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事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逍遥山这地方的日常就是处理各种婆婆妈妈坑师坑徒并且异常清奇的突发事件，要不就是做做饭扯扯黄段子，十分闲散的样子。

其实这都是表象。逍遥山虽小，但也是个正经门派，不管是碧云君自己还是徒儿们，平时都是以修炼为主——虽然他也确实很多年没有过进益了。

修仙一道，是一条特别艰难的路，往往经过多年苦修也难以跨进一步，何况还有无穷多的弯路。所以自身修炼如果卡住是绝对强求不得的，有着急的工夫，不如带徒儿避避弯路。

修士分很多种，常见的有剑修、符修、丹修这些大类，这只是祖上传下来最易入门的修炼道路，真正能成为什么，只能取决于这位修士最初能在什么地方窥见天地大道。从哪里入道，就是什么修，碧云君小时候在别派还见过从做饭煲汤入道的老道友，自称是“勺修”。

因为逍遥山人少，有因材施教的条件，因此修什么的都有，炼丹的、弹琴的、还有两只修什么“合欢道”的——惟独这个碧云君教不了，所以想起来就头痛不已。

他自己倒不是“话本修”什么的奇奇怪怪的类型，就是最常见的剑修。剑是好东西，进可攻、退可守，再不然还可以插回鞘里摆在家当装饰——剑修亦如此，既不至于杀伐过重，又不会过于唯心，是很中庸的一群人。

现在山上的弟子里同样修剑的只有天枢了——本来还有三四的，可他俩竟是装的！

天枢的剑叫“金乌”，跟他本人一样，通体黑不溜秋，远看跟个炭火棍儿似的，近看才能发现金乌光洁润泽，硬度韧劲兼备，灵力也够充沛，是把一等一的好剑。

天枢说那剑是他母亲传他的，然而问起他家的事又只是沉默，单纯的眼睛里透出些悲戚。看来也是个命苦的孩子，碧云君也就不问了，往后八年都没问过。

天枢心思单纯，修炼从来不问前程，所以杂念少、进益快。他半天打坐练静功，半天在林中空地练剑，只要不出门几乎每天如此，数年如一日。

天枢练剑招式朴素，但今天有所不同。因为此时到了深秋，满山都是秋叶。红的枫叶、黄的槐叶，都被剑风裹着破空而去、飘转不停。天枢收剑，稳稳地落地站定，满天秋叶绕着他飘落，煞是好看。

这好景象春天是没有的，天枢只要在花树下练剑就会喷嚏不止——揉师弟耳朵也会——所以只有秋天最好。

此时碧云君倚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徒儿练剑，时不时伸手代天枢揉两把三四的脑瓜顶，微凉的山风拂过。云淡天高，远处有白鹰飞过，太阳晒得他有些犯困。

他暗想，还修什么仙？我不早就过上神仙日子了吗？

只要在逍遥山，只要跟徒儿们在一起，他就有无穷无尽的神仙日子可过。

他闭眼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枢已经走到跟前了，吓了一激灵。

“师尊。”他说。

这意思是要师父说说他的剑哪里有问题。碧云君为难地揉脑袋。天枢较真，若告诉他完美无缺毫无短板，他肯定是不信的。

但问题是为师也没好好看呀。

他早想叫天枢改改，不要什么时候都那么较真，有好景要赏、有美人要撩，怎的为师晒会儿太阳都让你如此紧张？

但此时人家来问了，再这样说就等于承认了他走神，不太像话。

于是他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很不错了。短板肯定还是有的，不过这东西自己找到比别人点出来有用，你自己觉得哪里有问题？”

天枢果然被糊弄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拔出剑来比划了一下:“我觉得最后这一下过于，过于……反正是不够好。”

“对，你一比划就看出来了，最后这一下力道不够，没能发挥出你真正的力量。”碧云君又叫天枢把剑举起来，伸手拍了一下他肋下:“因为你这里有个破绽。有破绽、怕被对手发现，所以最后这一剑显得畏缩。其实大可不必，你这一剑要是全力过去，对方自顾不暇，没精力攻你的破绽，不然就是对方修为比你高太多，那你怕也没用。一剑出去，肯定是要有破绽的，这我以前也跟你说过。”

天枢沉吟:“师尊说的是剑术，但跟之前教的修道也有相通之处。”

“呵，对，这就是从剑术中悟道嘛。剑道要有进益，自始至终几乎都是要破一样东西——惧。恐惧会束缚你，你怕什么？把怕的感觉抛弃掉，每抛掉一分，修为就更近一分。你现在要破的是‘生死关’，学着把生死都置之度外，到时候自然突破。”

“怕什么……”天枢向来对别人凶对自己狠，乍一问他怕什么，还真想不分明。

中秋那天被师尊拎到高处时没觉得怕，之前在四平八稳山被魔尊追也没怕；要是往前数，当初刚从家里跑出来被围追堵截时，他也没怕过——喜、怒、哀都有，就是没觉得怕。

思来想去，近来也就那天试图对师尊表白的时候慌张了一下——天枢自己都觉得好笑，生死大关指的难道能是这个？他们门可是正经门派。

再不然……天枢动作一滞，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师尊门口时痛苦的感受。

那应该是怕。但不是怕被骂被罚，是怕自己，害怕自己生来就是畜牲。

可后来三四交代后，这点恐惧也渐渐消散了。

他究竟怕什么？

“嗨呀徒儿，不用这么为难。你这年纪能有几个勘破生死？这种事不能强求，你现在的修为就是十年不进，光练练剑术也够跟人炫耀啦！”

碧云君说着，抬手想摸徒儿脑瓜，天枢低下头让他摸，他自己又觉得有些轻浮，讪讪收回了手。

天枢问:“师尊破生死是在几岁的时候？”

“我呀，比你早点儿。不过小时了了，算这年岁没有用，这不，到现在也还是只破了生死。”

“唔。”

碧云君解释半天，还是看到小天枢眼睛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情急之下一拍手:“诶对呀，我怎么忘了！天枢，是为师误的你呀。”

他搓搓手:“天天把你拘在身边，咱们派又没几个用剑的，你没见过大千世界的危险，如何破关？正好为师过两天要出门，就带你走一趟，见见世面。”

碧云君说的出门，是去赴两个月后的门派大比。

门派大比是修真界年年举办的盛会，特点是人很多，既热闹又无聊，没什么好说的。

碧云君就带了天枢一个徒弟，倒不是有多偏爱他——虽说确实有一点儿——主要是老二修为平平只擅做饭、三四神经病太重，老五沉迷养狗不乐意来，六七又太小，基都没筑好，万一有点什么事不能自保，那就麻烦了。

毕竟古往今来，凡是门派大比，总得出点什么事嘛。

近年的大比很特别，往年都是初夏举办，近年却提前到深冬，而且地方也设在极北苦寒之地，金雪岭一带。

倒不是各路大佬们有意锻炼少年们的体质，其实是因为这地方有一片名为“天灵洞天”的奇特仙境，隔数年才开放一次，上次出现还是八年前。

仙境中灵气充沛，宝物奇遇多不胜数，就算不逛坐在门口修炼也是大有裨益的。何况日轮君所掌的门派金羽阁也在此地，有仙尊大人坐镇，卖面子的、拍马屁的就多了。既有利益又有人情，就算是苦寒之地，来客也是络绎不绝。

来前碧云君早订了两套冬衣。厚重的大氅上缀着柔软的毛皮，下面还绣着花纹，一黑一白两套，他跟天枢披着这个上街，连影子都大了一圈，十二分的威风漂亮。

其实用法咒也能取暖，但哪有穿大披风有意思呢。

苦寒之地御剑去肯定是不行了，神仙都得吹歪嘴。碧云君两人是用了传送的阵法直接过来的。金雪岭与逍遥山大不相同，四周围都是林海雪原，山白得跟馒头一样，看久了简直晃眼。连屋檐上的积雪都有半截小腿厚，树枝上挂满长长的冰溜子。

这久违的白茫茫世界让碧云君有些兴奋。他是在北方长大的，但这些年一直在逍遥山，冬季没有冷得这样夸张。

他偷眼看看天枢，那小孩貌似冷静，但明显也按捺着兴奋——小孩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怎么会不手舞足蹈呢？

来参加门派大比的修士大多住宿在距离最近的小城揽江县，说是县，其实还没有一个村子大，连城墙都没有，里面只有横竖几条道路，可能因为还是清早，路上的雪也大都没有扫开，显得没什么活力。

但这不耽误碧云君有活力。他拉着天枢逛，没走几步就把小城转了个遍，终于找到一家刚开业的饭馆决定歇歇脚。本着让小天枢大吃一惊的目的，碧云君听伙计报完菜名，毫不犹豫点了，两只冻梨。

伙计暗自摇头，看这俩仙君穿的挺好的，没想到是早点吃冻梨的缺心眼。

冻梨，顾名思义就是把梨冻硬了吃。这东西吃着挺好，但更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又黑又硬宛如煤球，怎么看都不像个吃的东西，很适合用来逗外地人。

伙计直接拿温水把梨泡上了，端上来时梨子表面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壳，天枢看着梨果然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碧云君很满意:“来来来，为师教你，这个没什么难弄的，你就把冰捏开，像这样捏——开。”

天枢点头，拿起第二个梨，随手捏开揭掉了冰壳，手法比他还熟练。

“诶？你吃过？”

“嗯。”天枢把梨递到碧云君手边:“弟子吃不惯这么甜的。”

这不是巧了吗。碧云君讪笑着接过梨子:这不是巧了吗，为师也不爱吃呀。

为师只爱捏它。

天枢话少，以至于碧云君并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哪的人，现在想想，八成就是北方人，这孩子长相性格也颇有苦寒之地的气质。

居然是老乡，这就很没意思了。碧云君走着神，手里为难地捏着两只委屈屈的黑梨。饭馆伙计生怕他再让他把梨冻回去，紧张地偷偷盯碧云君。

于是碧云君招呼伙计:“先算账吧。”

就俩梨，能有多少钱？然而阔绰的碧云君一摸身上，发现钱袋不知道掉哪去了。

伙计看样子已经快要骂人了。碧云君赶紧哄:“肯定是掉雪地里了，我不走，让我徒儿去找找，回来肯定给。”

天枢离开饭馆，碧云君仍然坐在原地捏梨，时不时对满脸狐疑的伙计露出一个值得信任的友善笑容——虽然并没有被信任。

等了许久，碧云君望着店外洁白的街道和远处的炊烟发愣，随手把梨放到鼻尖嗅，冻梨散发出冰冷的水果香。

然而惊悚的事发生了。就在碧云君低头嗅手里的小水果时，他感到有个人也在他耳边近在咫尺的地方用力嗅了一下。

“嘶——”

碧云君吓得一哆嗦，飞速躲向另一边，却刚好撞进那人怀里。

他心里已有预感，也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麝香气味，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才脱口而出:“是你？！”

“有这么吃惊吗？我才该吃惊吧。没想到真正的阿绿，原来是您老哇。”日轮君嘲弄地笑着说:“倒是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为师一直在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