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没人，议事厅里没人。老人微微弯了腰，颤颤的走在前面，没有一句言语。

老人来到书房前，停住了脚步。然后，推开门，虽是晌午，但所有窗子都关着，窗帘拉的严实，所以有点暗。老人走进去，打开朝南窗上的布帘，屋里亮了许多。老人走到书桌前的一侧，站着。

宽大的书桌上，有笔架，架上搁着笔，有砚台和墨，有洗笔的瓷缸，里面有水，左边有一叠线装书，最上面的一本是唐诗。桌子的中央，放着一只紫红色檀木盒子，八寸见方，四周雕着龙。方盒下面压着一只很大的信封。

老人说：“刚才你说你叫陈元杼？”

陈元杼回答：“是。”她突然感到空气很压抑。

“从广州来？”

“是的。”

“这封信，就是王爷留给你的。”

陈元杼的心头一紧，伸出颤抖的手，从木盒下取出这封信，她感觉木盒的分量很重。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义妹元杼并姑姑、师伯以及中轩、景阳、薇妹等好友，种豆南山下，人在此山中。见信已是缘，何须觅芳踪。内容简单，只是一首小诗，却已明明白白，元杼大惊，连忙将信交给众人看过，便急切的问：“老人家，王爷离府多久了？”

“三年零五天。”

“为什么要离去？”

老人摇摇头。

“你是府中何人？”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家奴。”

“跟随王爷几年了？”

“从九王爷出生到他离开。”

“四十六年了？”

“是。四十六年还不到三个月零三天。九王爷是九月二十七出生的。”

“他到哪里去了？”

老人摇摇头。

“王爷为什么要离开？”

老人摇摇头，眼里闪着泪花。

“王爷叫你留在这里？”

“是王爷有难处，老奴自己想留下。”

“留下干什么？”

“看门。”

“人都没了，还看什么门？”

“人走了，还有一封信。”

“信？这封信？”

“是的，王爷说，一定会有人来的。”

陈元杼的眼里已饱含热泪，她知道，九王爷一定遇到了不可逆转的大麻烦，她把目光投向姑姑和师伯。月明说：“去找子杰。”

对，魏子杰和周冷歆还在韶关！于是，大家告别看门老人，离开王府，直往北门外军队驻地而去。

北门外，一望无际的平地上，林立着一排排长方形的白色帐篷。其间，有三顶圆形的，是主帅的营帐，中间最高的是元帅帐，两边略小的两顶是副元帅帐。驻军栅栏大门外的守卫，将月明他们带到一顶副元帅的帐前，所以，找到魏子杰很顺利，他们很快就见面了。

魏子杰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他才三十七岁，似乎已有四十五了，额上布满抬头纹，蓄了须，须发之中，已有些许银丝。

相见时，彼此一愣，魏子杰立即兴奋地从椅子里蹦起来，直直地扑了过去，张开双臂和大家热烈的来了个拥抱。大家纷纷祝贺他荣登副元帅的宝座，但是，看起来他并不怎么开心，那种笑，也只是一种敷衍。

彼此寒暄一番之后，陈元杼说：“子杰，冷歆好吗？”

“好，好！”

“有几个孩子了？”

“嘿嘿，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冷歆，中书大人，还有三个侄子。”

魏子杰笑着说：“好啊，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吧？”

“他们都在城里吧？”

“这事等会儿再谈。来，先说说，你们这十三年里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子杰，”月明突然打断他的话，直接了当的问：“现在韶关驻军的元帅叫徐志福，原来的元帅九王爷刘洪炅到哪里去了？”

陈元杼也追着问：“是啊！我们刚才去过王府了，可是人去楼空，只有一个看门人。我义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离开军营，离开王府，离开韶关？”

魏子杰手撑着公案，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我告诉你们！”他支走了账内的其他人，然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说：“十三年前，新帝刘鋹继位，哪里知道，他是越来越荒唐，朝廷官员都是太监，说是要把南汉朝变成太监国，居然下了一个诏令：凡大臣中有才能的，或者读书人考上了进士，三鼎甲，都必须先阉割，然后才能被朝廷录用。上至宰相，下至县令，除了他的皇亲，其余都要这样。所以，一些想到朝廷当官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功名利禄，他们宁愿选择服从，有的甚至自己咬紧牙关，割掉了去当官。这还不算，他还让宦官动足脑筋，制作种种惨绝人寰的刑罚，养一些狮子老虎，让罪人与这些猛兽搏斗。自己在一边搂着美女喝酒观赏。九王爷为此一直忧心忡忡，有一次忍不住，直接进宫面见皇上直谏。可是，到上朝的时候，皇上坐进龙椅里，他身上却坐着一个波斯女人，他最宠爱的，一刻都不分开，上朝也抱着，甚至叫一批宫女脱光了衣服，在金銮殿跳舞，不堪入目，荒**烂。你想，九王爷如此正直纯真的一个人，怎能被这些荒淫之举污了眼睛，所以，当场就大发雷霆，力劝皇上以江山国事为重，以百姓生计为重，以处理朝政为重，言辞激烈，惹怒了皇上，因是皇叔，又是扶助他登基的功臣，所以没有被当场推出去斩首。但皇上并未因此放过他，元宵节那天，朝廷派了钦差到韶关，钦差是皇上最宠幸的太监龚澄枢，随同一起来的还有韶关新的驻军元帅徐志福。圣旨上写：刘洪炅藐视朝廷，目无皇上，本该处斩立决，念及皇叔之亲情，给个选择：喝下钦赐御酒，入皇陵，子孙后代荣华依旧。如若不然，放下帅印，自行放逐山野之中，生不还京都，死不入皇陵。万念俱灰的九王爷接下圣旨后，本来是想喝下毒酒，一了百了的。但封师爷对他说：‘南汉气数已尽，你又何必去陪葬！’一语惊醒梦中人，九王爷于是放下死的念头，留下元帅大印，带了家人，悄悄的离开了韶关。”魏子杰说到这里，黯然神伤。

陈元杼说：“王府书房公案上的檀木盒子里，装的不是元帅大印吗？”

“大印已被替代的元帅徐志福取走了，他只要印，不要盒，他说，刘同炅是皇叔，不可能把他掏空了，盒子里放块石头吧，这叫实实在在！”

“看来，这徐志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侄女是皇上宠幸的徐贵妃，另一个副帅是徐志福的表弟。两人都是沾着这一层关系。”

“那你这个副帅岂不成为摆设了吗？”

陈中轩愤愤地说：“子杰哥，我看这种官不当也罢！”

魏子杰叹口气，说：“我又何尝想当，整天左右两人冷嘲热讽，受这种窝囊气，比什么都难受。可是，我几次想辞，我爹就是不答应。就这么耗到现在。”

月明打断了这个话题，说：“现在且慢说这些，子杰，你先告诉我们，九王爷现在何处？”

魏子杰说：“九王爷为了防止朝廷大内侍卫的追杀，所以，他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他临走时，留给我一张图，我悄悄的去找了两次，但都是无果而返。”说着，他从公案抽屉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交给月明。

众人围在一起，看这张图。图上只有山和树，起起伏伏的山峦，密密的树林。说明九王爷带了家人，离开韶关，隐居在崇山峻岭之中。

镜明说：“韶关的西北和东北与湖南的郴州，江西的赣州相连接，这是九王爷最可能选择的去向，因为越往北越安全。南楚自从折了双周之后，元气大伤，力求自保，再也不敢有吞并南汉的非分之想，所以，这一代成了空白地带，加上都是山林，选择一个水源充足，草木茂盛的山坳定居，极有可能。”

“可是，北部边境莽莽大山，又怎能找到？”黄薇无奈的说。

陈元杼对着图细看了许久，忽然惊喜地说：“我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了。”她的话真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都把惊奇的目光望着她。景阳性急，说：“元杼，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你不看到我们都着急吗？”

陈元杼想了一想，说：“我记得，十三年前我们在神武殿灭了刘晟之后，方始知道薛雨尔就是九王爷安插在刘晟身边的神秘人物，同时还知道，她本名叫封小雨，是封师爷的女儿。九王爷与封师爷十分投缘，一来二往，两人有了情愫，并且由封师爷主婚，两人成了亲。在九王爷辅佐太子刘鋹登基的一个月里，我与封小雨见过两次。第一次见面，还比较生分，说的话也很客套。但我们彼此都十分仰慕，似乎有许多心里话要说，我想让她看看日后我们生活的地方。于是，我俩单独约好了，一起来到白云山。

我们把马系在山脚下，沿着弯弯的山道走上去，从侧面一直爬到白云山的最高处摩星岭的峰顶。那天天气很好，白云就在头顶飘。我们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我问她：‘风景好不好？’她说：‘好！有山，有瀑布，有树林，就已经够了。’我说：‘你看到了什么？’她说：‘蓝天、白云，很大的鹰，满山的石头，满坡的绿树，满耳朵的鸟叫，很好听。’‘还有呢？’‘还有？’‘除了你说的以外，还有什么？’我叫她往山腰里看，她才惊叫起来：‘啊，那里有好大一片山坳，树林里我还看到一些房屋。你说你们以后生活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点点头，当时我似乎完全沉入了姑姑对我讲过的那些画面以及对今后生活的想象。她说：‘看得出，你对这样的生活很向往，平静、安逸、快乐、充满亲情，我真羡慕你。’我说：‘你呢？九王爷辅佐新帝，一个月之后有什么打算？’她望着远处的蓝天，有些无奈地说：‘洪炅不想再当韶关驻军的元帅，跟皇上讲了两次，皇上都没有答应。他是皇叔，这是摆脱不了的，只能继续扛起这份责任。其实，韶关城外的山也很美的，和这里一样。我特别特别喜欢一座山，这山就在城北二十多里，骑马不需要半个时辰就到了。但是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到那座山的，因为只有一条山道，穿过几座山，然后，会被一堵峭壁所阻挡，所谓车到山前疑无路，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峭壁的一侧有个缺口，长满了荆棘和树木，把这些清除掉，就可以走进峭壁后面的这座山了。’我惊讶的问：‘你怎么会发现这条通道的呢？’她抿嘴一笑，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从小就跟着爹妈进山采药。采药的人敢闯敢冒险，越是没人去过的地方，越是能采到名贵药材。那一次，我带了洪炅走进这座山，他也非常喜欢那个地方，和白云山一样，也有大片的山坳平地。我俩在那里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一次，为了采到长在悬崖巨石下的一支千年灵芝，差点掉下去，还是洪炅救了我一命呢。’我当时望着她满脸幸福的笑容，说：‘我猜呀，那里就成为你俩定情之处了，山是见证，灵芝是信物，对不对？’她羞涩的点点头。我说：‘那山叫什么？’她摇摇头，说：‘这是山里面的山，没有名字。但是，我和洪炅给取了个名字。’‘叫什么？’‘因为伸出悬崖的这块巨石，形状像一只蹲着的猴子，它把脖子伸出去，好似在看下面深不见底的峡谷。所以叫它猴山。以后你如果到韶关来，我一定带你去看看这座世上最好看的山，老远就能看见空中有一个山头，那上面有一只猴子，有意思极了！’我高兴的说：‘好，我一定会去看看这只有灵性的猴子。’”

陈元杼讲到这里，大家再把目光朝图上看去，不禁都惊呼起来：“在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