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君物色的饮酒赏月之地，是城中一家叫凌峰楼的酒楼。

凌峰楼没什么特色菜肴，唯一的特点就是特别高。酒楼主体是一座高塔，足有八层，每层都能摆桌子坐人，在沙城已是傲视群雄了。

一进凌峰楼就有伙计来迎，碧云君直接说想去最高层。结果伙计为难地说，头两层都包出去了，其他楼层也基本没空桌了。

难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谁不想登到高楼上吹风赏月。

失算了，应该预定的。碧云君后悔不已，又求着伙计再帮忙问问，看看哪层还有空位，毕竟他们就三个人，就算临时加一张小桌也不费事，又反复强调钱不是问题。

伙计上下传了半天话，最后告诉碧云君，只剩第六层还有个空桌，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一层吧，包给醉红尘了。”

“……啊？”

“是……里面酒菜还是我们楼管的，就是有些闹腾。刚跟他们说好了，要是有人去烦您，您轰走就行了。反正看您这儿也没有……”伙计扫视他们三人。

也没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碧云君知道他的意思。

但是有比大姑娘还纯的小天枢啊！

碧云君犹豫地看看师弟和天枢:“上去吗？”

“我没意见。”碧池君说。天枢也点头。

“行，那就上去吧。”碧云君说。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陪他见见世面也好。

三人上楼去。走到二层就不用爬楼梯了，酒楼为避免去顶楼的贵客被累成狗，在楼中装了升降装置，是结实的木制小房间，上面装了类似井水轱辘的转轮，人进去用力转几下，一次能往上转两层。到了四层出来，又进另一台升降房里，再出来就到了六层。

一进到六层，果然扑面就是一股混杂的刺鼻香味儿，几名穿的花花绿绿的妓子迎了出来。

碧云君特异留意了天枢的反应，发现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吓得向自己身后躲了一下，随后可能觉得丢脸，又迈了出来，绷着脸目不斜视地跟着师父走。

碧云君心中暗笑，抬手帮他挥开那些蜂蝶:“不用、不用，我们今天自家人赏月，不用人陪，你们忙去吧！”

耳边听见碧池君嗤笑了一声，一回头，发现他正眯着狐狸眼不知道对哪位美人笑呢。碧云君拽拽他衣角，瞪了一眼。

穿的跟要和小天枢去拜堂一样，却还要偷偷对别人笑，饶是他这师弟一向骚气，碧云君也觉得有点过分。

被瞪的碧池君马上收回了眼，冲碧云君笑了一下，那笑里既没有心虚更没有愠怒，只是温温热热的，不知带了什么情绪。

他这师弟就是这样，看不透。乱抛媚眼的也是他，深夜失眠的也是他，几十年了，碧云君还真是没看透。

六层也是高楼。楼角临栏杆放了一张小桌，桌上铺了张墨蓝的桌布，已经摆上了白盘绿酒。

碧云君顾不上坐，先倚到栏杆边俯视，看到外面果然是万家灯火，散布在华宁道这条天河两旁，能与星辰争辉。向远望又有一片无光的黑地，旁边紧挨着银白的光带——那是城外映照着月光的青龙河。

“……清泉石上流。”碧云君不禁喃喃，随即又感叹，十几丈宽的一条大河，在高处看竟像一眼秀气的泉水一般。

月圆之夜本就玄妙，此时登到高处，更是玄妙无比了。

愣神间碧池君已经把酒倒好，碧云君坐过去，笑道:“你们说今天谁会先喝醉？”

“大概不会是你。”师弟勾唇。

碧云君点点头，两人同时瞥向天枢，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的正在捏核桃的天枢一愣:“也、也不一定要喝醉吧？”

“这可不会遂人愿。”碧云君比划:“酒不醉人人都要自醉，秋风一吹更容易上头，何况还有，月色、灯光、良人……但是天枢，你今天随意一点，真要醉了，为师跟你师叔肯定会好好给你带回去的。”

碧池君听见这话，默默挑了挑眉，最终抿了口酒没说话。

天枢应了一声，又捏了半个核桃，突然开始寻思:良人是谁？谁是他良人？

思路一起来，就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拐。不是，肯定不是，师尊还满脑子想把自己跟狐狸凑一对呢，但是……不是，不可能是！

不是他和碧池君，难道能是刚才那些美人们？更不靠谱。果然还是……不是！肯定不是！

天枢半俩核桃捏得粉粉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师尊，那个良人是什么？”

“良人？”碧云君伸手按住左右两人的肩膀，看着他们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们都是我的良人。”

气氛沉默了片刻，碧池君“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天枢不满地瞪视他。

碧云君顿觉尴尬，打着哈哈说:“傻死了！恶心死了！我自罚……”

碧池君眯眼笑道:“不傻。挺好的。”

说着陪他喝了一杯，伸手按在碧云君肩膀上，半真半假地说:“我也把师兄当我的良人。”

余光看见对面的天枢快跳起来了，也抬手随便往他那边指了一下，飞快地说:“你也是。”

然后如愿看到天枢又捏碎了一个核桃。

这小孩儿的心思真是好拿捏。碧池君说:“以后还有中秋节，我只希望和你们二人度过。”

对面又是一脸愤慨，碧池君暗笑。天枢不知道，他这句话，是真心的。

碧池君他师兄是个好人，无论对他还是对徒弟都是随和宽容到了极点，有时候甚至显得有点恶心。这点谁都不能不服。

但他们都不知道，师兄做好人，也就是近十年来的事，大概只是从他收徒开始。

往前倒几十年，少年时期的碧云君是比天枢还要暴躁的一头驴。

这事在现在的逍遥山上，除了常年闭关的师父和师祖，恐怕只有他知道，而要论受师兄坏脾气戕害之深，他是第一就没人能是第二了。

碧池君出身沙城大户人家，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祖看中，那时家里人并不支持，他自己也贪玩，就只是每年夏天借着避暑上山学道，直到十四岁那年才正式拜入逍遥山——正是因此，他当时在山上排辈极低，挺大一个人了见谁都得喊师哥，十分不爽。这是后话。

遇见他这位小师哥是在他已经决定拜山、选好了吉日，但还没正式行礼的时候。

碧池君还是贪玩，觉得上山后就要被人管了，要抓住自由的尾巴好好玩一玩。独自上街却又不知道该去哪，正琢磨呢，到了青龙桥边，突然看见桥下河滩上一簇黄黄的怪花，长得缩成一团，看着活像一只黄狗蹲在岸边。

碧池君知道那是迎春，但往后几十年他但凡看见这东西，都要在心里默默叫一声:“狗花！”

当时的无聊少年碧池君想也不想翻下桥，走近去看那簇狗花。

没想到刚落地，就被人从身后扼住，剑刃凉凉的抵在他脖子上。

“别动。”

可能是春光大好，师哥身上的香气惑人，碧池君居然没觉得害怕。

“我不动。”他说:“我不动。可是你这剑上有灵力吧，我师父说，这种剑不能随便杀人用，不然连剑都会觉得痛苦。”

身后的人“哼”了一声，猛地把他拖到河边，半边身子悬在河水上，碧池君忙说:“我不会水！你把我扔下去跟杀了我是一样的！”

“你倒事多。”身后那人骂了一句，把他又拉了回来。

其实碧池君会水，他当时就是单纯觉得早春水冷，被扔进去肯定不舒服，如此而已。竟丝毫没想到要借水逃脱。

“说，你是哪门哪派的？”

“我？我姓尹，家在城西，挨西城门最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拜在什么门派修行。”

“哦门派啊。我还没正式拜入……”

“说谎！你刚才分明能感知灵力！”颈间的剑又抵紧了。

“俗家弟子！俗家弟子！你让我说完呀。”碧池君赶紧补充:“我是逍遥山的，三天后正式拜山。”

“逍遥山……”对方嘀咕了一句，收了剑，唰一声插回鞘内:“没事了，你走吧。”

碧池君这才得以转身看看对方。

他转身时，对方已经走到桥洞底，远远坐下。只见那人手中持剑，一身白衣，冷冷地坐在青龙桥的阴影里，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质。

但是，但是。

但是当时一阵东风吹过桥头海棠，香雪纷扬，落在师兄身边。

但是当时的河岸苍苍翠翠，芥菜花正生在师兄脚边。

但是当时蹲在岸边的狗花，突然间摇着尾巴，大声吠叫起来。

那时少不经事只知道狂喜，多年后碧池君反复琢磨那个场景，觉得世上所有为恋慕之情找根由的都是伪君子。真的，情爱要是有缘由，那就是一眼:见色起意、一往而深。

碧池君也坐到桥洞底，挨着那人坐下，随口叫了一声:“小师兄！”

高冷少年被他叫懵了:“啊？”

“叫习惯了。我拜山晚，逍遥山上所有的平辈，全都是我师兄！”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们门的。”少年哑声嫌道。

“嗯。”碧池君悄悄打量身旁的人。对方是和他相仿的少年，但却不像他衣着鲜亮:衣摆裤脚都沾着土，白袍皱巴巴的，头发皱巴巴的，身旁搁的包袱也皱巴巴的。

凑近一看整个人都皱巴巴的，全然不是刚才那神仙哥哥的样子了。

“看什么？！”少年瞪他，目光凌厉。

是了，这人唯独眼睛和剑是不皱巴的。

奇怪的是，碧池君丝毫没感到害怕。他报了自己俗名:“我姓尹，叫尹秋池，你可以叫我阿池。师兄叫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觉得不答太不礼貌，于是缓缓说:“我姓叶，叫叶……叶桥。”

“因为在桥底下，所以叫叶桥？”

少年被揭穿，恼羞成怒地瞪他。

“叶师兄，你不如跟我回逍遥山吧。你这么厉害，我师父肯定乐意收你。”

少年苦笑一声:“你师父不敢收我。”

“没什么不敢收的。”碧池君说:“我知道师兄是从哪来的。这些天他们八大仙门在围剿四平八稳山，打得太惨，每天都有道友叛逃出来。我师父说热衷打仗是二傻子作为，逃出来是正常的，不应指摘。这些天从那里逃来的年轻师兄，我师父全收了，而且从不过问出处。”

那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又强装淡定，闷声道:“你师父说的是对的。那就……麻烦师弟带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