因为试卷的事和自己生气，还为自己捋顺头发擦眼泪，无形中都透露着他的善意和豁达。但是想起思敏之前告诫过她这种人很难相处，吉予现在还真的有点难判断……

思虑告一段落，吉予继续开始思考刚刚没做完的题。

这晚书房里，有书本翻页的响动，夹杂着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以及吉予轻柔的讲解和言亦丞的低应。然而，此时的吉予不知道的是，这些题目言亦丞其实早已做过无数道类似的，从未出错过。

吉予更不知道的是，以往每个寻常的晚上，言亦丞在三楼房间的阳台上并非是有闲情逸致的眺望夜空，而是一直看着在飘窗坐着的女孩，直到她关灯上楼。

暖色调的灯光投射下，男孩女孩并肩坐着，低头看着同一道题目，离得很近。

言亦丞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干净的马尾弯下搭在锁骨处，双双的眼皮上纤长的睫毛一下下地扫动，光影衬着小巧精致的鼻尖，翕动的淡粉色唇瓣，以及那颗靠近左耳垂脸颊处的小痣，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和现在一样，且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他的梦中。

此刻窗外，W市也提前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