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碧云君脸皮并不薄，他说的“难以启齿”往往并不是自己不好意思，而是怕说出来别人尴尬。

但这次又不一样，他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他根本说不明白——碧云君并不知道小三小四具体犯了什么错，只是一看他们表情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不简单到足以空出半天工夫专门审。

没什么技巧，是大教育家的直觉。

此时的思过崖上，无所事事的师弟们已经围成一圈审开了。

小三把小四挡在身后，端正地跪着，低垂着头，碎发憔悴地垂在脸侧，看不出表情。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们两人背叛了师尊、背叛了逍遥山，做出了不恩不义之事。如今事情败露，无论师兄和师尊如何处置，我们都——”

小三和小四一同说:“——绝无怨言。”

四位无聊师兄弟围着他俩或站或坐，唯一排行比他俩高的二师兄坐在一块大石上，困惑地看着他俩。

天璇吸了口气:“嘶——虽然但是……你们确实做的不对吧，可你们非得跪着说吗？弄得好像我们欺负人一样……”

“不，是我们咎由自取。”

开阳恨铁不成钢地往崖下丢石头:“原来是被下了药……亏我早上还夸了他，下药都没成，大师兄这个人，唉！没救了……”

只有单纯的小七还迟迟没听明白，只是隐隐感觉到背后的答案恐怕不太文雅，为难地皱着眉:“药？药……师兄，是什么药啊……”

“哦，当然就是治病的药啦，专治人啰里啰嗦磨磨唧唧的药，师尊和大师兄都应当治一治。你不用在意。”

“啊……结果是，没治好是吗？”

“肯定没用啊。”五师兄嫌弃地说:“且不说师兄打不过师尊，就算他俩没喝错杯子，按你们原计划下给师尊，也成不了。大师兄不会上的。”

“为啥？大师兄也不举？”

“不，他死心眼儿。他只会背着师尊到处找药——自己不动又怕别人趁虚而入，所以只能背着走。真要那样，哼，那咱们派可就出了名了。”

“嘶噫——想想就丢人呐。”虽说本门也没什么丢人的余地了，开阳感慨:“你也别这么笃定，人是很复杂的。而且要是像我说的给他们都‘治一治’……”

“也没用。真要那样……”玉衡望着天叹了口气:“唉——大师兄恐怕会自宫吧。”

话音刚落，一绿一黑两个影子跳上了思过崖，正是碧云君和天枢。

“这么热闹啊！在聊什么呢？”碧云君笑眯眯地环视众徒儿。

“在聊我师兄会不会自——”

“闭口禅、闭口禅！”二师兄连忙捂开阳嘴，差点没给他推下山去。

“就是，还修闭口禅呢，我看光是小七闭了。”碧云君说:“不过估计你今天也忍不住。要不在思过崖上就先暂停，回头下去你再继续闭。”

开阳获了赦，得意地耸了耸肩。

“天玑天权跪着干嘛？他们欺负你俩了？”

“不，是弟子背叛了师尊、背叛了逍遥山，罪无可赦，自愿跪在这里的。”

“哦？有这么严重吗？”碧云君观察他们表情，觉得可能确实比较严重，便说:“小六，去把为师那太师椅拿上来。”

开阳“嗳”了一声，奔下崖去。

“师尊要是累可以先坐……”天璇说着要把石头面腾出来，被碧云君拦住了。

“不是，要的是气氛。”

不一会儿开阳就拖着椅子跑了上来，不光椅子，还伶俐地端了一只托盘，上面是茶壶和漂漂亮亮八个茶盏，挨个沏茶给大家喝。

开阳是徒儿里最机灵、最会讨喜的，但每每细想起来，碧云君都只觉得心疼，宁愿他没有这么会讨喜。

有地方坐了，碧云君心里就有底了。他把太师椅在小三小四面前摆正，掸掸衣服，正襟危坐，颇有一代宗师的气度，把一个统共没有二十人的小破门派晨会，坐出了皇帝上朝的气氛。

“说吧，昨晚你们干了什么错事？”

“昨晚我，偷偷藏在凌峰楼的屋檐上，向师尊的酒里下了药。”

“不，是我下进去的！”小四抢话。

“那也是我逼你的。”

“哥哥，我们不是说好要共同进退的吗……”

他俩之间的感天动地，大家看了一早上，现在早腻了，只有天枢嘀咕了一句:“药？什么药？！”

师弟们都把目光投向师尊，等着他的反应。

碧云君神色如常:“下给为师，结果我们拿反杯子，最后被你们师兄喝了，对吗？”

他身后的少年们不约而同用口型“噢——”了一声，敢情师尊早有数了。

只有天枢僵在原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掌，才突然意识到这个药是什么药，当即跳起来:“是你们？！！”

亏他还自责了一早上，差点就要以死谢罪了，原来是这俩小兔崽子在背后搞小动作？！

天枢是真的怒了，要不是师尊还在那儿上朝，他就直接上去揍人了。

“天枢，”碧云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先别吓唬他们，等会儿再说你的事。药是哪来的？”

“是燕子蛋。”

“蛋？”碧云君挑眉:“合欢蛋？”

“是。”

那是合欢宗饲养的一种名为合欢燕的灵兽下的蛋，基本上是同类药物里最好的，价格昂贵，药效凶猛，但时效短、没副作用，挺好的东西。

碧云君暗自舒了口气，看来早上天枢会吐果然是那醒酒汤闹的啊。

众弟子也咂舌:真是下了血本，结果还没成，啧啧啧。

碧云君接着问:“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众弟子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这原因他们全都心知肚明——撮合人嘛！但惟独师尊自己是不清楚的。

这要是说出来，就很尴尬了。

小三被他们盯着，缓缓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吐露出他和小四真正的秘密。

原来，他们本是合欢宗地界里的两只小狐狸，化出人形后顺理成章地拜入了合欢宗，跟同门的兄弟姐妹和宗主过上了富足快乐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合欢宗的发展遇到了瓶颈:随着山下的好色之徒们越来越抠门，采补的同时赚到钱的旧模式已经成为了时代的眼泪，要想谋求新发展，合欢宗不得不寻找新的盈利模式。

然而，合欢宗地处深山与世隔绝，唯一的特产合欢蛋壳软易坏，要想运出去就必须先修路。路又没钱修，山里的燕蛋运不出去都坏在窝里，养燕长老急得哇哇哭……

小三小四讲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碧云君越听越懵。

虽然为师很震惊也很同情你们，可这跟你们下药坑你们师兄有关系吗？！

而且你们哭得再惨为师也不会买你们蛋啊！我又没这个需求！

可是这样弄得好像为师很冷漠一样……诶？！

碧云君发现了盲点，感到琐碎的真相一下子在眼前串连起来。

懂了，是试吃，一定是试吃。

小三小四为了把自家的燕蛋推销给他，让他无意间服下，以至于事后吃人嘴短，想不买都不好意思。

虽然这种做法不算很好，碧云君也是暗暗感慨:费这么大劲儿就为挣点钱，真是苦了孩子了。

贫贱门派百事哀，果然没错。幸好咱家有钱。

“好了，为师大概听懂了。你们直接说关键的吧。”

“是。”小三继续说:“总之就是非常艰难。就在我们派山穷水尽之时，宗主终于找到了新的维生之道。”

诶？不是要卖蛋？碧云君有种特别不祥的预感。

“宗主决定还是发展我们最擅长的领域——制作、贩卖艳情话本，来谋求收益。”

“诶等等？！”

“……然而不管宗主怎么努力，始终有一座大山横在我们面前、制约着我派的发展——就是您！师尊您写话本太快了，是我们全合欢宗的公敌！”

什么啊就公敌了！你们这圈子兜得也太大了吧！

而且这跟你们下药坑为师又有什么关系啊！

而且……碧云君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回头看众弟子。

思过崖上一片寂静。

“你、你们……”碧云君嘴唇颤抖。

体贴的天璇首先反应过来:“什么？！师尊居然写过话本！”

开阳接茬:“真的吗！完全没想到啊！”

“你们……”碧云君感动得想以头抢地——你们能再假点吗！

“嗐，再装也没意思。其实师尊，我们早就知道了。”

“都知道了？！天璇也知道？小摇光也知道？天枢也知道？不可能啊！”

开阳叹口气:“您清醒一下，连他们合欢宗都知道了。您这藏的也忒不严实了，我们没说就是怕吓着您。”

你是想把惊吓都攒起来一举吓死为师吧……

五弟子安慰道:“没关系师尊，写个艳情话本而已，也不算是什么特别龌龊、恶心、不堪入目、见不得人的兴趣。”

你是有多鄙视为师啊……

连天枢此时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他也早知道了！碧云君想起自己刚才还万分小心地告诉天枢自己早知道他跟碧池君俩人的事儿，敢情人家也早知道他知道了！

又想起前几天自己还跟碧池君装暧昧惹他吃醋，现在想来简直臭不要脸，这样都没挨揍天枢这是多好的脾气……

生活中遇到些尴尬的事是很正常的，这时候只要静下心来思考分析，就会发现事情的本质……比表象要尴尬一百倍！

唉，小三小四，天玑天权，我的好徒儿，你们下次再对为师下药就直接用鹤顶红好了，为师不想尴尬的活在这世上了。

小三小四讲他们打入逍遥山内部的经过和这几年来做的努力娓娓道来，原来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们对碧云君实施过很多阴谋。

第一次，他们传出消息、四处造谣，说写话本的红泥居士（师尊艺名）其实有不举的隐疾，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然而在师尊接下来的一本书里，不仅没有澄清，还高高兴兴地承认了、采纳了。好色之徒们产生了优越感，更加乐意看师尊的书了。

小三:“我们宗主也想如法炮制，可惜并没有人相信合欢宗的宗主不举。”

第二次，他们悄悄抄走了师尊的书稿送出去抢先印发，想让碧云君背上抄袭的黑锅，结果唯独那次碧云君却把书稿弄丢了。

天枢:“那是弟子第一次在师尊房间发现那种东西。一冲动就给烧了，没想到师尊后来那么痛心疾首，所以之后就都买印出来的册子烧了，还能烧爽一点。”

第三次，他们意识到要从根源下手、毁掉师尊的素材，于是看准了当时最受欢迎的大师兄和碧池师叔的组合，想方设法作梗挑唆想让这两人分道扬镳。结果他们不仅没分，还搞得更加火热了。

小四:“师叔跟大师兄两人真是情比金坚，就算是王母娘娘也无法拆散。败给这样的人间真情，我们心服口服。”

“你们真是……”碧云君挠着头，槽点太多他都不知该说哪个。

“还有第四次……”

“可以了可以了，为师不想听段子了。”碧云君摆手:“我现在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从哪绕到给为师下药这个结局的？”

“啊，这要从之前那个雨天说起。那天午后，我们一起在讲堂里复习新学的修炼方法，并且给受伤的合欢燕喂水。因为怕被发现修的不是本门功法，所以锁上了门。没想到结果却被门外路过的师尊给……唉，给写成话本了。”

“……”

原来如此，看来是为师过分猥琐了。

可是那天谁能想到你们真他妈是在复习功课喂小燕子啊！正常人都会误会吧！

“我们没能为门派做出贡献，反而成了师尊的素材，宗主因此大怒，限我们最晚中秋必须有所进展。幸好这时宗主已经发现了师尊真正的杀手锏——您不举。”

“啊？”

“正因为不举，没有现实的限制，并且更了解那些买话本的寂寞人士的诉求，因此才能写出叫好又叫座的艳情话本！因此，我们确定了目标:使用合欢蛋，为您治疗不举！”

“……”

碧云君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啊。这样哦。那，真是，谢谢你们宗主了。”

可是我不举？我怎么就不举了？！

突然，碧云君意识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他猛地回头看众弟子。

思过崖上死一般的寂静。

碧云君等了很久:“这回你们连装都不装了？”

开阳摊手:“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吗？”

“……”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

“师尊晕倒了！怎么回事儿！”

“都是你气的！”

“快抬下去先抬下去！”

逍遥山大教育家碧云君，从教八年、桃李满园，每一棵都以为他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