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后，碧云君脱力地躺在衣服堆里，冷汗凉凉地湿透了背心。

他静静地望着肮脏的屋顶，突然感觉特别的孤独。真是累呀，假装总是这么累。

被认出来又会怎么样呢？会被杀吗？会被掳走吗？会被揭穿老底吗？

仔细想想也许都不会，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会比现在更累吗？

有时候真是想解脱。

他叹口气，撑着身体坐起来:“唉——吓死本君了。谢谢姑娘们帮扶啦，说好的谢礼一分都不会少的，要是没你们我今天真就……唉，耽误你们生意了……”

紫衣姑娘轻笑:“仙君长得如此标志，便是没有缠头，奴家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又低头在他脖颈上啄了一下。

“嘶——”碧云君赶忙推开她:“中看未必中用，姑娘可别这么客气。”

“呵呵，中不中用又没试过，而且您身上这股味儿……男人中少有的好闻呐，是麝香味儿吗？又不太像……”

姑娘凑到碧云君颈侧吸气，碧云君一抬眼，就见天枢站在门口凉凉地看着，看得他浑身一激灵:“诶可以了可以了，姑娘咱以后有机会再交流，我徒儿还在呢。”

天枢其实根本没在看师尊，他在思考。他单纯的头脑里卷着一团乱麻，难以厘清，让他迷惑甚至恐惧。

直到师尊正了衣冠走到他面前时，天枢依然没想清楚。他不擅长思考。

但他擅长克服恐惧。

“师尊，你跟那个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问出来了。天枢盯着碧云君的眼睛，不管回答是什么，他都会直面的。

然而，师尊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嗐，早几年欠了人家不少钱，这不追债来了嘛。吓到你啦？”

师尊何时缺过钱？天枢不置可否，依然静静地盯着碧云君。

“哎呀，什么都瞒不过你！”碧云君不满地啧了一声，轻轻推了天枢一把，从窄窄的门洞出去，避开了他的视线:“不是欠钱，确实不是欠钱。其实是为师早年……唉，早年不懂事，跟他夫人私奔来着。哪想到他夫人都去世了，居然还放不下……”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不着边际的谎话，不知道蒙过他多少回。

碧云君晃荡着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一步，就被天枢捏着手腕拉了回去。

“说实话。”

碧云君无奈一笑:“这种丢人的旧事我都说了，你还不相信？不信你去问……”

“不用问。师尊说谎的时候声音和往常不一样，弟子听得出。每一次我都听得出。”天枢低声说:“这次弟子想听实话……”

还没等天枢说完，碧云君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搡着肩膀把他往后一推，天枢撞在门框上。

碧云君顺势按住他脖子，怒道:“你想听实话，我就要讲实话，我还想听曲儿呢，你怎么不给我唱曲儿去？！”

碧云君一指屋里惊慌的姑娘们:“她们都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你还不如唱曲儿的懂事！”

天枢深黑的眼睛里没有恐慌，依然直视着碧云君:“师尊怎么教训都对，但这句实话我非问不可。”

碧云君冷笑:“呵？！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叫‘怎么教训都对’？你意思为师无理取闹？”

碧云君抬手用力揪住大徒弟的领子，转身拉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天枢不得不俯身狼狈地跟在后面，眼睛依然深黑无波。

拽着天枢走到尽头的露台上，碧云君一抬脚踩上了狭窄的栏杆，直直地站在栏柱上，一只手把天枢悬在空中，像是树枝挂着枯叶。

天枢没有挣扎，但四周围的客人看见这可怕的景象，纷纷发出惊叫，像见鬼一样四散奔逃。

碧云君脸上竟露出满意的笑容:“还、问、吗？”

栏杆外黑夜茫茫，闪动的灯光像是深渊的眼睛，在勾引人纵身一跃。

天枢皱眉，缓缓地说:“师尊，这么高，你不怕吗？”

“呵，你自己才该怕吧？”

天枢垂眼:“弟子愚笨，想事情的时候分不出精神来害怕。弟子在想……”他回头望望身下。

“弟子在想，您是有多痛苦，才会站这么高都不害怕。”

碧云君的笑容陡然僵住，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跌落下来，手也开始发抖。

害怕，怎么会不害怕呢？

碧云君猛地把天枢拽回来扔在地板上，自己也瘫坐在栏杆旁喘着粗气。

“对不起、对不起天枢……”碧云君膝行过去，把天枢按进怀里，手指颤抖地抠着他:“我怎么会……我要是把你扔下去、我要是把你扔下去……”

碧云君闭上眼轻轻说:“……天枢，我真害怕。”

天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缓缓抬手，在碧云君背上拍了几下。

如此过了许久，碧云君才松开徒儿。

“对不起啊天枢，为师一冲动就……你怎么都不反抗，刚才那么危险……”

“我信师尊不会松手。”

“天枢！”碧云君又抱他:“我也应该信你。刚才把你跟唱曲儿的比，太不该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你对我很重要。”

“嗯。”天枢想回一句“我也是”，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补充道:“而且弟子会御剑，扔下去也不会怎样。”

“……这句下回就甭说了。”

“那师尊现在可以说了吗？实话。”

碧云君动作一滞:“你很想知道？”

天枢点头。

碧云君叹气:“你有多想知道，为师就有多不想说。天枢，人要想活得有点尊严，总是会有秘密的，即使对重要的人，也不能说。你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天枢一怔，用力点头。

“所以你现在就别问了，以后若是我想说了，自然会对你说的。以后为师再说谎，你也……你也尽量别戳穿。”

天枢睁大眼睛，恳切地说:“……弟子知错了。”

“但今天，还是为师错的更多。”碧云君拿起刚才剩在小桌上的两杯酒，然后又坐回地上，递了一杯给天枢:“各自罚一杯，就算过去了，行吗？”

天枢接过酒。此时夜已经很深，其他客人都吓跑了，露台上一片寂静。

两人坐在栏杆边，顶着茫茫星河，轻轻碰了一下杯。

师尊和师兄终于喝酒了，在房顶上蹲得下肢僵硬的小三小四终于露出了笑容。

然而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们喝反了。

“挺晚了，该回去睡觉了天枢。啧，也不好把你师叔自己扔这儿啊，为师累得很，你背他成吗？”

天枢低着头并不回应。碧云君又喊:“诶！怎么着你喝一晚上没事，就差这一杯上头？”

“你也学会耍滑头啦？”碧云君觉得好笑，伸手去拍拍天枢的脸。

天枢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可能真是醉了，五感全都模模糊糊的，像埋身在棉花堆里，很热。

被师尊凉凉的手摸了下脸，天枢才抬头，看着师尊，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他脖颈上靠近喉结的地方印着一个唇印，是方才的□□留下的。这不对，师尊并不想被她亲吻。这个唇印应当赶紧擦掉。

不光是这里，师尊的胸前、上腹或许都印着唇印，只是被衣服遮住了看不出来。就算被布蹭过了，也会留着一片红晕，那些也是应当擦除的。

“真喝多啦？还行吗？”碧云君捏着徒儿的小脸，至此都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所以下一刻，他毫无防备地被抓着手腕扑倒在地板上亲吻。

诶？

还挺软的。

这是第一个念头。碧云君只是觉得徒儿嘴里的酒好像比他的要甜一些。

随后才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是自己最大的窝边草，毕竟喜欢他的师弟还在不远处的房间里躺尸，毕竟……

毕竟有些界线踩过了就会很麻烦。

“天枢。”碧云君在接吻间隙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

“嗯。”天枢似乎是应了。

但是该亲还是照亲的。罢了，反正是喝醉了，自己也喝了不少。就亲一下而已，碧池喝多时还亲过山上的狗子呢，醒来还不是都忘了。

他刚放下心理包袱，天枢却突然放过了他的嘴唇，埋头在他脖子上亲吻舔舐。

啧，这就不太好了。

“诶，天枢？醒醒小子，该回家了。”

天枢并不答话，还想搡开他的衣服继续往下亲。

“不行。啧，别弄了。”见天枢并无回应，碧云君抬手推他肩膀:“听话，起来。”

天枢突然被推了一把，抬头茫然地看看碧云君，低头再次吻上他。碧云君这次无心享受了，手脚并用地想把徒儿推开，几乎可以说是在挣扎了。

我怎会如此狼狈？碧云君纳闷，心里止不住地感到厌恶。

“起开！我说了起开！”

碧云君用力挣扎，忽然听见“咔”一声衣襟扯破的声音。

这一声把碧云君的理智也给扯破了，他一掌向天枢肩膀拍去，用的全力。

天枢一下被推出一丈远，撞在一根房柱上，当即不动了。

死不了。碧云君知道，没碰要害，死不了。

他揉着手腕，喘着气骂道:“还敢跟我动粗？小兔崽子，喝醉了劲儿还挺大。”

骂完觉得气不过，走上前去想补一脚，想想又没舍得，照着房柱踹了一脚。

把小三小四给踹下来了。

小小的两个少年从屋顶上掉下来，骨碌了两跟头，正好滚到师尊面前。

“天玑？天权？”

场面一时特别尴尬。

“师……师尊……我们就，专程来给您请个晚安……”

碧云君愣在原地，他看看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小兔崽子，又看看刚被自己揍懵了的小兔崽子，隐约觉得这三只兔子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联系。

“师尊……”

“喊什么？有眼力见吗？”碧云君指天枢:“把这个背回山，还有里面还躺着一个呢，一人背一个，回家再说。”

“回家再审你们。”碧云君瞪向小三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