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这天，吉成东提前在餐厅预订了晚宴。

还特意邀请了黄阿姨和张叔，同他们一起庆祝新年。

桌上，吉成东和张叔推杯换盏，谈论着国家大事，越聊越高兴。

黄阿姨和夏芳分享着手机里自己两岁小孙女的照片和视频，两人不亦乐乎。

隔着两个座位，言亦丞频频看向吉予，目光沉沉，更像是一种探究。

从今天见到她开始，她的情绪就很低落，不管多么有趣的话题她也几乎不笑也不怎么抬头，就连刚刚和长辈们碰杯时恭敬地祝福也是笑意不达眼底。

这时包厢门又被推开，最后几盘热菜被端上了桌。

自动转盘缓缓转过大半圈，吉予才掀起眼皮看向菜品，当她看到眼前那盘色泽红亮的糖醋里脊的那一刻，心里头像是猛然间被扯断了一根弦，她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

她屏住呼吸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包厢。

大人们都沉浸在各自的话题里，并未对吉予的离席过多关注。

包厢门被关上的同时，言亦丞“噌”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夏芳这才注意到身边儿子的动静，从黄阿姨的手机中抬起头来。

“我去下洗手间。”说完言亦丞便抬步往外走。

吉成东订的这家‘宫廷创意汇’在W市市中心的高级酒店内。此时的餐厅已是座无虚席，不论是隔间还是包厢，全然一片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吉予出了门没往电梯的方向走，而是进了一旁的安全通道，下了一段台阶在楼梯拐角处慢慢坐下。

耳边没了喧嚣，面对这灯光昏暗的空间，吉予憋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得以发泄，泪水决堤般地顺着眼角滑落。

从她失去妈妈那年开始，逢年过节，越是热闹越是人声鼎沸便越是强烈地想念妈妈。

而当她在看到那盘妈妈生前最拿手的糖醋里脊时，过去与妈妈相处的片段又像电影倒放似的一帧一帧呈现在自己眼前。

她任眼泪肆意地流了一会儿，就抬手将袖口压住眼眶，强迫自己止住泪意，又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鼻腔的抽吸声使她没有听到安全通道那扇门的轻响。

安全通道门口的言亦丞借着微弱灯光，看着那团蜷缩着悲伤到微微颤抖的轮廓，心尖传来钝钝的疼，他闭了闭眼，狠狠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

他刚想走下台阶，昏暗的楼梯间传来了吉予自言自语的呢喃：

“妈妈，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狂欢，都在庆祝。”

“妈妈呢？那个世界有人陪着妈妈么？”

“我不太想跨年，因为过了这一年，我好像又离妈妈更远了一点。”

“我想吃妈妈做的糖醋里脊，可惜我再也吃不到了。”

吉予将情绪缓和地差不多便往回走，恰好吉成东已经穿好外套准备去结账。

他当然没有察觉出吉予的异常，他认为这顿饭吃的很尽兴，于是心情颇好地问道：

“予儿？你去哪里了？快半小时都没回来，刚刚丞丞还又专门去找了你一圈，也没找到。我们这不都准备走了。”

吉成东正说着张叔他们也一起出了包厢，人声嘈杂让吉予没听清吉成东后面的话，她早就想好了说辞：

“女洗手间排队人太多，我去了楼下酒店大堂。”

到家后已是晚上十点多。

吉予回到房间打开手机，叮咚叮咚的提示音连响好几声，是来自二十多分钟以前的消息。

【Wuli敏敏】：予予子！你今晚吃了什么好吃的呀？

【Wuli敏敏】：我和程炎恺今晚各做了一道菜，你猜猜哪道出自本大厨之手，哪道是那大傻子做的？

【Wuli敏敏】：【图片.jpg】

她放大思敏发来的这一大桌菜肴仔细看，逐一判断到底哪道菜是思敏的杰作。

滑到照片的最右边，露出了半张侧脸，不难看出这是思敏的妈妈，笑得春风满面，可以想象到思敏家此刻是多么其乐融融。

好不容易消退的泪意再度来袭，吉予仰起头深呼吸了几下来抵抗鼻酸，才继续回复消息。

刚放下手机，她的房门被轻轻敲响。

开门见到来人，吉予的第一反应是先转过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四十分。

过去的一周里，言亦丞每天都按时来吉予的房间练习听力，结束后都会乖巧地同她道一声晚安。

除去第一天近距离面对面的尴尬，后面他都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留出很大的安全距离才搬开座椅。

吉予也习惯了他每天出现在自己房间，但今天这么特殊的跨年夜又加上时间这么晚，她着实没想到他竟如此好学到这个份儿上了。

她颇感诧异地问出来：

“不是吧？今天……这么晚了，还要听？”

言亦丞注意到她还氤氲着水汽的双眸，他皱了下眉，垂在裤缝边的手烦躁得来回搓着，想张口说点什么，最后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结束后将原文册还给言亦丞，刚刚读英语时她桌上的手机屏幕就一直在亮，这会儿她专心致志地往上翻看着群消息。

这原本只是她和思敏程炎恺三个人的小群，不久前王思渊才被拉进来。

刚刚那三个人一言不合就开启了一场斗图大赛，全程用表情包对话，像是形成了某种默契，神奇的是每个表情包居然都接得上。

看到思敏那张被特效增胖脸蛋的小女孩并配文“八嘎哈哈哈”的gif动图时，吉予不自觉笑了一声，随后她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言亦丞好像还坐在那，一动没动。

吉予扭头看他，不知道他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多久，眼神里竟然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邃。

她往群里发了一张总结性的【可以说非常豹笑了.jpg】，又转向言亦丞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借一下初三上学期的数学书。”

果然又是学习……吉予内心无奈至极，但没表现出来：

“好吧，你等下我给你找找。”说着她便走向对面的书柜，初中的书她都还留着，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架上。

吉予背对着这边找着书，桌上她的手机屏幕再度亮了起来，还连着亮了好几次。

言亦丞微微倾身，屏幕上的通知十分清楚地落入他眼中：

【王思渊】：吉予，提前跟你说一声HappyNewYear！

【王思渊】：零点我会在我们小区广场放烟花，也不知道你家那边能不能看到。

【王思渊】：或者，你可以出来咱们一起看？

看到了吉予在群里发了表情，王思渊猜想着她这会儿有空看手机，于是鼓起勇气发出了这条邀请。

言亦丞看到这个名字后，整个人周边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面色猝然变得沉冷，死死盯着早就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直到吉予找到了他要的数学书，走到书桌前：

“喏，给你。”

接过了书，言亦丞再开口时声音要比之前低沉很多：

“等会儿……12点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灯光秀好吗？”

W市每年跨年市中心的一排摩天大厦都会上演一年一度的灯光秀，还伴有烟花和无人机表演。

很有幸的是，吉予家里所有靠南边的窗户，都正好能看见市中心的那几栋高楼，中间就相隔一口城中湖，没有任何的障碍物。

吉予前两天就听同学们在课下聊这件事，据说会在电视台同步直播，每年政府会斥巨资在这次表演上，所以场面非常壮观，大家都表示十分期待。

这还是她来W市跨的第一个年，因为之前的Y市是禁燃烟花爆竹的，所以吉予是真的蛮感兴趣：

“好啊，你之前看过吗？怎么样？”

“嗯，还不错。”言亦丞说完就拿着书站起来从她的房间离开。

吉予纳闷地看着被轻掩上的房门。

言亦丞这个人，小小年纪，话少表情也少，好像从没见他对什么事情很感兴趣或是很厌烦过，哦不对，他热爱学习，吉予这么想着。

但他日常几乎就是一幅波澜不惊的面孔，没什么情绪起伏。

好在他的唇角是天生上翘的，没有给人凶巴巴的不适感，只觉得他很安静很平和。

每次和自己说话时他都是乖乖巧巧的，这不，竟然还邀请自己一起跨年。

可12点之前的这段时间估计他心里还是想着学习，连每天都要物归原位的椅子都忘了搬。

吉予突然感觉言亦丞的外表和他的言行还是有些反差的，她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她把懒人椅蹬回原处，抄起桌上的手机仰躺在了自己柔软的大床上，才看到王思渊给她发来的消息。

【矛矛予】：不好意思，我和家人约好了一起跨年。我就在家里看就好啦！

紧接着吉予就进群继续和他们闲聊了会儿，直到思敏说要去看会儿跨年演唱会，聊天终止。

把手机放在枕边，床头柜上的蓝牙音箱放着她收藏的音乐，吉予四仰八叉地闭目养神，先前的阴郁情绪被驱散了不少。

在轻松悠长的旋律里放空着大脑的吉予，隐隐约约听到轻轻走近自己的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不明白这不到十分钟去而复返的人，又为何事出现在这里。

还不等她问，言亦丞就将手里的跳棋盘轻放在她床上，认真的眉眼里难得透着一丝丝期待：

“跳棋，玩吗？”

吉予已经好多年没玩过这玩意儿了，有点怀念起自己童年的无忧时光，正好这会儿也闲的发慌：

“玩！”她撸起睡衣的袖子，伸手拿起了蓝色的弹珠，开始一颗一颗地摆在空位上。

见状，言亦丞自然地坐在了吉予的床边，也摆弄起了蓝色对面的黑色弹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过，往往有惩罚才能激起胜负欲，对吧？”

哟！一个跳棋居然还玩这么认真，吉予小时候最擅长玩这个的，此时她被勾起了玩心，她一点也没在怕的，连点好几下头：

“没问题，那……怎么惩罚呢？”

“谁输了，谁就得满足赢的人一个要求，可以吗？”言亦丞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出来了这么个规则。

吉予认真的分析了下，她怕万一自己输了对方出其不意来个大冒险似的要求让自己难堪怎么办，虽然言亦丞这么做的可能性很小：

“emmmm……行，但前提是这个要求不能太苛刻，得合情合理。”

达成共识后，跳棋游戏开始，开局第一盘，吉予稳胜，浓浓的成就感环绕着她，她心中窃喜，面儿上不敢笑得太放肆。

“我输了，接受惩罚。”言亦丞的声音被房间里的吉他背景音衬得格外轻柔。

吉予想了想：“你帮我去楼下拿一袋青柠味薯片和两罐养乐多。”

两分钟后，房间里充斥着嘎吱嘎吱的薯片脆裂声，两人有吃有喝得继续对弈。

不知道到了第多少局，又双叒叕是吉予胜出。

她已经把言亦丞使唤地差不多了，先前是让他跑腿拿这个拿那个，后来没的东西拿了，又是叫他出门倒了次垃圾，又是让他做蛙跳俯卧撑之类的运动。

言亦丞每次都果断接受惩罚，丝毫没见玩不起的样子，甚至还有点乐此不疲，每次惩罚完他都会偷偷观察吉予，在确定她情绪一点一点转好后也会弯下唇角。

可让屡战不败的吉予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局，她竟然输了，还输得特别迅速特别彻底。

吉予也是个玩得起的人，还挺为好不容易赢一回的言亦丞高兴的，她半开着玩笑强调：

“你赢了！说吧，要让我干嘛？你可千万别把之前的怨气全攒在这次，咱可得愿赌服输哈！”

言亦丞闻言只是低头笑了下，等再抬起头来时笑容已然不见，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她：

“姐姐，以后不要再躲着我防着我了，好吗？”

吉予愣住，短短一句话他却说得谨慎又虔诚。

趁她没有看自己，言亦丞又快速瞥了一眼吉予身后墙上的钟，低下头再次开口：

“我……只是话少，我不坏的。”

语气简直委委屈屈，吉予看向他，他正耷拉着双眼，模样怪让人心疼，她突然有点心软，声音不自觉变得和缓：

“我知道你不坏，我……以后我不会再像之前一样了，你、你别难过。”

吉予说完，等了一会儿，言亦丞也没有出声，只是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床沿。

她干脆转身到床边趿上拖鞋站起来，准备再认真地说几句安慰他的话。

下一秒，吉予的手就被抓住，她常年有些发凉的小手被包在少年温热的手里，随着他的力气，被带动着和他一起出了房间。

这一出突然到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去反抗，被拉着进了言亦丞的房间，看着他推开阳台的门，随后两人站定。

这一阵疾跑让吉予的气息有些乱，徒然进入室外的巨大温差让吉予不禁打了个哆嗦，她睁大双眼正想控诉他这是要干嘛。

就在这时，随着不远处黑暗中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正前方那排高楼的楼身突然呈现出耀眼的动态图案，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之中绽放出的一朵一朵炫彩夺目的烟花。

像散落的牡丹花瓣，像随风飘垂着的柳枝，像一颗颗忽明忽亮的星辰，相映生辉。

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映衬下，吉予的眼中接受到了双倍的光亮。

在她被眼前景象震撼到几乎呆滞的时候，一件厚实温暖的羽绒外套披上了她的肩膀。

一声声响彻云霄的爆破声在耳边回荡，言亦丞倾身，凑近吉予的耳朵，近到他能借着火光清晰地看见她耳边的那颗小痣：

“姐姐，新年快乐！”

因为激动吉予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新年快乐！言亦丞！”她分神冲他笑了一下便又继续沉浸在五彩的花火中。

第一波烟花告一段落后续烟花还未升起的间隙，吉予又听见言亦丞说：

“姐姐，以后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