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后，只见面前的碧云君用一种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跟天枢，嫌脏似地甩开天枢的手。

天枢看着师父，用一种栖栖遑遑、不知所措的眼神，甚至都忘了挥开他的手。孤越金攥着天枢的肩膀，心想:这回，你总得留下了吧。

挺可惜的。面前这两人对他都十分重要，他其实不希望他们交恶。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把他们都留下来。

但是不行。他们两个性格很坏，只要在一块儿，或者只要心里还连着，就一个也不会跟他走。

孤越金正想带儿子离开，突然又被人拉住了。

碧云君木着脸，似乎已经对眼前的状况放弃了判断，他只是拉住天枢，用剑指着他:“松手。我要带他回山。”

“你刚没听懂吗？我说我是他父亲……”

“我是他师父！不管他姓什么，这八年来都是我养他，他根本不认你！松手！”

“你……”孤越金哭笑不得:“这都能忍？你被骗傻了？”

碧云君一剑挥开他，不由分说拉着天枢就跑。孤越金神色一凛，想到他们这一次走了，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北地了。他咬着牙低吼:“回来！谁都别想走——”

他是真的怒了，阿绿为了那小子，竟然对他刀兵相向——难道真的自以为能与他一战？！

他追上去，眼看两人就要交上手，山门前一片混乱。然而就在这时，一件巨大的变故发生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恐地望向山门外。

山门外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人，一股令人不适的魔气强势地释放出来——一伙魔修，入侵金羽阁！

那伙人虽然都是魔修，但形态各异，明显是多个流派临时攒起来的。最前面两排甚至是行尸，而且都是衣衫褴褛一身脏污的尸体，因着北地寒冷的天气才没生虫，然而也被冻得梆硬，跳都不太跳得动。拿这种东西打头阵，后面那帮人的成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两界和平久了，很多年轻弟子看到他们人多势众，样子又实在太恶心，竟然就吓得不敢动，有的甚至原地干呕起来。

“魔修……真恶心……”孤越金自己也喃喃。他一直觉得凌萧是个草包，此刻头一次微微改观了看法:起码凌萧的队伍不会弄得这么没品位。

而且关键是，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山竭海那小贼，果然不可理喻！

“别愣着！”他敲了一个小弟子的后脑勺:“武力弱的赶紧上山去，把睡觉的都喊起来，叫各长老跟你们师兄师姐下来，其他人一起进杉露林里别出来——武力强的，随我抵御！”

他说话间，成百上千恶心兮兮的魔修已经越过山门。尽管有他在，山门后还是一片混乱。孤越金多看了一眼，自己想留下的那两个人早已趁乱逃离无踪了。

……也好。山竭海对阿玦有歹心，要是他留在这里，还真让人为难。有他师父护着，起码这时候不会吃亏。

孤越金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却止不住地火大，打起人来就格外地用力。然而他连兵刃都没有，再怎么施展，也架不住对方人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一咬牙，扔下身边的弟子，径直奔入对方阵中。白影在敌群中左冲右突，鼻翼微动，很快找到那股熟悉气味的所在。

山竭海本来伪装成一只行尸，正大摇大摆地观战叫好，此刻发现自己行迹暴露，扭头就跑，施展轻功纵出人群，孤越金紧紧跟上。

山竭海甩不掉他，似乎有些惊慌。然而追到金雪岭半山腰一处松林中时，那小贼突然回头冲他一笑，抬起蓄力已久的一掌直向他劈来。

孤越金冷笑，眼都未眨一下，直接抬手与他对掌。

强烈的力量波动以他们为圆心扩散开，半山腰上积雪腾起，连几里外的树木都震得飒飒作响。

孤越金把小魔修踩在地上:“让你进洞天，谁让你上山来了？敢来你老子头上动土？！”

山竭海呛了好几口雪，才挣扎着说出话来:“不、不可能！你不是没灵力吗？”

孤越金又把他踩进雪里:“谁跟你说老子没灵力？也不打听打听我年轻时什么名号！”

“咳……不能啊！”山竭海又挣了两下:“可我明明听说，你近十年与人格斗，都不曾用过灵力！”

“呵，还查过我啊……”孤越金把脚踏到对方脖子上踩碾着:“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收拾你这种杂碎儿，根本用不着动灵力！”

山竭海疼得连忙求饶:“呃咳咳……大人饶命、饶命……你还用得着我吧……”

“你这么多心思，还想让我用你？！”

“咳、您不是有那种手段吗？让人不能背叛您的手段，颈环、虫子、孔雀印……什么都好，给小的也来一个，我保证今后——”

孤越金把他拎起来:“那些，都是给好人准备的，你可不配。”

“是、是，我是恶人。但是恶人也有用吧，大人杀我容易，我那些上山来的兄弟们头脑不聪明，恐怕不会轻易退却……”

“你这是在威胁？”

“不不不，以您的神勇，都杀了他们也不难。只是我们魔修界就这么点儿人，凌萧那傻瓜早废了，没了我，您又找谁替您鞍前马后？”

“哼，还是威胁。”

“我就是想活命。”

孤越金沉默了一会儿:“行。让你活命。”

他把小魔修扔在地上，又丢给他一个药瓶:“吃下去，往后每隔十天来问我解毒。先叫你的人撤出山门。”

“是、是。”山竭海忙不迭地咽下毒药。

“后面一切按之前商量的行事，把你那些心思放下。事不过三，别再有下次了。”

“那是自然，小的今天真正领略了大人的神勇，今后万万不敢……”

然而不等小魔修表完忠心，孤越金似乎已经不耐烦，飞身踏着松枝远去了。

“有这么急嘛……”山竭海嘀咕，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突然发现他去的好像不是山门的方向。

而是……是狮子台？！

孤越金从露台直接跃进狮子台二层自己的卧房里，转身拉上门和布帘。

昏暗温暖的静室内，他只向前挪了两步，就一头栽倒，身上脸上现出一条条密集的深灰色咒文。

孤越金只感到头痛欲裂，耳畔嗡嗡作响，视野内布满了光怪陆离的鬼脸，每一个都冲他嘲讽地笑着。

呵，你们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们都是假的！

孤越金骂了一句，趴在地上摸索许久，终于摸到了床脚。他拉着床脚坐起来，头靠着柔软的床沿，总算舒服了一些。

用力眨两下眼，眼前的鬼脸淡去了一瞬，但立即卷土重来，更加狂妄地挤在他眼前。孤越金“啧”了一声，用衣袖擦去自己脸上横流的眼泪和涎水，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他从玄阴古木上砍下来的一小截枝条，此时在暗室内，竟泛着绿莹莹的微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他嗅着那香气，头痛的感觉减轻了，眼睛也勉强可以看见东西了。

孤越金叹口气，低头又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他想找那把剑，那把差点被阿玦劈断了柄的、银鱼一样明亮的短剑。

可是迟迟没有摸到。剑呢？

孤越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睛看不见，他就用手去摸。大手摸过桌子、摸过床铺，这间卧房的每一样东西他都早已谙熟，然而，没有那把剑。

“剑呢？我剑呢？！”

“哪个小贼？！！”

他发狂似地在小房间内四处摸索着，碰掉了许多东西，却始终找不到他的剑。眼前的幻象越来越近，每一张脸都在疯狂地发出讥笑。

孤越金在空中用力一挥:“滚！！”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破碎的巨响，让他的理智稍微回归了一些。

是什么？哦，他碰碎了那只花瓶。那只他摆在床头、插着梅花和松枝的花瓶。

意识走到这里，他再也支撑不住，像坍塌的山一样轰然倒地，终于躺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沉沉睡去了。

北地的太阳升了起来，金白的日光映照着雪山。

天枢跟师尊和师叔杀出重围，被碧云君拉着穿行在莽莽山林，心中激荡不已。

他知道师尊待他好，但没想到会好到这种程度。

为了他来到这最不想来的地方，无条件相信他，无论别人说什么都牢牢地把他护在身后，甚至不惜撕开自己的伤口。

即使最后知道了他一直瞒着的身份秘密，惊讶过后也还是选择带他回山。

他的那些事，师尊原来真的不在乎。早该想到的，他是谁、生在哪、脖子后面是乾还是坤，有什么重要的？师尊身上有那么多秘密，他不也一点没在乎吗？

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必隐瞒。如果他早些说出自己的事，师尊也会更加诚恳，两人之间不会再有那么多阻碍——但那都不重要了。再多的阻碍，他们也都一个个跨过去了。

回逍遥山去吧。想到逍遥山，天枢迟钝的心里也不禁草长莺飞。只要跟着这个人，他不用因为弱小而羞愧，也不用害怕自己变成怪物。

牵着师尊的手，天枢心里豪情万丈:从今往后要对他好，要疼他，要顺着他的意思做事，让他永远不必想起过去，永远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刻。

想到这儿时，师尊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舒了口气，说:“可以了，就到这儿吧，差不多是安全地带了。”

他们停在金雪岭山区附近一处无人的峡谷，旁边是一条已经封冻住的小河，周围地势都颇为平缓。其实三人已经走出很远，早就安全了。

碧云君向天枢比划了一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两人避开碧池君，走出十几步远，停在一棵树下。碧云君转过身来面对他。

自从昨晚被姨婆分开后，两人就再没独处过。虽然只过了一天，经历的却似沧海桑田，天枢不禁生发出一种思念的情绪。

师尊脸色非常差，眼底青紫、嘴唇干裂，整个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

但是，令人非常想亲吻。

天枢抬手抚上师尊的下巴。

然而师尊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碧云君飞快地抬手，“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拍开，在他手背印下鲜红的指痕。

天枢一愣，这才隐隐感觉到气氛不对。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尴尬。碧云君别开视线，沉声问:“我问你，你、你……”

他‘你’了好几声，似乎不知从何问起。最终，他叹口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说实话，真没杀凝玉吗？”