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夜空是一条黑沉的幕布，幕布下大雪纷扬。在雪原孤城的小客栈里，有一对师徒正做着本不该做的事。

两人积压的情绪如洪水一样瞬间决堤，汹涌不停。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天枢又开始咳嗽，才堪堪停下来。

天枢坐起来，弓着背一声声咳着，越是想停下就越是止不住。碧云君的情绪似乎平稳了许多，轻轻从身后抱了天枢一下。

“对不起，我又说浑话了。你受了伤，当然是很疼的。”

说罢，他下床趿上鞋，竟然就准备离去了。

天枢怕这机会稍纵即逝，强忍着难受把师尊拦腰拉回到床上，又咳得说不出话，肺里像要炸开了一样又痛又痒，只能用力抱着师尊。

碧云君也略有所感，回身摸摸他的头发:“你别急，我不走了。”

止住咳嗽平稳了呼吸，天枢在师尊耳边说:“弟子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有关师尊的所有事情，我全都想知道。”

“不仅想知道这些，还总想要保护你、抚慰你，就算师尊并不需要——”

天枢说到一半，碧云君突然在黑暗中吻了过来，止住了他的话。

“为师需要。怎么会不需要？你不要往后说了，我听了难受。”师尊捧着天枢的脸，轻轻捋着他鬓角的碎发:“我想起来了。我说过不用你保护，还说过不让你打听我的事……”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哦——我还打过你，是吧？为师自以为和善，怎么对你做过这么多糊涂事？”

天枢不知该怎么安慰，只抬手摸了师尊的脸庞。那上面湿漉漉的，手上的伤口沾上泪水，杀得生疼。

“天枢，我再不胡说八道了，再不打你了。原谅我好么？”

这该如何答话？说‘好我原谅你’？或是‘我从未怪过师尊’？这些都对，但都还不够。

天枢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不够，突然意识到，手上那抹不尽的泪水，都是从师尊那双笑眼里，为他而流淌出来的。

他何曾受过这等优待？

天枢坚定地去吻那脸上的泪痕，从脸颊吻到眼睛，师尊的眼睫在他的嘴唇下，像落网的蝴蝶一样颤抖。

然后两人又接吻，牵着手接吻，倒在床上接吻，不再说一句话。天枢嘴笨，师尊脸皮薄，很多事非如此不能讲清楚。

吻够了，碧云君放松地平躺在天枢身边，满足地叹了口气，突然说:“我现在就给你讲我和那个人的事。你想知道的事，我都讲给你听。”

然而说完这句，他就陷入了沉默。天枢感觉到师尊正用力抠着自己的手，想必心里十分艰难。

“师尊实在不想提起，不说也可以，我也不是非想知道。”

“不，还是要说的……别说是你想听，就算你一点都不想知道，也暂且听我讲。”碧云君又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白天见过的那个人，姓孤，大名孤越金——唉，我是不习惯喊他名字的。他还叫日轮君，近几年因为威望很高，许多人叫他‘仙尊’。但在很多年前，还不是仙尊的时候，他是我师父。

“我是在北地长大的。在为师还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被选进金羽阁，从那时起就是拜他为师。我的武功法术，读书写字，都是他教的。就算现在看，也是他教的多，你师祖教的少。他那个人，虽然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夸张，但的确是极有才的。”

这我当然知道。天枢暗暗地想。

“原本呢，我和他是好好做师徒的。但是后来啊……”碧云君愈发用力地扣着天枢的手，半晌才继续说:“他那个人虽然有才，性格里却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年轻气盛，跟他发生了很多分歧……性格上的、观念上的，每天不停地争吵，最后，我一气之下，从金羽阁叛逃出来了。

“对，我……你知道的吧，白天他说过……我，我那时，被他标记过，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天枢轻巧地接了一句，撑起身子在师尊不安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碧云君轻轻笑出声来，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那时跑出来后……”

天枢打断了他的讲述:“师尊恨他吗？”

“恨他？……刚跑出来时是很恨他的。但后来，后来见了许多疾苦之事，渐渐就觉得，他对我还是有恩的。若不是他，我八岁那年恐怕就冻死了，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一定是命如微尘，孤苦无依的一个坤会活成什么样？根本没法儿想。我的东西都是他给的，如此大恩，哪能去恨他？”

“那师尊……不会跟他走吧？”

碧云君笑:“这当然是不会。有恩归有恩，绝对不会回去的。当年若不是实在忍受不了了，我也不会做出叛逃这种事。”

我明白，天枢在心里说:我全都明白。

“对他那个人，为师现在也有些看不懂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看他——无所谓，等这边的事办完，咱们回逍遥山去，就不会再碰见他了。他对你不善，你这几日紧紧跟着为师，别乱跑，绝不会让他再伤到你。”

“嗯。”

天枢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默默整理着师尊的话。然而这时，碧云君突然说:“我说完了。天枢，你也说说你的事吧，为师也想知道，为什么孤越金，还有凝玉仙子，都好像认识你一样？”

天枢脑袋里瞬间卡住，嘴唇僵成了两片木片。

“我……”

孤越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他说什么不在乎，都是漂亮话，若真让他知道了你我的关系，他马上会跟你翻脸……”

凝玉姨婆也在耳边说:“不要说，他还没走出来。”

别做让他为难的事。

师尊好不容易拿出勇气来，要是他知道了自己刚才那段真言，全是掏给了那个人的儿子听，会作何感想？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不能说，起码现在不能。

天枢很少说谎，也不擅长编谎，所以他必须调动自己的全幅智慧，用他仅有的一点灵光，编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话。

天枢看着师尊的眼睛，心里冷静得吓人。他不疾不徐地说:“我也是在北地长大，从小被金羽阁收留，所以掌门他……认识我。凝玉仙长那几年常来金羽阁，大概也见过我。我之所以会跑出来，是因为……当年出来帮门派押送货物，不小心把东西全掉河里了。是很贵重的货物，回去会受重罚，我没办法，只好跑掉了。”

碧云君点点头:“这样啊，怪不得。”

天枢一动不动地卧在床上，紧张地想:师尊真信了吗？这样就相信了？

碧云君挪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安抚道:“没事，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他们没法再把你怎么样了。”

天枢放下心来，因为陡然放松，又开始咳嗽。

碧云君拍着他的背说:“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凝玉叫你多睡觉，我倒在这里喋喋不休。早困了吧？快睡吧，不说话了。”

“那你别走。”

“嗯，不走。等你睡到天亮睁眼，我也还是在的。”

天枢闻言，满意地揽住师尊的腰，闭着眼任他伸手帮自己扯平被边掖好背角。

小时候娘叫他诚实，不可说谎骗人，那他刚才说谎，大概是不对的。

但此时黑暗温暖的被窝里，那些方正尖锐的对与错似乎都远去了。天枢没有一丝愧疚，甚至觉得窃喜:他是最错最坏的小骗子，但不如此，哪能这样安稳地拥着师尊入眠？

……

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但想来北地深冬天亮时差不多也快到中午了。

小房间里药气弥漫，闻不出是药材味还是自己身上的气味。天枢从睡梦中醒来，猛地左右张望，看到碧云君仍卧在旁边沉沉睡着，方知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

天枢侧过来，对着师尊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发现此人睡得极香，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昨晚他自己因为受伤加上喝了药，确实已经疲倦到了极限，加上麝香味的催眠，几乎在师尊说完后，就立刻睡了过去。

但师尊比他心思更重，昨晚恐怕很晚才得以入眠，以至于睡到现在。

天枢这样想着，突然产生了一个小创意。他屏住呼吸，缓缓凑到碧云君脸跟前，然后飞快地在那脸上吻了一下——只是蜻蜓点水的一触，然后就飞快地退开。

天枢躺回原处，眼睛紧张地瞥过去，见师尊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舒了口气。随即懊恼地挠挠头发，觉得自己真是又俗又傻，跟乡下的傻丫头一样。幸好没被师尊看见。

他懊恼了一阵，轻轻爬出被窝。火盆早熄了，床幔外凉飕飕的。天枢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臂，牵动到伤处，又疼得蜷起了身体。

但即使这样他也没咳嗽，肺里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切都在越变越好。

穿鞋下床，地板上还丢着师尊昨天摔下的东西，东一块披风西一把勺子的。天枢一边捡一边纳闷，师尊这样温柔的人都气得摔东西了，那得有多生气？自己当年想刺师尊时，他也没有这样生气。

天枢把杂物归拢起来放在桌上，又捡起那条披风，掸掉灰尘闻了闻，麝香味已经散去了。

他把披风挂回到床头，突然看见碧云君的一只手，自青色床幔间垂了出来，毫无防备地搭在床沿上。

碧云君的手长得十分漂亮，指节修长清癯，搭在青布间像一朵夏末迟开的花，难以想象这手平日不仅拿剑拿笔，还会打人摔东西。

天枢悄悄走过去，想把那只手捧起来端详。没想到刚摸到，就突然被反握住，天枢抬头，看见师尊正把床幔挑开，笑吟吟地看着他。

碧云君已经醒来多时了，此刻看到小徒弟被他抓住手那副茫然的表情，心里十分得意，也不再端着，手上一用力，把天枢拉回到床榻上。

“偷偷摸我干嘛？”他把那只手擒在胸口:“光明正大摸不行吗？”

说完果然看到天枢愈发惊恐了，他也不管，继续调戏道:“以前也这样偷偷摸过吗？”

天枢一愣，垂眼躲开了他的眼神:“以前没有。”

“没有你闭什么眼啊？要人亲吗？”碧云君说着，真的轻轻亲他一下:“以后说话再闭眼，我就当你要人亲。”

见天枢还是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碧云君轻声问:“还疼呢？咳嗽好了吗？”

“已经不咳了，伤也好多了，弟子——”

碧云君抬手搭在了天枢嘴唇上:“好了就行。以后不必这样说话了，什么弟子师尊的，都不要再说了，我不是你师尊了。”

“什么？为什么？！”天枢惊得坐起来。

碧云君瞅着他晴天霹雳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如果做了师徒间不该做的事，还硬要做师徒，迟早会出事的。往后咱们就你我相称，你不必尊敬我，我也不会再为人什么师表，也不必再保护你——当然还是会保护你，但那是因为我想，不是因为你是我徒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以后我若用师尊的威严来吓唬你逼你，那就是犯浑，你可以骂我。”

天枢沉思片刻:“可是我还是想……”

“还是想回逍遥山做大师兄？还是想让我教你剑？可以呀。”碧云君一抱臂，勾唇笑道:“说两句好话。”

“……好话？”

“就是夸我好的话。”

“……”

天枢一下子噤了声。碧云君暗自苦笑，心说怎么忘了这孩子嘴笨，让他恭维人，恐怕真是难死他了。

正想着怎么找个台阶下，天枢突然开口了:“我见过好看的东西，有逍遥山的苍松翠竹、中秋沙城的灯笼、北地冬天的夜光、二师弟做的点心，但是这些东西加起来，也还是没有您好看。”

碧云君看着天枢那认真的眼睛，心里大呼糟糕——因为他隐约感觉到，那孩子根本不是在恭维人，只是单纯找了一些参照物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而已！

原本只是想听两句恭维话的碧云君，这回真被夸上了天，刚刚调戏人的得意反倒一去不复返了。他那老脸已经很多年没红成这德行，只好狼狈地埋进被子里捶着床。

天枢兀自无辜地问道:“……不是这样说吗？”

“闭、闭嘴！别说了，永远不许再说了！！”

缓了半天，碧云君才把脸露出来，尴尬地咳了两声:“咳，你刚才说的呢……很不错。我准了。你可以回逍遥山，我也会继续教你。那个所以……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恭恭敬敬叫师尊，不可以随便说‘好话’。”

“记住了。”天枢点头。

“你怎么这么乖啊，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两人面对面卧着，碧云君抬手在天枢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两下:“弄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你就没什么任性的事想做吗？越是过分的、让我为难的越好，都说出来，我会尽量满足。”

天枢眼神闪了两下，垂下眼，明显的欲言又止。

碧云君又亲了他一下，轻快地笑道:“说了闭眼就是要人亲，还闭。说吧，都想到了还不说出来？”

“嗯。我说出来，你也可以不答应。”天枢缓缓地说:“我可以看你的脸吗？你本来的脸，未施易容术的样子，可以给我看看吗？”

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了声音，碧云君的笑容僵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