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为师一直在找你。

日轮君的脸近在咫尺，还是那英气的细长眼，那恰到好处的讨厌笑容。多少年了，这人一点没变，由内到外都没变，连领口溢出的浓郁麝香味都似乎是穿过岁月、滚滚而来。

碧云君推开那人，如避瘟神地退开一丈远，怒视对方。

日轮君毫不介意地看回去，两人只一对视，碧云君就无奈地垂下了眼。

唉。其实也不是没料到会见到他，带徒儿见世面什么的都是幌子，要不是有要紧的事，碧云君决不想来凑这热闹。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早晚是要见到的。

见到了该说什么？他也想过无数回了:你真烦、真恶心、我没法跟你交流。或许是这些吧。

他这些年，当师兄、当门主、当别人的师尊，当所谓的门派之光，一个人默默练剑、默默成长，以为自己早就积攒了骂过去的勇气。然而，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不敢。

他连直视对方的眼睛都不敢，这位故人竟真同太阳一样耀眼。

做了门主又怎么样？面对这个人，他还是连句狠话都不敢说。

“你找我？找我做什么？”

我早不是你弟子了。他咬咬唇，还是没能把后半句说出来。

日轮圈笑了。像他对所有人一样，温厚、礼貌、宽宏大量的笑。就好像这许多年的时光、爱恨折磨，都能化若无物一样。

“差点找不到了，你变的可真多。”他答非所问:“上次在魔殿、在凌峰楼，都是你吧？为了躲为师，竟能下这么大功夫。干嘛非要躲我呢？”

呵，碧云君心中冷笑。就好像他会躲他，是件很不合情理的事一样。

为什么要躲我？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让为师伤心？他就是这样，任性都是别人的。他只有永远的温厚、礼貌、宽宏大量。

碧云君嘴唇沉重，但还是解释道:“没有，没躲你。”

他知道这话毫无说服力，所以愈发的没底气。

“你就是在躲我。不然你变成这幅样子做什么？”日轮圈陡然上前捏住碧云君的下巴，惋惜地说:“唉，阿绿啊，你现在这张脸。远没有以前好看了。”

碧云君厌恶地把脸退开，退开后才想到，刚才应该打他手的。

日轮君也不恼，像看小孩子一样，纵容地对他笑笑，伸出手:“跟我回金羽阁吧。”

“呵。”就算知道对方无耻，但也没想到竟到这种程度。碧云君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说出口的？我会跟你回去吗？”

“傻孩子，你现在不同往昔了。为师手把手调教出来的根基和剑术别人是比不了的，回去后让你做个长老，帮为师管门派内外的事务。第一仙门的长老，不比你在那小门小派带孩子强？”

碧云君从小喜欢被夸，被人夸了就容易飘飘然。对方深谙他这一点，若是小时候听见这话，恐怕得意得北都找不着了。

但他早不是小孩子了。

“呵呵呵。弟子……我可消受不起。贵派的长老自然有无数人愿意做，你觉得稀罕自己做也行，我只想躲个清静。”

“你想清静也随你，只要跟为师……”

“别为师了！”碧云君大声打断:“早几十年我就拜了逍遥山了，现在也是……也是一门之主。你才教了我多久？嘴上没完没了占我便宜，是不是太……”

他胸口起伏，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太，厚颜无耻了些。”

对方听见这四个字，瞬间没了声音，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碧云君看。

碧云君错开目光，心里忍不住想:“你确实一直在占我便宜，我也是忍无可忍才这样说的，我也是人、也有情绪，换一个人早就忍不了了。所以这是情有可原的，您要是实在对我失望，实在对我失望……那就失望吧。”

日轮君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绿，为师……我很想你。这么多年到处找你不到，还以为你不在了。我、我这些年也有过许多人，就算是我夫人和儿子，他们在世时，在我心里也没有你重。”

这热情幼稚的表白就算让一个毛头小子来说也显得牙酸，但此刻让这历经沧桑贵为仙尊的男人说出来，居然显得特别真诚。

他声音真好听、眼睛也真好看。所以他无论说什么，总让人欢喜。

因此尽管碧云君清楚此人十句话里只有一句是真的，也不由得想:万一、万一就是这一句呢？

“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就认真教过你一个徒弟。当年你刚入门，连剑都拿不起来。我一点点教、你一点点学，教了多少年算才成器。就算后来有些事是为师操之过急，但也都是为你好，为了……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

碧云君望着对方不知是真是假的落寞神色，心里仿佛有一个小孩子，用青涩的声音悄悄地说:我也曾相信过您啊。

“这么多年了，你要是还有一丁点念着旧恩，那就跟我回去。”

这话让碧云君陡然清醒过来。什么救恩、什么‘想你’，不过都是骗他回去的说辞，真的假的，跟他有什么关系？竟差点信了。

不要信，千万不要信。这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你哪怕只是心里有一瞬间信了，往后连骨头都要被他骗走。

“我不去，你别说了。”碧云君说罢，坐回原位，摆出不愿再谈的样子。

日轮君脸色一沉，也坐下来:“你在跟为师赌气。”

“还真不是。”碧云君眼底露出点轻蔑:“我躲你，是烦你这个人；我不走，是喜欢我的门派。这两件事，哪一个都不是赌气。”

对面的人果然被激怒了，冷笑道:“荒唐。你的门派？你被外人传的那么不堪，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可是有意思吗，你去问问，全天下的人哪一个知道你的好；你的弟子里又有哪一个承了你的情？”

碧云君笑了，笑容中带着点暖意:“呵呵，是，他们都还以为我不举呢。”然后他抬眼，近乎骄傲地直视着日轮君的眼睛，凛然道:“可是啊，我为他们做这些，是因为我高兴做，不是为了让谁承我的情、报我的恩。我跟师父您不一样，我在山上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刻都不用假装。”

日轮君陡然站起来，脸上不协调地挂着小孩子一样赤|裸的气急败坏。他失控地大声说:“好，好得很，你厉害。”

他焦躁地离开座位，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一拍桌，近在咫尺地指着碧云君:“但有一件事，你说谎了。”

碧云君对他这样没分寸的接近十分不适，不禁厌恶地向后退去。

然而日轮君直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粗暴地搡开大氅厚重的领子，把脸凑过去使劲嗅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碧云君:“你说烦我这个人？假的。一身的麝香味儿，我留的气味，这么多年都没舍得抹掉。不是口是心非是什么？还是说，除了我，全天下的乾元都没一个让你中意？！”

碧云君只觉得说不出的屈辱，又无言可辩，气得两眼泛红，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这一巴掌却扇空了。

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替他强硬地抵住日轮君的额头直接推开，手也掰开，冷冷地掷在桌上。

谁啊？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刚才的话也被听见了吧？说不定每一句都被听见了。

碧云君的肩膀绝望地垮了下去。

唉——是天枢啊。衣袖能看出是他，气味能嗅出是他，这冷冷呲牙的做派，也一定是他。

就算没有这些，碧云君也能猜到是他。反正每逢自己最屈辱、最脆弱的时刻，他总是要出来掺一脚。

还总自以为是在帮忙。为师这么大人了，难道还需要依靠你？这时候但凡孝顺点，就该躲在一旁装没看见。等为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再继续和和睦睦地做师徒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碧云君焦躁地想着，正要回头，就见那双手收回来，温柔地给他把衣领捋平、把披风暖乎乎地系好。

碧云君被这暖意激得愣了一下，眼圈骤然红了。他认命地轻轻往后，把头靠在徒儿身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天枢是有点不一样的。逍遥山上每个人都知道他爱笑，于是都跟他开玩笑；唯独天枢从不陪他笑，倒是问过他‘你到底有多痛苦’，他跟别人不一样。

多年来碧云君划着一叶扁舟在大海里漂流，岸上有无数人热情地对他打招呼，从没人到他的舟上来坐一会儿。

现在天枢上来了，于是碧云君想:我可以依靠你吗？

尽管我知道你从未见过滔天巨浪，知道你青涩、单纯又死心眼儿，知道你除年轻外一无是处。

没关系，把桨给你，即使立刻卷入漩涡、撞上礁石、葬身鱼腹，那都没关系。

只要让我依靠片刻。

天枢此刻只是看着刚，其实心里慌得一批。

他确实早就回来了，也躲在旁边听半天了。就算再不聪明，他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决不该出来，出来就麻烦了。

但那有什么用？他向来手比脑快。

热血上头跳出来帮师尊推开无礼者后，心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麻，怎么开头、如何结尾？天枢一点都没想好，只是强烈地预感到: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虽然心里没底，但气势上不能泄。天枢心一横，趁着那点怒气又把日轮君的手丢开，替师尊把披风系好，眼睛像一把蓄势的霜刀，冷冰冰地瞥向日轮君。

然而不管是道行还是心思都差太多了，日轮君一眼就瞧出他的色厉内荏，歪头嘲讽一笑:“是你？呵，我差点都忘了，阿绿你还收了这么个好弟子呢！”

“你，你闭嘴！”天枢心虚不已，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竟直接喊出这么一句，还不如直接说自己心里有鬼。

日轮君有恃无恐地挑衅:“哟，急了？这么怕人知道哇？阿绿啊，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荒唐。收他这么些年，竟不知道他——”

天枢目光躲闪，急得快要咬碎牙关，又毫无办法。然而只听对面的人说到关键处，居然就这样噤了声。

天枢试探着抬眼，正对上日轮君气急败坏的脸，好像是……被禁言了？

真是奇了，堂堂仙尊大人的脸上，居然被人扔了个禁言术？

谁干的？虽然天枢很想这样做，但他禁言术练得凑合，平常堵小六嘴都不一定牢，更不用说是仙尊大人。

是师尊吗？师尊就静静坐在他身前被他搭着肩膀，刚才连动都没动，他不觉得自己师尊强到能不动声色让仙尊吃瘪。

那到底是谁，有这样惊人的修为和胆魄，并且愿意救他一命？

其实不用他瞎猜，那人根本没想藏着掖着，已经大大方方地站在了店门口。

来人一身单薄的白衣，被冬日冷冰冰的日光照着，神明一般自凛冬明亮的雪地里走来。晨风吹动她帷帽上垂到膝盖的白纱，隐隐透出后面风华绝代的脸，和脖颈上那道狰狞的旧伤。

宗师的气场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那是一股能令四下肃然的力量。

来人是唯一会把禁言术练到顶级的一位宗师——全天下规矩最多的“尼姑庵”承霖观之观主，凝玉真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