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圆月升到中天，月华温柔，促使着玄妙的事不断发生。

此刻日轮君正与湘莲仙子并排坐在花树下，秋风吹来，雪白的梨花瓣片片飘落。

秋季不是花期，花会开全赖仙子的术法。此处是她自己在北方置办的一处偏僻的别院，今天却邀日轮君来了，孤男寡女独处一院，意思不言而喻。

月下美人如玉，湘莲仙子的容貌跟静夜月光十分相合，眼睛里倒映着池塘中的月影，整个人像是透明的。

她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给日轮君:“仙尊，来品品奴家亲手酿的梨花白。”

“喝梨花白就找棵梨树，难道里面会放梨花？”

仙子闻言微微颔首，掩口轻笑，好像小心思被人发现了一般，粉面含羞的样子人见人怜。

然而就在她缓缓抬头用多情的眼睛瞟向情郎时，日轮君原样把那杯酒又推了回来。

“你先喝。”

“奴家是专门酿给您的……”

“酿酒人当然要自己先尝尝。”

“好，那咱们一起……”仙子想再倒一杯，被拦住了。

“不用。”日轮君玩味地盯着她的眼睛:“就这杯。”

“……”

仙子脸色陡然黑了，她一跃而起，抓住日轮君的前襟将他扑倒在地，手上凝出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左胸。

“你看出来了？”湘莲满眼血红的杀意，凶神恶煞一般。

“不算，就是觉得奇怪，诈诈你。”日轮君轻巧地笑着，半点没有命被人捏住的恐惧神色:“平时挺好的姑娘，突然跟□□一样，非要缠着我，难道还能是爱上我了吗？”

“哼，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想杀我的厉害角色挺多的，但你应该不是他们派来的，不然直接就插进去了。非要让我知道身份，你是来寻仇的吧？”他说:“本来是没头绪的，不过刚才你扑过来那一下子，让我想起一个人——你是跑马山出来的吧？”

“呵？你还记得？这么多年，被你害死的人是不是天天入梦？”

“我不睡觉，也没害过什么人。当年你家人是被鬼族所害，我帮你们安置了幸存者，虽然没要求你感恩戴德，但血口喷人就过分了。”

“不关你事是吗？那我问你，被你好好安置的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哥后来怎么样了？！”

“你哥？”日轮君茫然了一瞬，又很快神色如常:“你是他妹呀。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你哥的事，就算你当时年幼，总该听人说过吧——我好心收他为徒、好好待他，他却忘恩负义，跟我……犬子有了私情，俩孩子学别人私奔，死外面了。这……于我也是一道伤痕。”

湘莲冷笑:“好，我没证据，你怎么说都行。但你再巧舌如簧，糊弄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我手里的这把刀！”

“请便，但我还有件事纳闷。”日轮君淡然道。

“说。”

“你不是别人装的，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湘莲。你之前的轨迹我不清楚，但出名到现在也有三四年了，与我认识也有快一年了。要是刚认识就杀我，你可以早点出气；要是以后再找机会，会更自然、更牢靠。为什么非挑今晚？”

不等湘莲答话，他抬眼望月亮，缓缓说:“我听说你们白氏一族在月圆日能借月华之力得到强化，中秋夜尤为有利，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你不会以为，只要是中秋夜动手，你就足以与我较量了吧？”

“谁要与你较量？只要能要你的命，哪管是偷袭还是下毒？都死到临头了还说大话，仙尊大人果然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湘莲不再与他废话，手上用力想用匕首刺穿仇人的心脏。

然而手上的利刃却没动。

湘莲当然知道不会这么简单，然而当她向匕首上灌注灵力时，变故出现了。

匕首带着她的手，转而向她刺了过来！

湘莲惊叫一声，用尽全力伸直手臂，匕首终于停在距她咽喉不到寸许的位置，没有刺穿她。

但这并不是她全力抵抗的成果，只是它想停下、真正操纵它的人想停下了。

日轮君爬起来，好整以暇地掸掸衣服，把被抓皱的布料捋平，对跪在地上用刀指着自己的湘莲看也不看。

湘莲咽了口唾沫，冷汗簌簌而下。对方用的不是什么稀奇手段，她知道，只是用远高于自己的修为夺了自己手里的武器，再普通不过的手段。可是……

可是自己并不是凡人，甚至借着引以为傲的月华之力。

可是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她夜夜用月光和鲜血滋养的法宝。

而对方甚至都没碰到刀。

她想报仇。她真的尽全力了。

她本不是想做跳梁小丑来的。

湘莲强撑起嘴角:“哼，夺我刀子？算你厉害。你刚才对我说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来夺刀吧？”

日轮君轻轻摇头:“不是。你亮出刀的瞬间我就夺了。跟你聊这么久，只是觉得你很好玩。”

说罢，他走近跪在地上的人，影子笼罩住她，在月光下缓缓伸出手。

“我倒看看你本来是什么模样。”

“滚！别过来！你杀了我，杀了我自然就知道了！”

湘莲大喊，无奈被匕首逼得动弹不得。

挣扎也没用，日轮君半蹲下凝视着她完美的脸，解开了湘莲身上的变身术。

湘莲绝望地闭上眼睛，月光下她的面部轮廓发生着变化。

脸上的变化并不大，更明显的是，“她”的手脚都伸长了一截，身上的襦裙没有了乳|房的支撑，整个松落到腰间，露出平坦的胸膛。

这回连日轮君都惊到了:“绝了。我虽料到你可能不是坤，可没想到你……呵呵呵，你连女的都不是？！”

湘莲低着头骂:“老娘爱是什么是什么……”

然而骂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并不是“老娘”，气势不禁弱了下去。

“呵，真是稀奇。我见过装女人的，可没见过装到你这程度的。三年啊，不是三天。你究竟有多恨我？”日轮君抱着肩膀，像看怪物一样偏头打量地上的人:“你这么恨我，还投我所好，天天‘奴家、奴家’的……你不恶心吗？每天熏一身假香味儿，学着娇滴滴的女人样子，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你不恶心？”

湘莲的手已经垂下，紧紧攥着腰间松脱的裙子，任由匕首悬空抵在脖颈前。

就是摆出了求死的姿态，但又没有撞上去的勇气。

日轮君随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摸狗一样:“啧，有这工夫和决心，但凡不是用来杀我，什么做不成？可惜，你这种人只有犯傻时能做些事，要是把你这傻筋挑了，恐怕又只会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了。”

我何尝不想混日子？当年广阔的跑马山顶，随便找片草地躺下来，都可以混过一个夏季。

可是，可是。

然而这些都不必说给恶人听，连念头都没必要再想了。已经结束了，一落百寻轻。这三年可真累啊。

明早有人找他，会发现江南第一美人‘出水青莲’是个装女人的变态，衣衫不整地死在梨树下，身上落满残枝败叶，一片梨花也无。

然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又不打算杀你。”

湘莲豁然睁开眼，匕首已经不在颈前了，日轮君捏着它，“咕咚”一声扔进池塘里。

他愣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不杀我，我也不会领情。”

“你意思我不该留你一命？这么想死啊？”

“不想，但也不怕。也不稀罕你可怜。”

“不怕是嘛？那你起来。”日轮君冷冷地俯视地上的人。

“……起来干嘛？不起。”

日轮君嗤笑:“腿软得都动不了，还说不怕？”

湘莲咬嘴唇，被说中了。能活谁想死呢？

“我不杀你也不是可怜你，我是好奇。我想知道你还能装多久，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日轮君摸着湘莲的头发说:“请便吧。”

说完，他把湘莲留在原地，径自离开了小院儿。

亲眼看仇人走远后，湘莲脱力地趴伏在地上。头脑里回荡着“请便吧”三个字。

请便吧，随便怎么闹都可以。因为你太弱了，不管设什么局用什么计，你都不会威胁到我。

湘莲一拳砸在地上。

决定给哥哥报仇后，他调查了这个男人的所有事，知道外人中只有最脆弱、最乖巧、最传统的女坤才能获得这个人的信任。

为了成为这样的人，他花了远不止三年，易容要学、才艺要学、一步一站一颦一笑都要学，还要想办法混进云水阁。三年时光一刻也不能放松，还要忍着恶心去接近对方，靠的只是满腔恨意。

后来呢？他真成女人啦！还当上了第一美女，连梦话骂人都只会自称“老娘”！

旁人爱他、妒他，殊不知他正作茧自缚，从内到外，心脏、骨头、姓名、生活，都是用恨意编织成的。

人会作茧自缚无非是怀念自由的生活。而现在，他要困死在茧里了。

尽管心里迷茫，湘莲还是很快爬起来，变回了女儿身，哽咽着把裙子拉起来系上。

看，就算是这时候，他系得也是麻利无比、工整又雅致。

他只能是美女湘莲，不然就什么都不是。

月光还静静照着，湘莲抬起头，第一次用恨意的目光瞪视月亮。

是，你一月只圆一次，难得吗？可再圆也比不上太阳，有什么用？！

湘莲心里骂着，突然听见有脚步声逼近，浑身一凛:“谁！”

声音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惊讶——那嗓音惊惶颤抖，还带着一丝逞强的倔强，人见人怜。

“我。是我，你别怕。”来人小心翼翼地说。

湘莲回头一看，放下心来:“是你啊，魔界小铁匠。”

“铁匠？”

“你这一身铁味儿，不是铁匠吗？”

“我不是铁匠，我是……”凌萧说半句话就噤了声，因为湘莲扑到了他怀里。

也不说话，就埋头在他胸前，静静地靠着。

对不起呀，我太累了。

凌萧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沉默了许久，接着说:“我姓凌，名萧，生在魔界。之前是我不好，应该以真面目见你。”

“唔——”湘莲闷闷地应了一声，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琢磨，有些吃惊，凌萧凌萧，不就是那个草包魔尊吗？

他抬起头打量面前的人:脸长得风流倜傥、俊美无双，又隐约冒着傻气，跟传闻中一模一样。

早听说魔尊也倾心于他，只是没想到竟是这个人。

凌萧被看得小脸通红，湘莲觉得有趣，然而当他眯眼一笑，脸上却淌下了两行泪。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擦掉泪水。再抬头就见凌萧直愣愣地看着他。

湘莲心里了然一笑。深夜独处，衣衫凌乱的美人在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这谁受得了啊。

突然，湘莲心里好似一块石头扰乱了湖面。他想:这魔尊愿意屈尊降贵来见自己、小心翼翼地跟着自己，定是喜欢他到极点了吧？

那如果，他现在哭着说遭到了非礼，凌萧会一怒之下向那人宣战吗？

就算同样会败，好歹能让那人恶心吧。

如果，只是如果，他就此挑起了两界战争，那个人会因为刚才那句“请便”悔青肠子吧。

湘莲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有一团火陡然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