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是你吗？”

昏暗的山洞里，一具银白色的金属躯体缓缓站起来。

那银傀儡是小孩子的身形，站起来才到湘莲腰部。肢体虽是金属制成，但比例标致、曲线逼真，颇具匠心，只是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是一片平滑的金属板，上面绘着鲜红的咒印。

因为没有嘴，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从那银质胸腔发出来的，音色倒跟真人很相似。

他说:“……你是？”

那嗓音想必也与白容生前的十分相似，因为湘莲听见后几乎立刻就崩溃了。

他把变身术解了，露出原本的男子容貌:“哥，是我，还认得吗？我是白真。”

“呵呵，怎么会不认得？阿真长这么高了？”

“哥……”

自称白真的年轻人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银傀儡哽咽道。

见这一路不说话的漂亮姑娘居然是个男子，碧云君和天枢都惊了一下，但此二人只是觉得奇妙，只有凝玉心中是惊涛骇浪。

她原先只以为这是个为了报仇机关算尽去接近孤越金的小姑娘，没想到他连姑娘都不是，不仅要男扮女装，还要艳名远扬，这条路他走得会有多难？怎么会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自己年轻时倘若能有湘莲三分的执着……

凝玉走上前去，也半跪下来，牵起银傀儡冰凉的手。

银傀儡转过脸来。他虽没见过凝玉，但这几年一直借她的咒术附着在银器上，所以看她莫名亲切。

“您是……”

“我就是把你的魂魄召回来的人。特别抱歉不经你同意就施了招魂术，让你受了不必要的苦，当时情况紧急……”

“没事，不然我怎么能见到阿真长大的样子呢。”

“哥……”

“好啦……这么大人还撒娇？”白容摩挲着弟弟的背嫌弃了两句，却丝毫没有把他推开的意思。

“哥，你受苦了！都怪孤越金那个……我一直想替你还有其他人报仇，可是太难了！我怎么都不到啊……现在好了，凝玉真人手段比我高得多，她什么都谋划好了，今晚咱们就在所有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到时候全天下都会帮咱们，那个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齐心协力，定能报仇雪恨！”

白容没有接他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恍惚:“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八年了。”凝玉说:“从我招魂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

“哦……我已经死那么久了啊……什么都变了。”他转向弟弟:“阿真啊，你为什么穿着女人的衣服？”

“我——”白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是你自己想穿的吧？是不是你为了复仇……看来是的。除了复仇，这八年，你成家了吗？交到真心的朋友了吗？去过什么好地方？”他用冰凉的手抹去弟弟脸上的泪:“你连哭的机会都很少吧？阿真，你过得不好。”

“哥，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要能替你们复仇——”

白容止住他的话，缓缓说道:“但是你知道吗？我一辈子，就只有过两个八年。人生苦短啊，阿真。”

白真一下子哽住，泪水簌簌流下来。

凝玉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拉住白容:“无论如何，你信我一次，今晚去向来参加大比的各派豪杰们说出你的遭遇，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只要照实说，就今晚，往后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是吗？那我问你，我只要说了他们就会信吗？他们信了就会帮忙吗？”白容冷笑:“想去哪就去哪？掌门他难道会放过我们？天下还有谁敢收留阿真？真要照你说的那么做，我们阿真一辈子就毁了。”

白真看看哥哥，又看看凝玉，惶惶然不知所措。

“可是倘若不这么做，”凝玉盯着那具光芒锋利的银傀儡，一字一句地说:“世上还会有无数个像你和他这样无辜的人，横遭劫难。”

“呵，是。那又怎么样了？”白真摊手，轻快地说:“人只要活着，十有八九都是要遭难受苦的，就算你扳倒了孤掌门，很快又会有别人身居高位。你不会以为只要你拼命，就能让全天下人都好过吧？我不在乎别的人，我只想要我们阿真好好生活。我不会跟你去。”

以往极少有人敢这样对凝玉说话。碧云君一看气氛不好，轻轻拉凝玉:“人家实在不乐意，要不就算了吧……”

凝玉猛地挥开他:“你别多嘴！”她指着白容:“我拼着折寿也要把他魂召回来，隐忍了八年，难道就是为了听他教我怎么做人？！”

“你跟我去！我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我不信你不恨他！你就把那些事说出来，不用怕别人不信，玄阴古木能替你验真伪……除恶务尽，本来就不可能没有牺牲！”

“你怎么把牺牲二字说得这么轻？”白容没有表情，但话语里带着些怜悯:“前辈，你没死过你不知道，人生苦短，你也回头吧。”

凝玉大怒，伸手要去抓白容。那银傀儡迟缓笨拙，自然无法躲开。

然而这一下却抓空了。凝玉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白真抱着银傀儡躲开了她。

“你……你怎么也……”

“对不起，凝玉真人，我觉得我哥说得对。”白真垂眼不敢看凝玉:“我只想做让他顺心的事，刚才谢谢您救我，但我不能让您带走他。”

“哼，你也有资格拦我？！”

她话音未落，碧云君和天枢一左一右拽住了她。

“算了，真的算了仙子，我知道你不好受，但真没必要强人所难……”

凝玉见身边这些盟友竟无一人支持她，气恼地长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的岩石上一坐。

“就不应该带你们来！”

白真把银傀儡放下，再次跪下来在与哥哥一样高的位置说话:“哥，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你想去哪？我带你回跑马山吧？”

白容笑道:“我有什么想去哪的，傻孩子，我已经死了呀。”

白真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凝玉，这才意识到面前的银傀儡能动能说话全都是拜凝玉的法术所赐。

白真刚止住的眼泪又无声地淌下来:“可是我……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不，还有机会，天下这么大，像玄阴珠果一样的宝贝一定还有许多，我带你去找……”

“别说傻话，我连躯体都没了，你当我是哪吒？”白容揉着他的头发:“顺其自然吧阿真，你替我好好活。”

白真突然转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凝玉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三天。就让他陪我三天，求您了。”

凝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只要让他照我说的做，那个咒可以维持到我死。”

“求您了。”白真又磕。

凝玉叹气。

白真又磕。

“三天后的子时我会解咒，你直接把银傀儡送回承霖观。”

“多谢。日后有别的事情您随便差遣。”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白真最后拜了一下，回到白容身边，把斗篷解下来给他披上，然后把他抱起来。银傀儡被裹在斗篷里，乍看就和普通的小孩子没两样。

“哥，我带你回跑马山。”

“跑马山？现在什么时节啊？”

“现在是二月。”

“呵呵呵，那回什么跑马山，大冬天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想去哪？”

“阿真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两人向凝玉告了辞，轻快地说着话向山洞外走去。在走过天枢身边时，白容突然在弟弟肩上捏了一下，示意他停下。

他掀开遮面的兜帽，虽然没有五官，但天枢明显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

“阿玦，你也来了。”

一听这话，碧云君也侧目看向他。天枢心里砰砰直跳，一边为一会儿如何向师尊解释紧张，一边又无法不为这跨越了整个少年期的漫长重逢动容。

天枢嘴唇有些发颤:“对不起，当初要不是我连累你……”

“说什么呢？我一开始不就是求你帮我解脱的吗？我该谢谢你才对。”

说着，那银傀儡居然抬手抚上天枢的鬓角，把脸也凑过来，静静地端详着他，温柔地说:“而且你要知道，不管脸长得有多像他，你这副躯壳里的，都是我在那两年里见过的，最好的灵魂。”

听见这话，天枢睁大眼睛，后脊梁一阵发麻。

从小到大，别人恭维他，都喜欢说他像孤越金。就算是娘和姨婆，也只会一遍遍地说:你要学好、你要做义士、千万不可像他一样，就好像都笃信他以后会跟父亲一模一样。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

白容说完，拉上兜帽，拍拍弟弟，走出了山洞，还回头对天枢挥挥手。

天枢怔怔地，也抬起手，突然感到有些发冷，回头一看，碧云君正静静地盯着他。

“师尊，我……”

傻了，真是傻了。就算银傀儡没有眼睛，也明显能感觉到刚才白容的眼神一定温柔得过分，而他的反应居然是愣住了。

为什么没退开？

说他只是被对方的话感动了，师尊会信吗？

碧云君笑得很难看:“天枢，你……你不是说跟他不熟吗？”

天枢咽了口唾沫。他知道师尊要面子，不会因为这点事发脾气。

但是会生闷气。

天枢最怕的就是这样，宁愿挨打挨骂也不想看他假笑。

“他都死八年了，有什么事你如实说就可以，干嘛要撒谎呢？”

这话重重地敲在天枢心上。他撒的所有谎都是为了瞒住自己的身份。姨婆说这是为师尊好，难道不对吗？

“师尊，我其实——”

天枢刚打算坦白，突然看见凝玉正使劲对他摇头。

他游离的眼神躲不过碧云君的眼睛。

“白信你了呵。”碧云君直接转身走向凝玉:“他怎么回事？你们俩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凝玉一边冲天枢使眼色，一边自作聪明地劝道:“仙君，他们小孩子之间的事，咱们不掺和也罢，人十几岁那几年，总会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故事，这才是青春嘛……”

“……”

天枢也不是很懂，但他隐约感觉这姨婆好像不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